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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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返乡

  

    第一个学期在一切都还在尝试中就结束了。因为是接近春运,回家的火车票非常紧张。祝璟跟大伙儿为了能买到卧铺回家,决定去火车站直接排队而不经过学校的代理处。可是临回家前,祝璟妈打来一个电话。

    “小璟,你买票了吗?”

    “没呢,准备去火车站排长队了。”

    “你先别急着回来,你改买去贵阳的票,你爸打电话说你爷爷病得很重,住院了。你先去看看你爷爷。”

    “很严重吗?妈你跟我一起去吧。”

    “因为……我公司里年底事情很多,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你爸会去火车站接你,你买好票打电话告诉他你回去的时间。”

    放下电话,祝璟心里有点茫然。虽然明白母亲不愿意去是合情合理的但是还是有点失望,因为她不喜欢变成唯一的一个跟祝家有关系的人。好像所有的眼光都在她头上,责任都只跟她有关。

    越是担心什么,什么就越是必须面对。过去的那些事情,就这样反复在脑子里回旋。祝璟觉得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坚强,如果坚强,就不会总是故意屏蔽那些不想回忆的事情。

    祝璟出生在贵州,小时候听那些来家里做客的大人说,祝家的人都是有文艺细胞的。那时候祝璟爸爸在一间国营大厂里工作,是厂文工团骨干,会好几种乐器。祝璟妈曾经在四川一个县城的川剧团唱花旦。祝璟还有一个哥哥,叫祝鹏,跟着爸爸从小学手风琴。可是祝璟死活不好好学,一逼她练琴就哭,大人也就随她去。祝璟常常看到爸带着她哥哥在厂里的新春晚会上给大合唱伴奏,抹了红脸蛋,有点可笑。她在下面看着,心里也挺高兴。只是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家里唯一没有文艺细胞的人了。

    其实,生活在贵阳的那段童年记忆已经很久远而显得模糊了,祝璟记得那时候家住在贵阳市远郊的一个工厂的家属区里。至于那是什么厂,她也搞不太清楚,好像生产各种工业用零配件,齿轮,轴承之类。她只记得那些一栋一栋紧挨着的灰色砖墙的家属楼,大概只有6、7层。每家每户在走廊上的水泥砌的洗衣池边上,堆满蜂窝煤。楼下有宽敞的院子,有人养鸡,有人在墙根儿的地方捣出一块土,种点葱蒜或者常见的青菜。那些鸡就成天在地里刨啊刨啊,祝璟非常讨厌它们到处拉鸡屎,有机会就哄它们出大院。

    五岁的时候,她就失去了这个家庭。父母离婚了。那个年代,离婚是一件很兴师动众的事情。祝璟依稀记得她妈黑着脸翻出爸爸藏起来的一些信和一个女人的照片。在祝璟爸说出差的日子里,哭,为一点小事发脾气打他们兄妹俩,发泄她内心的压抑。祝璟妈是一个骄傲的女人,她也是城市户口,以前家里成分不太好,通过工厂招工来到这个几乎位于山区的工厂工作。认识祝璟爸以后,结婚生子,川戏是不唱了,却依然保留她曾是文艺工作者的清高,柜子里美丽的旗袍属于她郁结于心的过去。她穿着它们穿街过巷,从不跟这里的家属聊家长里短。祝璟还记得她妈妈不无得意的说过,祝璟的外公还是大学生,只是文革中经历一番劫难后病逝了。祝璟妈自恃不是一个像工厂里其他女工一样灰不溜秋的人,她最受不了的,是祝璟爸居然就有了外遇。那时候叫做“他在外头有人了”。祝璟妈跟知心的姐妹哭诉这个的时候,祝璟一开始还听不太明白。

    在80年代,娱乐活动少,却从来不少热血躁动的年轻人。厂里的职工文化室,常常有周末舞会,而且办得很是火热。祝璟爸是厂文工团的,喜欢文艺,吹拉弹唱都可以来一点,周末常常去拉琴,跳舞。一来二去,跟一个喜欢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工好了。祝璟妈常常在煮饭的时候,叫她去厂里接爸爸下班,一定会问她有没有遇见她爸跟一个头发有点自然卷,白皮肤,眼睛挺大的女人在一起。祝璟后来觉得,爸爸一定不喜欢自己,因为她总是告他的状,还有,爸爸说她听觉不灵敏,也没有哥哥的音乐细胞。

    她脑子里偶尔会闪出那个女子的样子,她在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上梳着两条辫子,还戴着一顶当时时髦的女式军帽,额头露出的头发卷卷的,照片背后写着“朱佳贤赠”几个娟秀的小字。

    离婚以后,祝璟跟着她妈离开贵阳,回了都匀的外婆家。祝家留下了已经十岁的祝鹏。祝璟一直认为,爸爸一家人还是偏爱男孩的,还是一个会拉手风琴的男孩。她跟母亲的离开,更显得像是被遗弃。

    走的那天,祝璟妈抱着两个孩子哭。哥哥扑在行李上死活不松手。那个时候他们也不知道应该把悲伤指向什么。唯有那个男人垂头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不知是不是那年代的人就是实在,连外遇都遇得那么认真,没有装作悔不当初,甚至也没有做出任何挽回。仿佛把人家睡了就只能落得妻离子散。之前他托熟人去卫生站帮他领安全套的事还被祝璟妈知道了,而祝璟妈跟他吵架几个月都没有睡在一起。这些破事都是祝璟妈在日后那些长长的孤单母女生活中一点点告诉她的。

    离开以后的事情也是一言难尽。祝璟妈为了回老家,不得不求助外婆、舅舅、继父,动用一切的关系。年幼的祝璟不懂得那个被激怒被伤害了的女人为什么如此的冲动。她非常害怕,却只能接受生活的安排。爷爷奶奶对于这件家庭变故,没有太多的表态,也许是理亏,也许是对于这种“革命”的激进态度还心有余悸。他们都是老工人老党员,这一生,经历太多离乱的生活,已经教会他们以不变应万变。这份冷静,在祝璟心里埋下的,却是对他们亲情的怀疑和淡薄。

    从那时候开始,祝璟跟着母亲生活,在母亲的老家,也有外婆一家亲人可以走动,因此还算完整。祝璟妈始终是一个很要强很独立的女人,从不轻易表现出她的脆弱。她希望女儿也跟她一样,好强,不能给男人看轻。经济情况即便不算好,还是会讲究生活质量。像多数那个时代的城市女性一样,她最喜欢上海的高跟鞋和毛衣,过年托人给祝璟买上海的酒心巧克力和大白兔奶糖。出门依然用香水,穿收腰的连身裙,烫头发。四十岁上下交往过一两个男人,也都没有成。她说并不是因为心死,是因为遇到的人她都看不上。祝璟心里嘀咕,这个倔女人,拽什么啊。跟着母亲长大的祝璟,一样的落落大方,也不娇气。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从没有停止过思考,生活为什么是这样。其实知道为什么也没用,除了适应,别无他法。爱,这种东西,最怕的是落差。在回忆中,祝璟觉得幼年时期即便是完整的家庭,那种爱也是淡淡的。人们的激情在时代变革中消耗太多,表达爱,也许真的很奢侈。所以,她并没有觉得太多失落。

    分开以后的多年里,祝璟和祝鹏常常也相互到各自的城市看望家人。小时候祝璟每次回贵阳的家里,都很开心,短暂的相聚,能享受到更多的疼爱。哥哥最喜欢她的到来,小一点的时候,每次说妹妹要来了,哥哥就会提前好久,把好吃的好玩的攒起来。爷爷奶奶也会默默的为她做很多事情。只是祝璟见到爸爸,总会变得客气多过亲近。爸爸也明白,总是小心翼翼的摸摸她的头。

    祝璟偷偷问哥哥,那个女人跟爸爸怎么样了。哥哥一般都说,不知道,说自己为了上学方便有人照顾,常常住爷爷奶奶家。他话不多,祝璟在的时候虽然热闹,可是敏感的她能感觉到祝鹏心里的孤独。貌似被家庭更为看重的长子,在成长的岁月里没有母亲的关怀,他的失落是那么的明显。再者,年幼的孩子也会懂得父亲不堪的故事。他不说话,不代表他没有判断。母爱的缺失,一直落下隐隐的痛,这痛埋得太久,融进他日后的生活里去。

    上初中以后祝璟常常给他写信,那时候他刚上高中。祝璟是漫无边际的吃喝拉撒什么都写:上课讲话被老师整哭了,喜欢男同桌后来发现他有狐臭又觉得不喜欢了,跟要好女同学好到一人出一半钱买一张正版赵咏华的磁带,她却听了一个星期都不给自己.....这样啰嗦的信祝璟写了很多,直到他出事。

    在平静的生活里,祝璟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对痛苦不敏感的人,所以她经历这样那样的事情,都还可以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是,人生的进程只可能越来越复杂,从没有让人消停的意思。

    祝璟坐上去贵阳的火车,硬座。这一趟列车上返乡的民工很多,非常拥挤,看来又是非常辛苦的一趟旅程。好在祝璟所在地车厢有不少是寒假回家的大学生,同校的几个总是特别能闹,打牌、吹牛,有女生在的地方,男生越是起劲的高谈阔论。让车厢里多少有点年轻人热闹的声音。祝璟习惯性的戴上耳机。喜欢听音乐的她,从小到大,买过无数的磁带,换了好几个随身听单放机。她从来不怕自己一个人独处,反而适时的需要独处,因为有音乐的世界里便有各种的可能性。流行音乐,民谣,钢琴曲,轻音乐她都无所不好。记得小时候,她爸爸最爱听俞丽拿的小提琴,而妈妈最喜欢的是唱美声的关贵敏。跟妈妈一起看过一部电视剧叫做《人生的驿站》,描写一个在文革中被迫下放的年轻人坚持音乐梦想的故事,他在剧中唱过的那首歌,让年幼的祝璟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当年在广播、电视这种官方媒体里,这样的歌算是稀有而又另类的,而这样的题材,在80年代初,未免反省得有点早。但对于一个5、6岁的孩子,不知是什么力量让她记住了那句歌词“道路遥远,人生遥远……”。祝璟自己虽然没有音乐方面的一技之长,但总是安慰自己说,懂得欣赏音乐的美也是本事。她喜欢那些可以把自己一下子放逐到很远很远,远到偏离现实生活的旋律。

    对座有一个男学生,穿着卡其色的外套,留着短短的平头,总是在看书。等到祝璟把耳机摘下来,天色已经暗了。车厢里飘着方便面的气味。这东西自己吃不觉得什么,别人吃的时候味道特别大。祝璟皱皱眉,翻出包里的面包和盒装牛奶。对面的男生端着泡了开水的方便面回来,看见祝璟终于在吃东西了,便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说:“你这样听了好几个小时了,你不知道这样对听力有很大破坏吗?”

    祝璟抬头看了看他,回了一句“习惯了。”男生耸耸肩表示不置可否。吃面的时候,男生问了一句,“你听什么听得那么入迷?”

    祝璟咬着吸管说,“凯尔特风笛,你听过吗,知道恩雅吗?”男生笑了,说,我知道凯尔特人球队。这样的对白,夹杂在周围各种身份的疲倦的人脸中,有点突兀,也很快就散去了。

    夜晚的窗外没有了一掠而过的风景,祝璟也不睡,心里都是以前去贵阳的种种画面。

    年幼的时候,爸爸和祝鹏带着她,坐着公车,带他们去花溪公园玩。妹妹玩水玩得太高兴了,哥哥不忘记随时帮妹妹提着她小小的凉鞋。吃一碗鸡腿面,哥哥会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妹妹。当妹妹的年纪还小,不懂得这是爱,看着碗里堆那么多眼泪都要冒出来,带着哭腔喊,我吃不下,你不要给我了。大一点的时候再回去,哥哥上中学了,带着她流连于热闹的夜市,吃烤鸡皮和丝娃娃。那时候哥哥开始学弹吉他,结识了一帮玩乐器的少年,暑假里常常带着祝璟去少年宫学琴。刚上初一的祝璟已经长身玉立,穿着妈妈用缝纫机车出来的黄色泡泡袖喇叭裙,端然的站在那里。大家说祝鹏你有一个这么白净这么好看的妹妹,要小心点。哥哥心里很得意,嘴上却扮着狠:你们别看她这么文静,你惹到她会咬人的!

    那时候,祝鹏开始迷恋迈克尔.杰克逊,鲍勃.迪兰,比.吉斯,披头士等等当时最热门的欧美歌星和乐队。他的偶像则是伟大的吉他手乔治.哈里森。在90年代,摇滚乐呈现更多的风格和形式从西方如洪流般滚滚袭来,穿过海洋,穿过国境线,隆隆不可阻挡。志同道合的孩子们偷偷一起欣赏这些充满撞击感的音乐,眼里冒着光,仿佛承受着受难般的幸福。学了多年手风琴的祝鹏开始狂热的爱上吉他,他说,他的理想是要筹建一个乐队。对于年轻人来说,安静的手风琴声,怎么比得上愤怒的摇滚乐呢。祝璟虽然只是旁观者,但是她能感觉到祝鹏身上产生的这种力量,并为之撼动。

    黑夜蔓延到车厢里,人们在摇晃的节奏中睡去,呈现千奇百怪的睡姿。祝璟没有睡意,看向窗外无尽的黑暗中,偶尔冒出乡村农舍的点点星火。因为从小常常坐火车,对这种黑暗非常熟悉。她偶尔会梦见,自己在旅途中下车,被火车抛弃在漫无边际的荒野黑暗里,但是心里并没有恐惧。记得中学时候上语文课,有一篇课文《梁生宝买稻种》,梁生宝多么后生可畏她不在乎,她只是非常喜欢柳青对乡村夜色的白描文字:“车站小街的店铺点起灯火,挂在门口的马灯照着泥泞的土街,渭河春汛的呜哨声,听着像是涨水,其实是夜静了……”多美。祝璟当时问过老师,庄稼汉梁生宝眼里的乡村夜晚有这么温柔吗,还是这只是作者的迷思?祝璟的语文老师非常欣喜的看着她,说:文学作品的审美一定是多元化的,祝璟很善于思考,非常的好。

    耳机里还在播放CliffRichard的《Evergreentree》,正准备在安静的歌声里睡一下的时候,突然远远看见前方灯光闪烁,祝璟惊喜的发现,火车就要穿过一座灯火辉煌的大桥。她喜欢桥,黑夜中森森的桥梁尤其令她莫名的兴奋。她趴在车窗上,抬起头,火车正好穿过灯光灿烂的桥身。河面上的风烈烈的撞击着紧闭的车窗。轰隆,轰隆……节奏像心跳一样有力。她很想有人分享这种快乐,却又无法分享。人的内心深处总有很多触角在适当的时候被激活,像烟火一样片刻绚烂。可那是只有自己才会明白的感觉,原本无需分享。

    “刚才我们经过的是汉江。”对面的男学生突然说。

    “是吗?我还以为只有我在看。”她想,一定是自己刚才一脸莫名欣喜的表情,被他看见了。埋下头,笑了。

    回到贵阳,祝璟在医院里见到爷爷的时候,已经脱离病危。老人年纪大了,每一次重病都以为自己会死。爷爷看见祝璟,眼睛亮亮的,却还是带着悲伤。爷爷说,还是妹妹乖,考上大学了有出息了,说完叹口气。祝璟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她不愿意勾出他更多的伤感来,转身帮他削起苹果,说些学校里的事情。自从祝鹏走了以后,这个家庭一直笼罩在灰色中。因为家庭的变故,祝璟对父亲这边的感情始终是微妙的。每次回家,她都像是完成某种使命,来安抚他们。

    白天,祝璟尽量都呆在医院里陪伴爷爷。晚上等爸爸或者他现在的妻子来了,她就徒步走回父亲家去,穿过喷水池广场,以及市中心人声鼎沸的夜市、陈旧的电影院。街道上摆满各种卖杂货的地摊,卖盗版磁带的人用粗砺的音响放着音乐,总是在唱着“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祝璟爸并没有跟当年的第三者朱佳贤结婚,两人后来不明原因的分开了。他在国企改革中辞职,跟几个合伙人下海创业,历经几番折腾,现在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装修公司,也算拥有殷实身家。几年前跟一个做护士的周姓女人结了婚,她虽没有十分姿色,但有一张端正柔静的脸,行动带着护士的干净利落。她对祝璟看似淡淡的,却周到细心的安排好她的起居。在家中布置一间干净的客房给祝璟住,冰箱里买好各种水果,拿出崭新的毛巾和睡衣。他们身边并没有孩子。祝璟也没那个兴趣去打听她以前的事情。奶奶唠唠叨叨的埋怨,说这个女人以前流产搞坏了身体,生不了孩子。祝璟听的心烦,说:“哎呀,奶奶,她都四十多了生什么生!”奶奶便不说话。家里没了孙子,老人家心里充满“绝后”的恐惧。祝璟现在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一家人对待她又有疼爱又带着小心,她又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一个晚上,祝爸去应酬还没回家。周阿姨切好哈密瓜放在茶几上,坐下来跟祝璟一起看电视。看的是《快乐大本营》,因为热闹。祝璟记得,好像很小就跟哥哥一起看《快乐大本营》,这节目都播了十多年了,何炅都老了,而自己也已经成年,哥哥已经离去,想来令人唏嘘。

    “祝璟,你妈妈身体还好吧?”周阿姨挑了一块最黄的哈密瓜递给祝璟道。

    “她很好啊。”

    “你以后大学毕业了,还回去你妈妈身边吗?”

    “以后的事,我也不好说。”

    “你妈妈一个人带你这么大,很不容易。”她停下来想了想,接着说:“不过你爸爸更难一点,我认识他的时候是他最难过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非常内疚的,对你,哥哥。”

    “也不是他的错。”

    祝璟并不想跟她聊这个话题。隐约中,她猜想她含在嘴里没说的话,是希望将来女儿能多填补中年丧子的父亲的膝下空白。或者,她对于不能生育仍然心有不安,如果祝璟能在父亲身边,多少能减轻她的压力。可是亲情这东西,太复杂,祝璟自己都没有想明白,当然也轮不到外人出主意。在这个局里,周阿姨绝对是外人。她操这个心,祝璟反倒觉得她多余。

    她看着这个贵阳市中心的房子里精致的装修,宽敞的客厅,想起小时候跟母亲紧张拮据的生活,心里并不平衡。当初离婚的时候,因为父母各带一个孩子,经济上也就完全没有牵连了。祝璟妈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压力再大也不会求助于前夫,她拼命工作,甚至接一些裁缝店的活,做到深夜。对于祝璟来说,真正的家,是童年时候贵阳山区那个灰蒙蒙的大厂,是哥哥和亲生父母,是高矮错落的砖墙楼房,是厨房里的煤烟味……

    爷爷还算幸运,赶在春节前康复出院了,又是虚惊一场。一家人有老有小也算其乐融融的过了一个年。过了年初二,祝璟实在忍不住了,要赶回母亲家。祝爸为她买了飞机票,临走,塞给祝璟一张卡,他说:“我也不好跟你妈商量,你考上大学爸爸很高兴,这钱给你做学费用,你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也不算太多,你就不要推辞了。密码是你的生日。”祝璟拿着那张卡,心里百味陈杂。

    回到家,祝璟偷偷去银行查了,卡里有2万块钱。她小心翼翼跟妈妈说了。祝璟妈面无表情的说:“终于知道疼女儿了?”

    “妈,你不觉得拿人手短了?”

    “什么叫拿人的?小璟,那是你亲爸。这是他应该的!你管好这些钱,学费生活费你自己负责。”

    “妈,这钱是不是原本该是给祝鹏留的……”

    “说那有用吗?都是他管不好!要是给我管我儿子就不会……”

    祝璟妈眼一红,转身走开了。祝璟看到母亲在厨房里抹着眼泪,自己默默回到房间,心里堵得慌。书桌下面的第二个抽屉里,收着以前祝鹏写来的信。少女时代的祝璟总是倾诉欲爆棚,写一堆琐碎事和自以为是的感悟给哥哥。在自己眼中,喜欢摇滚乐的祝鹏,应该是一个值得精神上对话的对象。但事实上祝鹏的回信往往很简单,不像自己那样长篇大论却不知所云。因为祝鹏的意外身亡,有很长一段时间,祝璟根本不敢碰这个抽屉。现在她重新整理了一下抽屉,抽出其中几封,跳跃的文字如同他生前爽朗的声音:

    老妹:

    见信好!问妈妈好!

    上星期有空都去练琴了,信回晚了一点。对了,我和赵立换了一间新的教室,原来那个老师太懒了,经常有事就不来,虽然他技术一流,夹着烟弹吉他的动作也很酷,但是跟着他好像学不到太多东西。对了,你要小心那个男的,你想想看,如果他没有一定的目的,为什么总问你借课本,他天天都不带课本上学吗?你仔细看一下他有没有在书里面夹纸条或者写什么暗示的字什么的。男生想追女生总是有手段的嘛,这个你要相信你老哥的直觉。

    明天要考试就不多写啦。问妈妈好,叫她不要加班太累了。

    P.S:你上次问我那首歌我知道,叫做Moonlinghtshadow,据说是为了纪念约翰列侬而写的。你很喜欢么?我个人觉得,这首歌很普通,如果是怀念的心情,旋律也太过轻快单薄了。

    祝鹏

    6月23日

    妹:

    见信好!

    被好朋友出卖?劝你谨慎交友……说实话,你没有必要什么都跟朋友说。我发现女生表面上表现出来的东西和心里想的,常常不是一回事。你太单纯了。暑假我可能会去看你们一个星期这样,因为我自己也安排了很多事情。

    最近发生一些事,怎么说呢,现实比我们想象的要残酷和丑陋。你要庆幸你自己还是幸福的。尽管我们的童年不够完整。但要是跟那些更不幸的人相比,你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很好了。你是我妹妹,所以以后不管我们相隔多远,你要是有事,我一定克服所有去保护你。你自己也要保护好自己。去享受你这个年纪该享受的。干嘛还要跟人家合买赵咏华的磁带,傻,我买了给你寄过去。

    照顾好妈妈!祝好!

    祝鹏

    7月11日

    看到这里,祝璟不觉已经泪流满面,眼泪凝聚在腮边,重重的落到信纸上,啪的一声。她赶紧用纸巾擦干信纸,小心的叠好它,郑重的放回抽屉里。这眼泪来得汹涌,自己竟然觉得诧异。在那一年,心里只有悲伤,却哭不出来。

    坐在昔日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写字台前面,祝璟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已经流逝,不会回来了。而自己也即将成为一个大人,要负担起自己和母亲的未来。窗外还是那么熟悉的灰色的楼群,已经是傍晚时分,高高低低的楼群,有错落的黄色灯光逐一亮起来,祝璟喜欢看那些冬天里的黄色方块,暮色越深,它们越明亮,令人觉得不再那么寒冷。人们在狭小的空间里生活,把自行车停在楼下然后匆匆的上楼,在厨房里烹煮晚餐,在阳台上收衣服,拍打着厚重的大衣或者毛毯上的灰尘,小孩子在楼下奔跑。生活沸腾着,滚滚向前。

    祝璟突然盼着回学校去了。在那里,生活仿佛是没有牵挂,没有历史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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