第一章 新天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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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天新地

  

    祝璟是南方人。考到一所北方城市的大学。

    下了火车,站台暴晒在8月又干又烈的阳光下,耳旁飘来的都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也许是坐了长途火车的人总显得饥肠辘辘又有点迟钝,站台上兜售小吃的大妈连比带划的对着她推销一些名字陌生的食物。这是她到这个城市第一个对她说话的人,祝璟木着脸摆摆手,浑身都是对陌生环境的客气和小心。她不停的跺着脚,这两天多的火车,让小腿都肿得木木的快没感觉了,天气炎热,加上两天没洗澡,自己都能闻到身上有股火车味。火车站可不是让人想久留的地方,她打起精神,随着人流的方向出站去,拖着沉重的箱子,依然机灵如一条小鱼似的,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并且很快找到了学校的接待组,坐上了大巴,麻利的跟新生活搭上了线。在一群由父母扛着大包小包陪伴的男生女生中,她感到一阵轻松,甚至可以不自觉的对着大巴上的其他人微笑。尽管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这些人却有着一见如故的熟悉感。因为同样是过了三年潦草压抑的高中生活,又迎来突然明朗起来的人生,冰火两重天的转变,让人脸上生出一种奇怪的表情,那是略微的呆滞还没消失,却又发出光的脸。祝璟扭过头去看窗外,这城市一马平川,马路是左右各四车道。这是平原上的城市,已不是南方秀丽的故乡。

    学校是位于城市郊外有着幽森古树的老校园,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茂密参天,浓密的绿色中间,挂着好多欢迎新生的红色横幅,红绿相间满满的塞住了眼睛。篮球场被作为临时的新生接待点,已经挤满了人。后来祝璟知道,尽管年复一年的迎新场面都一样,却从来不会降低热度。那么多新鲜年轻的面孔突然扎堆的到来,必然会引起一阵骚动。后来她还知道,不说这是个绝对看脸的社会,但人与人相识之初,一定是看脸的。

    因为就自己一个人,报到注册,体检,缴费……等跑来跑去办完所有的入学手续,祝璟是最晚一个回宿舍的。不大的寝室里住着6个女孩,十分闷热。床和桌子都被别人挑完了,只剩下了最靠门口的下铺和对面的那张桌子。桌上还堆满了各种别人的杂物。她放下行李,略微疑迟了一下,考虑怎么挪走桌上的东西。一个高挑的女生抢着走过来,说:“不好意思,这位同学,这是我的,我来就好。”那种利落,更像是不愿被祝璟抢先开口问起。祝璟看了她一眼,说:“没关系,我叫祝璟。”“知道你叫祝璟,宿舍名单上就剩你一个了,我叫裴琳。咱们寝室的人名字都好特别啊!”第一次见到舍友,祝璟保持淡淡的礼貌的微笑。这个叫裴琳的女孩说话行动都利落干净,脸型精致,笑容拿捏得当,相对刚刚高中毕业的青涩女生,比其他人显得成熟。祝璟把行李收拾妥帖,铺好床挂好蚊帐,累出一身的汗,已经是晚上9点多,有的人都已经睡着了。拿了换洗衣服走进水房,洗澡间却只有冷水笼头。在南方的家里,她习惯每天晚上都用热水淋浴的。悻悻的回到寝室,她拎起学校配发的暖水壶,空的。还没等她开口问去哪里可以打热水,上铺传来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这时候已经没有开水打了,我还有一壶没用过,你拿去用吧。”祝璟抬起头,自己的上铺有一个女生在床上趴着看杂志,正微笑着望着她。她穿着件小碎花的睡衣,桃子一样的脸型,圆圆的,下巴却收得很小巧。肤色白亮,胶原蛋白充足的样子。黑黑的眼睛也亮,眼神里透着不知愁的天真。祝璟也冲她笑,她觉得这个女孩子的模样真甜。

    她问:“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伊莲。”

    “伊莲?那你有听过一首法语歌也叫‘伊莲’吗?很好听的!”

    “是吗?跟我的名字是一样的?”这姑娘很容易乐,声音里面仿佛有糖。

    陌生但友善的女孩儿,令祝璟觉得大学生活还算不错的拉开了序幕。尽管,当她蹲在洗澡间,用水桶里的热水擦洗身体的时候,觉得非常想念千里之外的家。一个人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从南方来到陌生的城市,临走前母亲在站台上说:“我知道你能照顾自己,我就不送你去学校了,这也是为你好。把钱放好。有事打电话回来。”祝璟看着母亲,穿着紫粉色套裙白色皮凉鞋,梳着光洁发髻的母亲依然优雅,化着适宜的妆。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让祝璟心里很没有把握的是母亲,担心剩下她一个人的生活会不会太孤单。至于自己,这美好的年龄和即将展开的未知简直呼之欲出,你管它会是什么呢?它充满了那么多种可能。

    “妈,我走了你一个人日子长,不要总跟人打麻将,会得颈椎病的。要不,你找个男人吧。”

    祝璟妈脸一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吧”

    祝璟讨好的笑着说:“以前我小你怕我受委屈,现在我都上大学了,你也别委屈自己。你荷尔蒙还很旺盛我懂的。”

    祝璟妈脸上掠过一丝羞赧,装作生气的说:“我听不懂你那些鬼话,看好自己的东西。我走了。”说完真的转身走了。母亲的背影随着匆匆的人流越来越远,祝璟惊觉妈妈的背已经显得不精神甚至是松垮的,她一生的要强还凝固在脸上,转过身,默默扛下一切的肩膀却骗不了人。祝璟第一次看着母亲想哭,竟是对着她遥远的背影。这画面虽然不同于朱自清写自己的父亲,但为什么,父母留给孩子的背影,总是更令人心酸。

    祝璟轻手轻脚的回到宿舍,有的人还在轻声打着电话,有的还在理着行李。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带着长途跋涉带来的疲倦,第一夜竟然很轻松的就入睡了。

    日子在上课下课的琐碎中展开,同宿舍的女生也都还没熟到形影不离。更多的时候,大家在各做各自的事情。这年头离开家庭的年轻人,面对突然的独立生活,都显得不那么在行。每天要花很多时间打水、洗洗刷刷、收拾整理。尽管这样,有的人的床和桌子还总是堆满了东西,箱子也老是咧着嘴堆在墙角。为了尽快熟络起来,女生们总愿意边干这干那,边找些话来说,祝璟坐在自己的桌前,带着耳朵听着她们的闲聊,她喜欢这种感觉,有大伙的热闹陪着,自己一个人飘着。

    祝璟喜欢站在宿舍的窗前,近处看到的永远是对面宿舍楼里忙忙碌碌的男生或者女生,她越过楼群,想看到更远的地方,越过远处的树林,再远,是湖泊,还有田野。这是一座平原上的城市,极目四望,眼里的内容太多,又总感觉没有尽头。不像祝璟多山的南方家乡。好像听谁说,学校的地很大,一直往那边走,就是铁路和火车站,伸向更远,更茫茫不可知的去向。她想起坐火车来上学的时候,经过西南山区总是有数不尽的铁桥和隧道,铁桥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和河水,隧道是穿过大山腹地的深深洞穴,如果山是有灵性的东西,那里面应该有它封存的秘密吧,而人就是这样无知无畏的破坏它。一觉醒来,火车已经驶入江汉平原,放眼望去,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豁然开朗。田野的中间点缀着农舍和树林,还有铁路边上随处可见的简陋坟墓。作为一个刚经历完高考的文科女生,她心里轻轻叹着文艺腔,这人世间的生老病死,不过是这土地上的循环往复。

    “祝璟你没事是吧,我洗头,你帮我淋一下水好伐?”爱发呆的祝璟,常常被这样的要求打断。

    她回头,看见伊莲提着热水壶,端着盆子,这家伙求人的时候笑的特别甜。帮伊莲洗头的时候,看着她乌黑的头发和白皙的脖子,孩子般的娇嫩,实在是赚人溺爱的小孩。

    慢慢的,宿舍里的女生从扎堆到自然而然的两两结对,因为不论是去上课,吃饭,打水还是上晚自习,女生都习惯有个伴。至于谁跟谁结伴,这是人跟人之间的一种布朗运动,遵循着某种规则,时间一长,这样的结合几乎就固定了。比如祝璟身边总是跟着伊莲。祝璟脸上的表情常常是淡然安静的,而嘴角天然上扬,虽然给人微笑的感觉多,其实她不是表情丰富的人。跟活泼爱笑的伊莲走在一起,两个女孩的不同,十分明显。同样是黑亮好看的眼睛,伊莲是愁和乐都在眼里,而祝璟却眼神安静而坚定。同样是少女的小巧体格,祝璟显得纤细而双肩坚挺,伊莲则是肌肤微丰,线条柔软。祝璟偏爱颜色纯粹的衣服,黑或白,红或蓝。伊莲却是碎花,蜡染,渐变什么都敢穿的。

    伊莲喜欢跟着祝璟拿主意,若是有一天,祝璟决定晚上不去上自习,伊莲就会磨蹭半天然后说,自己一个人去好没意思的,索性也留在寝室里。如果这个周末祝璟想去外语系的大教室看原音的外语老电影,伊莲便也跟着去。祝璟话不多,一个人的时候就戴了耳机看着书本,喜欢听音乐的祝璟,常常用这种方式任自己飘着。大学生活不能说让人失望,因为自己可能还没完全融入,总显得不得要领。班主任一来就开会打鸡血,鼓励大家告别书呆子状态,走进大学生活的怀抱,参加社团,竞聘学生会,彻底的展现自我。祝璟倒不喜欢有些煞有介事的学生会干部,因为他们总是显得虚头巴脑的,不都是学生么,身上的头衔动不动就是某某部长,有点可笑。

    开学还不到一个月,迎新晚会还在筹备的时候,隐约觉得学长们在忙忙碌碌,新生们却没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有一天晚上祝璟在寝室整理衣柜的时候,一个陌生女生的声音在背后叫住她:

    “这位女生,你转过来一下好吗?”

    那种不自觉拖长音的声音,好像她有很多时间可以跟你说一件没有多重要的事情。祝璟听见了,停了一下,转过身来。一个穿着T恤短裙的女生双手交叠在胸前站在门口,黑色短裙下两条匀称的腿很白,也交叉着站着,身体扭得恰到好处的靠在寝室门上。她白净的脸说不上多好看,但是短发修得很时髦,五官也齐整细致,挂着老生那种懒散和一丝傲慢。她有一种自己比别人更知道自己好在哪的自信。

    她仔细的打量了祝璟一遍。

    “你的…身体条件还不错,会跳舞吗?”

    “跳……舞?没怎么跳过。”

    女生仿佛早知道祝璟会这样回答,哼出的一声哼成个笑。

    “你不要这么紧张,紧张什么呢。我是院文艺部的,我姓刘,刘艺真。迎新晚会需要排一个舞蹈,要新生老生一起跳,能配合吗?”

    “这个我不擅长,最好找更好的人选吧。”祝璟客气但坚决的回答,尽管她能感到对方语气里的轻慢。

    说完,她也没看刘艺真,也不是怕,只是不想看她脸色。

    在祝璟看来,刘艺真就是说话让别人不舒服自己还不知道的人,或者她故意的?有什么必要呢,不是才认识吗?你不能因为我是新生,就给我脸色看吧。正好,裴琳洗完澡端着盆子走进宿舍。看见门口的刘艺真,不知来头但可以猜她是学生干部什么的,这个学校从一开始,每晚都是有学生干部查寝的。于是她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穿着条纹短裤的裴琳,长腿纤腰,她对刘艺真的邀请倒是挺感兴趣。两人还愉快的聊了一阵。言谈中,刘艺真说自己是院文艺部部长,来自江苏。听说裴琳也有学过钢琴,立刻说自己钢琴已经考过八级。这两人倒是能搭上。祝璟没再说什么,轻手轻脚上了床,带上耳机听歌。听着随身听里古典又悠远的恩雅的声音,觉得自己瞬间离她们很远。那是一张快要听坏的磁带,《蓝色的加勒比海》。她不是不喜欢她们热烈讨论的那一切,她知道那些女孩一定是来自良好的家庭才能有机会拥有那么多的才艺。小学的时候,想去少年宫学跳舞,妈妈告诉她学费太贵了,天天上班也没有时间陪她去。至于钢琴,那是她根本不敢问起的东西。尽管当她偶尔去少年宫玩的时候,听到那个美妙的声音,自己也会呆呆的停留在原地,挪不开步子。

    学院的迎新晚会如期举行。刘艺真是主持人,那天她穿了一款孔雀蓝的雪纺长礼服裙,虽然是租来的,闪闪烁烁倒也非常华丽,精心的妆容和发型,看上去非常亮眼。经过舞台的时候,祝璟看见她站得笔直的身影,不时的将已经很服帖的头发往耳朵后面掖整齐。看得出来她是享受这种瞩目的感觉的。介绍自己的时候她说,“大家好,我是刘艺真”,仿佛说完,没人会不知道这个名字。也确实,这个人知名度不低,她一开口,后面那些估计跟她同级的男生就开始嗷嗷吼,大多数女生也都知道她的名字和来头。跟刘艺真搭档主持的也是一个大二的男生,声音非常好听,长相干净。相对刘艺真的高调和做作,他显得随意大方。一身像是借来的西服并不合身,却不影响他自然的肢体动作。只是不知道谁写的主持人台本,祝璟觉得大多内容都又老套又无聊。她只记得那个男主持人自我介绍时说,“我是传播学系二年级一班的余晏阳。去年的此时,我也是第一次走在学校的主干道上,8月的浓荫缓解了我的不安。”

    整个迎新会上令祝璟大开眼界的是,整个传媒学院确实藏龙卧虎,不少同学才艺傍身让人刮目相看。裴琳参演了一段叫做《晨曦》的舞蹈,伴舞音乐竟然是一个女生现场弹奏一段古筝。简陋的大食堂里临时搭成的舞台,随着古筝弦动音起,一群白衣飘飘的女生翩翩起舞,舞台上居然还有干冰制造的白雾弥漫。至于会弹吉他唱歌的,会跳街舞的,在院里那就多了去了。这样的情景,让刚经历完黑色7月的一年级新鲜人大开眼界。尽管大食堂里还弥漫着浓浓的洋葱土豆味,却丝毫不影响大家的兴致。男生为美丽的女生欢呼,女生对着阳光的男孩尖叫,年轻人的荷尔蒙蒸发在空气里。今天出门前,因为好歹是参加晚会,在寝室里大家讨论了半天穿什么。祝璟穿了一条投票率最高的长裙。其实这条长裙是祝璟妈带着祝璟在商场看了至少5次以后回家给祝璟做的。选了一块布满樱花的花布做底,外面罩了一层透明的欧根纱。很仙很美。甚至看不出是出自手工。新生中外表出色的人,一定是所有人注意的对象,而对男生而言,看到好看的新鲜脸孔,更像是苍蝇见了血。祝璟跟伊莲一起走进会堂的时候,这条其实造价很低的长裙让很多人回眸,还夹杂着男生的口哨。而伊莲的白净圆润,祝璟的清秀安静,自成一道风景。好看的人很多,只是她们俩的相得益彰,愈发美好。

    祝璟努力的学着适应日复一日的学校生活。时间长了,便熟悉了学校门口的理发店、超市和牛肉面馆。口袋里钱不多,每逢周末的时候,同宿舍的几个人凑一凑,还是可以在学校门外的小店里吃几个热炒。如果忍不住买了衣服,快到月底的时候,总有人要吃几天泡面或者在食堂吃炒饭。祝璟是不爱把钱花在置办衣物上的,因为母亲的手巧,祝璟带来的衣裙,毛衣,好多都出自母亲的自制,且都别出心裁。一件手织的藕粉色兔毛开衫,祝璟自己去买了粉色的假珍珠,让祝璟妈一颗一颗缀在毛衫上。一条牛仔裤穿得太旧了,祝璟妈能把它改成一个缀着牛皮绳流苏的斜挎小包。但这些东西每每引来别人艳羡的赞美声时,祝璟总觉得有点夸张。她们或许是真的赞美,却不是真的羡慕。她们是能看出一对孤单母女在漫长的岁月里,节省度日的种种的。祝璟很坦然的跟同学说,自己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但是母亲性格倨傲,不愿意将就,清贫的生活也可以过得精致。母亲是祝璟这十几年里相依为命的人,她用言传身教告诉祝璟,女人该有的骄傲和精微细致。关于家庭,关于其他的亲人,是祝璟轻易不愿去碰触的。很多的惊心动魄的过往,当她一闭眼,似乎都还在眼前。

    因为跟母亲继承的心灵手巧,祝璟也是DIY的高手,她用其他女生不要了的旧发卡,坏掉的项链,甚至是不穿了的内衣上的蕾丝,把这些东西做成一个全新的发卡。竟然精致得如同商品,而且绝对的独一无二。每次都惹得小姑娘们尖叫不已。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天气越来越寒冷。每天早上的六点半,学校的晨间广播就开始放催起的音乐,从约翰施特劳斯到柴可夫斯基。可那即使是世界上最美的天籁,此时听起来也像是来自地狱。但是学校的管理非常严格,学生们必须在早晨7点到规定的地方做早操,还有学生会干部轮流考勤。无理由不出操的人,是会被通报的。寝室里每个人都在骂骂咧咧又匆匆忙忙的起身,穿衣叠被,抢着在水房里刷牙洗脸。祝璟总是自己穿好衣服了,还得趴在上铺死命把伊莲推起来,伊莲的起床气不轻。

    早晨的校园,鸟儿已经习惯自行车流和匆忙赶路的年轻人,它们总是不知死活的在人群里扑腾翅膀。偶尔有女生把面包屑放在手心,它们也能飞快而机警的用嘴叼走。天越来越冷,鸟儿也少了。

    祝璟带来的冬衣不多也不够厚,以前在南方的家里,冬天用不着穿得太厚重。她收到母亲寄来的信,信上说,这个月给她多寄了300块钱,她每天都有看这个城市的天气预报,知道最近气温骤降,要她自己去买一件羽绒服或者厚一点的棉服。祝璟知道母亲的钱很紧张,从原来的单位内退以后,母亲在一个知青时代的朋友自己开的公司做财务,就为了多一点收入,供祝璟的学费和生活费。祝璟打算就在离学校不太远的大型超市里买一件打折的羽绒服。

    寝室里几个女生一起讨论周末去哪儿买冬衣的时候,只有周可蓉没有参与。她来自福建农村,家庭条件应该是寝室里最差的。好容易考上了大学出来,在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的福建乡下,已经是她最大的幸福。带来的唯一一件呢大衣,袖口已经磨得很光,由于本来就比较劣质,身上很多地方都脱毛。在这个气温已经落到零度边沿的地方,根本不足以御寒。而她本已经是申请特困补助的学生,每月有学校给的150元生活费。可是根本也没有买衣服的钱。当大家发现只有她没说话的时候,也渐渐停止了讨论。

    第二天寝室长梅青单独跟其他几个女生商量,谁有多余的衣服,能否送给周可蓉穿。大家意见不一,有人说给衣服恐怕容易让她伤自尊。给钱?显示更不合适,也未必大家都愿意。梅青想了想说,要是大家一起做点什么赚点钱,那就名正言顺了。可是干什么好呢?才大一,又做不了什么兼职,勤工俭学也不是都能申请得了。伊莲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祝璟手上正帮她做的一个发箍。用叠了两层的黑色蕾丝做成的蝴蝶结的样子,再把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心形水钻固定在蝴蝶结的中心,最后缝在普通的粗发箍上。蕾丝来自伊莲的一双黑色长筒丝袜的大腿根部的装饰,心形水钻则是祝璟从水房里捡来的。伊莲越看越爱,她突然大声说:“祝璟,要不我们做发饰来卖钱吧!”大家都朝祝璟手里的发箍看去,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面面相觑持续了好几秒,瞬间默契的无一不觉得这个是好主意。

    “祝璟,我们去批发市场买布料买小珠子,你来做就行!”

    “祝璟一个人做要做多少才够钱啊!”

    “她也可以教我们啊,我们一起做啊!”

    “这东西不是靠教,是靠手巧啊,你手那么笨…”

    “你才笨呢……”

    “最关键的问题是在哪里卖啊?”

    “就在寝室里卖,往所有的女生楼宿舍贴个小广告!”

    祝璟想了一会,跟大伙说:“做来卖是可以,先试试,我多做一些先看看女生们的反应。因为光你们觉得好不行,要看人家肯不肯买单。”

    几个女生当天放了学就跑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商品市场去,买了各种颜色鲜艳的布,缎带、蕾丝、好看的纽扣,小珠子,亮片……罗诗颖甚至在一家礼品店买到几根孔雀的尾翎。

    祝璟看着大家买回来的一堆零碎儿苦笑不已。这得花多少时间做啊。不过大家都兴致很高的样子,而且是为了帮助别人,也只能试试了。为了提高效率,祝璟在纸上画了好几个自己设想的款式,教大家先帮她把小布头裁剪成需要的样子,或者固定成她设计好的样子。最后再由她来做成成品。为了产量多,尽可能的不做的太复杂。

    两个星期以后,祝璟把做出来的20个发夹发箍摊在自己床上给大家鉴定。最多的是蝴蝶结款,还有心形、长方形等片状的,有几朵小花组成的,羽毛配上水钻的。先不要说好不好看,光是她一个人设计出这么多款式都已经大大的震惊了大家。赶紧张罗要怎么卖。

    伊莲喜欢画画,字也写的最好,于是让她手绘了几张卡片,抄上一段话,是祝璟写的:

    “一针一线,一丝一缕,深夜挑灯赶制,终成锦花数朵。

    创意设计,纯手工制作发饰,桂子苑9栋女生楼608室独售。”

    伊莲特意在卡片上画了素描的一串玫瑰。这些花活对于学媒体创意的她们来说,简直是手到擒来。

    梅青因此跟整个寝室开了一次会,号召大家一起到各栋女生楼去发广告单,当着周可蓉的面,只说是一次社会实践,赚的钱用来做寝室的活动基金。几个女生真的把复印好的小广告送到各个女生寝室去了。校园不大,女生又是那么爱美,爱美的女生通常也懒。足不出户能买到好看的发饰何乐不为?循声而来的女生很快把20个发饰买光了。一下子,就收上来几十块钱。大家为这个收获喜出望外。资金可以流动,就可以产生利润了。祝璟带着大家又开始新的一轮流水线生产。当然最辛苦的还是祝璟。第二批发饰做出来以后,很多女生慕名而来了。为了接应生意,每天晚上还得留一个人在寝室里自习。每个人都很对这个岗位很认真负责的,其他人回来以后,留守的人就喜滋滋的分享今晚的“业绩”。一天晚上,祝璟留在寝室里值班,她照样带着耳机看书。寝室门并没有锁,有人推开了门。祝璟抬头,看见两个女生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是她认识的,刘艺真。这次,她没有摆出学生干部的样子,恢复成一个尽管还是傲娇却松懈下来的女生。她一边梳着刚洗完还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问,“听说你们这里有手工做的发夹卖?”

    “对啊,你们要买吗?”

    “看看吧。”

    “好,我拿出来给你们。”

    因为角色关系的转变,祝璟也不自觉的露出掌柜式的客气。立刻去拿出那个为了卖相更好,室友们特意买的铺了绒布的托盘,展示那些发饰。

    刘艺真跟一起来的女生饶有兴趣的蹲下来,仔细看了好半天,拿着几个最心水的选了又选,犹豫不决。最后选了一个镶了水钻的玫瑰红的丝缎蝴蝶结。祝璟收了钱,说了声好走,继续低头看她的功课。她能感觉到刘艺真看她的眼神是十分留意的。女生常常是装作根本没注意你,其实已经从上到下都观察过了,你穿的戴的你瘦你胖你头发的颜色,她都有掂量。出门的时候,祝璟抬头看了看她们的背影,另一个女生穿着件好看的牛仔连衣裙跟刘艺真一样的娇嗔。她们是那种好命的,傲娇的,很知道自己的厉害和好处的女生。她们的聪明让她们觉得看别人,特别是看貌似比自己要弱一点的人的时候是可以一眼看穿的。但是也许是祝璟身上那种不声张的抗拒,让她们觉得不那么好看穿,也没那么有看头,却成了一道略不过去的记号。

    那几天大家对这个生意很兴奋,每天睡前都要数数今天的进账。傻乎乎的快乐着。直到那天班主任来访。那天晚上,班主任来寝室看大家。客气的寒暄关怀一番,最后问到卖头饰这个事情,问是谁牵头的。几个人听了,知道到底是冲这个来的,于是所有人一致表态,说这个是大家的主意。甚至透露了目的是为了凑钱给周可蓉买御寒的衣服。班主任是一个在读的研究生,都算同龄人,也非常理解她们。她看着祝璟说,我很感动你们这种互相关怀和帮助。但是你们才大一,院里面不太喜欢新生一来就在寝室做生意,要以学业为重。介于你们刚进学校,算是初次,不会追究你们什么。我会跟领导说说实际情况,你们是出于好心帮助同学。但是广告单什么的,不要再去发了。

    没人说话,在这一刻,沉默就意味着不服气。

    等班主任走了,女孩们愤愤不平,抱怨说院领导怎么会知道女生寝室里这种小事,肯定是有小人嫉妒了跑去打小报告的,怀疑对象从左边寝室推测到右边寝室。祝璟没说什么,她默默的把伊莲刚画好的几张薄牛皮纸夹进了自己的笔记本里。她没有因此特别的恼火,她心里明白,凡事总有来去出入。

    那个周末,梅青带着大家,用赚来的一百多块钱,加上大家又各自凑了一些,在超市里买了一件最厚的棉服给周可蓉。那个女孩才明白过来大家前段日子瞎起劲是为了什么。感激的心加上自卑,又或是因为大家的行为被阻拦,让她在默默接受了室友的关心以后,更多的情绪是内疚。这件一开始被正义的火苗燃烧起来的小事,也就此告一段落。

    寝室里终于开始供上暖,走在校园里,北风呼呼吹过来,又硬又刺的扎着脸。梧桐树的叶子渐渐的掉光了,空空的枝桠,衬得天空的颜色,是带着些蓝的苍白。走在道上的女生,用帽子盖紧耳朵。祝璟总是让自己的脸迎着冷冷的风,她喜欢这种快要承受不了的冷,这是南方的冬天不曾感受过的冷,它那么刺激,又那么新鲜。晚自习结束后,走回桂子苑的路上会经过篮球场,再晚总也有男生还在打篮球,传来砰砰的撞击声伴随祝璟走在水泥路上单调的脚步声,让她感觉熟悉又安心。球场边上有一个摆小烧卤摊的大叔,间天儿的来,穿得很厚,几乎裹成一个球,耳朵还带着耳套子。哈着气用手搅动面前的小炭炉上放着的一个大锅,浓浓的卤汁咕咕的煮着各种海带串,土豆串,豆皮串……还有卤蛋。祝璟冷得不行的时候,就买个卤蛋,边走边就着那烫人的卤汁,唏呼唏呼的吃下去。江南女孩伊莲更是因为怕冷,常常懒得去教室上自习了,躲在床上过一晚上,还不忘叫祝璟帮她带土豆串、鱼丸串。

    祝璟开始喜欢这样的生活。不是因为有多么丰富多彩,反而是因为简单平静,自己可以自由自在的晃着,走着,想着。校园很美,有图书馆,有外语片,有小吃街,有月牙湖。想找,就总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去处。

    对祝璟来说,洗澡是件大事,南方人喜欢天天洗,可是学校的条件还没能在宿舍楼提供热水。全校只有一个大澡堂,只在秋天冬天开放,一周开四次。每逢澡堂开放的下午,必须在下了课以后赶紧去排队。女生总是排成长队等在门口,拿着大包小包的换洗衣物和梳洗用品,三三两两聊着天,着实壮观。女孩们洗澡总是喜欢结伴的,不然排着长队的时候,迎着对面走过来球场归来的男生,又尴尬又无聊。以前在南方,祝璟从没有在公众视线里干洗澡这种私事的经历。在刚开始她觉得裸露自己是非常的不习惯,惊奇的看着冲进澡堂的女生们,一丝不挂的走来走去,跑着抢占热水笼头。

    而伊莲总在洗澡的时候瞪着大眼睛东看西看,欢喜的不行。然后叽叽喳喳的跟祝璟议论她看到的值得看的女生的身体......鬼灵精怪的伊莲善于挑刺,对身材再好的女生,好话说完以后她总能看出点不对劲的,嘴也毒。某天她形容一个女生:你看她吧,苗条也有了,白也有了,胸也不塌,可怎么就是两个分太开了,挤不出沟来。你再看那个,怎么着这个年纪,**的颜色也太深了点……祝璟喜欢看伊莲的身体,她形容伊莲:脂肪使身体像沙丘般线条起伏,骨架小巧所以不显胖,腿又像孩子一样圆润,是光滑的象牙色。可伊莲自己总说,不行,我又胖了,准备胖死了,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胖子。又说祝璟,你什么都好,就是瘦了点,听说吃黄油长奶,要不你试试?

    大一的时间充裕,祝璟把这些琐碎的生活写在信纸上,寄给妈,也有高中时代的好朋友。活灵活现的白描,让祝璟妈都对伊莲,梅青们仿佛熟人一般。她在给妈妈的信里写梅青:梅青的名字是我们屋里最古典文艺派的,可是她其实是个身材壮壮的大姐款人物,说话嗓门也大,一看就是多血质的热心肠。冬天她的手跟男生一样是热乎乎的。而且她真的很暖人又很能干,所以大家一致推选她当寝室长,好照顾伊莲、罗诗颖这些生活弱势群体。

    在另一封信里她又写着:我跟她们朝夕相处,不是说人都有多好,谁身上都有毛病,但是起码能彼此包容。相比过去那些年的孤独,我是觉得温暖的,她们很吵,话多得从白天说到熄灯。有一种虚拟的感觉,我把梅青当姐,伊莲又好像是妹妹。有妹妹的感觉还不错,你以前是这么觉得吗?

    这一封,她带在身上,一个人清静的时候,去学校后山的月牙湖边烧掉它。绕过学校的老礼堂,再经过一片树林,就是月牙湖。

    月牙湖是一个天然湖泊,因为呈半弯的狭长形状而得名。湖边有一条沿湖的湖堤路,种着鹅掌楸、樱花之类的花树,春夏的时候,一路的粉白黄紫。因为有水有树生态环境好,这附近还生活了很多鸟类。久而久之,这里成了很多学生晨跑、晨读的地方,也常常可以看到湖边的草坡上,一对一对的年轻人依偎在一起。到了大学里面,恋爱终于成了可以理直气壮去做的事情。年轻的恋人坐在草地上,分吃一袋草莓,或者背靠着背念书,时光和阳光从他们身上缓缓的掠过去的时候,仿佛都变成甜的。

    祝璟喜欢在经过的时候看着他们。伊莲说,将来你恋爱的时候,可别这么老套,因为我觉得你是个特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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