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此去经年,细雨湿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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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此去经年,细雨湿流光

  

    祝璟在别的车厢等到天亮以后,下车,转车,回到N市。她内心敞亮,条理清晰,在一家便捷酒店稍作安顿,给家里打电话说之前投过简历的一家用人单位通知自己去复试。接着就去找房屋中介看房子,父亲给的钱还略有剩余,很快租下了一个单间配套的公寓楼。又一个人去超市买打折的床上用品和生活必须品。效率高的惊人。她去了实习的电台,向人力部正式提交了入职申请,在等待考试的那段时间,才真正回了趟家。

    祝璟妈对于她的决定并没有太意外。在外婆家的饭桌上,舅舅和姨妈倒是怪祝璟不该一个人走那么远去工作。理由无非是那边又没有亲戚朋友,一个女孩子家,有什么事,找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祝璟埋头吃菜,只说,因为电台的工作机会是现成的,自己不想再跑人满为患的招聘会。如果做不开心,工作一段时间再回来,现在好的工作都要有经验的人。

    晚上跟妈妈一起躺在床上,祝璟妈问她:“是不是你男朋友在那里?”

    “我现在没有男朋友。”

    “姑娘啊,你脸上都是男人留下的愁。”

    “妈,是我演技这么差,还是你眼睛毒。我只是要学会面对自己的路,看看我能走多远。”她搂着妈妈的手臂,像小时候那样,那么容易的就可以入睡。

    “我只相信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心里有结,还得靠你自己。”

    “妈妈,我永远爱你。等我站稳脚,接你来跟我在一起。”

    “你呀,先好好照顾好自己,哪儿都比不上自己的家。”

    收到考试通知以后,祝璟买了机票返回N城,她不再想一个人坐着火车摇晃那么漫长的时间。想起陈川,她有点歉疚感。好像自己利用了他。为的又是什么呢?她并不想去深究,做了就是做了,只知道没有了贞操这个包袱,有种不言而喻的轻松,对未来可以无所畏惧。她高兴,在所有的未知里,自己的第一次,是自己做的选择。

    北方入了秋,就变得干燥,晚上比白天冷很多。作为新人,祝璟跟的栏目很多都在夜间,晚上常常工作到很晚。下了公车,她喜欢在小区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买卤蛋或者麻辣烫当宵夜。回到那个小小的屋子,暖气蒸出满房间食物的味道,也是一种暖暖的感觉。一边吃一边找工作需要的资料,偶尔看看校友录上同学们都在秀什么。伊莲的家里要送她出国,正在语言班里面愁眉苦脸的学英文,她说老师经常玩的把戏是叫前排转过去跟后一排的人练习对话。她不幸的面对着一个满脸痘痘的四眼男生,还问她,你总是看着我笑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她说那简直令人绝望。

    最近常常听的一首歌是美国一个老乐队亚美尼加的歌《survival》,尽管节奏和旋律都十分怀旧,但她喜欢survival这个词,在她的理解并不是仓皇的劫后余生的意义,而是在绝境里见过最奇异风景,而后逃脱困境的幸运。

    祝璟在电台参与的栏目主要是音乐类的,平时需要收集各种类型音乐素材,还有一个栏目是周五晚上的Live,推介一些音乐人以及他们的作品,或者聊一些流行音乐的话题。这个栏目做了那么多年,曾经很火爆的时候,一些知名的音乐人或者歌手也来宣传新专辑或者打榜歌,也推过一些独立音乐人、原创歌手。但是传媒业变化太快了,夜间的栏目收听率越来越低。到后来只能是有邀请到人的时候,才做这档Live,没有访谈,就推荐一些并不主流的音乐作品,维护这个栏目对原创音乐的尊重。栏目团队确定了人选,就会由祝璟所在的策划组先去采访嘉宾,了解他的作品背景,录音频,剪辑作品,写脚本,对流程。虽然工作繁琐,在挑剔的台总监那里还常常被返工,但是祝璟因为喜欢音乐,也慢慢适应这种快节奏的工作。甚至也习惯了这档节目当下的主持人,出了名难搞的当红女主播孟倩。作为当家花旦的孟倩,人美,口才好,反应快,担着几个重要栏目的主播。所以,除了电台的播音和主持,还经常有各种商业活动邀请。祝璟习惯了在工作中刚当绿叶的衬着这些台柱子们。初来乍到的人,知道工作的不易,吃点苦也不算什么。因为,除了靠自己,还能怎么样呢。

    一个周末,台里团队活动,吃了饭再去唱歌。台里的同事,从记者、策划到主播DJ,都是潮人儿,都是玩家,每次活动总是一扎堆就能起气氛,至于唱歌好听的人就多了去了。好不容易才抢到话筒,祝璟唱了一首万芳的《听风的歌》,她的声音虽然不够厚不够亮,但是清澈平稳,适合唱万芳的歌。她想起来,那一年万芳的演唱会上,露天的体育馆下着雨,他用外套撑起一个小小的世界,躲着他和她,一起听着舞台上那个淡定的女子的演唱。湿湿的头发散发洗发水的清香,那亲吻也是湿湿的。她微笑着唱完那首歌,心里说,回忆起来也还是快乐的了,真好。身旁的同事起哄拍手,说祝璟唱的真好听,但亮点是你唱歌的表情绝了,好像喝多了,眼神又迷蒙又勾人。她忍不住笑着打过去。聚会的后半程总是在闹酒,喝多了各种出格的行为。叼牙签,叼纸巾,叼西瓜,反正,男男女女总想弄出点暧昧才好玩。祝璟趁乱就像往常一样偷偷溜了。在KTV楼下,她没打车,紧了紧大衣,想一个人在这条酒吧林立的街上走走,空气冷冷的,却又正好。走了两步,她看到一辆黑色奥迪停在马路对面,不一会儿,孟倩穿着高跟鞋快步走过马路,低头上了车,她还看见台长大人的脸,那表情带着一点急迫,一点兴奋,恰如其分,属于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平日的风言风语,祝璟听了也就听了,亲眼看到也不奇怪。只是她纳闷,台长夫人那么凶悍精明的女人,也管不住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台长。两人还时不时秀秀恩爱,带着同样傲娇的会弹钢琴的十三岁女儿出席台里的活动。表演着他们的幸福。

    祝璟走着走着,拐过一个巷子口,比刚才的酒吧一条街安静了一些的一条街。走过一些灯光温暖的咖啡馆,她看到有一家店,门口是一个玻璃花房,里面种着各种葱葱绿绿的植物,开着粉色的花朵,还养着各种漂亮的鸟儿。户外的咖啡座装饰着古典的落地灯,也是一个一个精致的鸟笼里装着灯。她被引得走了过去。门口是一个个小小的咖啡桌,鲜花围绕,已经坐了三三两两的情侣。鲜花簇拥的店门口,她听到一阵吉他声,轻快流利的旋律中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率性,顽劣,还有一点破坏性。门口的服务生看了看祝璟,淡淡的说:“男士带女伴,女伴可以免票。门票60。”祝璟轻轻说,我一个人。交钱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这家酒馆的名字叫“余音?缎羽音乐酒廊”。她想,这个老板应该是个喜欢花鸟和音乐的文艺人儿了。跟随音乐声,祝璟走进酒馆内堂,灯光聚集在内堂中间的一个小型表演区,周围已经坐满了人,还有一些年轻人干脆就围着舞台周围席地而坐。聚光灯照着一个留着碎发的男子,他低头认真的弹着吉他,穿着灰色短袖衫,黑色的长裤,随随便便。他随着音乐的节奏时而摇晃肩膀,时而抖着腿。乐队在身后合着鼓点和贝斯。弹了一段活泼流畅的吉他,他终于对着话筒唱了起来,观众里有不少像是专程来听他的歌,发出喝彩声。他唱了一首听起来有些年代的英文歌,他的声音虽有些低沉,但是清澈淳厚,是好听的,散发着男人特有的味道。祝璟坐在角落的一个高脚桌边,点了一杯加了樱桃汁的鸡尾酒,发出宝石般的红色。她静静的听着歌,喜欢这种不太吵的小酒馆,就自己一个人,不必想着怎么应对朋友们的玩笑,以及玩笑后面的表演性,表演在娱乐的场合是如何的娴熟。

    台上的男子换了个姿势,喝了一口水,说:“唱一首我自己的歌吧,《角色扮演》。”

    你说夏天到了人容易孤单

    斜靠在我的窗台,抽我的烟

    我们都眼神散漫,想某一段从前

    窗外传来谁唱的歌,

    你突然有点失落,说明天再见

    你在凌晨出现或者两点半

    隔夜的烟酒味和没换的衬衫

    男人的虚假安慰,和你浮夸的脸

    游戏无非角色扮演

    谁自诩生无可恋,说明天再见

    世上最长的故事是独角戏

    世上最美的爱情是我假想的朱丽叶

    左手忧伤的月亮右手捧着的脸

    风吹散了云也吹散了风尘

    谁在翩翩起舞顾影自怜

    他的歌旋律中有说不出的一种委婉的动听,虽然不大起大落,但是自有曲折的回味,是朴实的民谣,又让人想记住。祝璟咬着吸管,不知不觉把一杯酒已经喝完。她站起来,挤出人群,脚步竟有些漂浮。坐在出租车上,吹了点冷风,脑子里还回荡着最后的歌词。她想,男人常常是做了爱情的始作俑者,却又弃之不顾。就这样坐着听了很久,在那些年轻人的笑声和喝彩声里,她感到久违的,透彻的开心。

    回到家,房东赵先生打来电话,说最近要出国,问祝璟需不需要带什么东西。祝璟收入稳定以后离开了单间配套的房子,重新租了这个赵先生的一套单位房,在一家企业做高管,妻子和女儿都已经移民,市内有几处房产。祝璟还一度担心他会卖掉这些房子也移民去,自己就得另找住处。她挺喜欢这套一室一厅的小户型,房子虽旧,但就在市区,离上班的地方近。这里是文化系统的单位房,邻居们也大多是老一代文艺工作者出身,素质很高,小区环境被这些老人侍弄得郁郁葱葱,花香怡人。早晨总能听见有人吊嗓子,唱苏州弹评。赵先生四十来岁,以前也是出版行业的,后来下海从商,也算事业有成,对人彬彬有礼。祝璟原想人家大概是客气的来提醒交房租吧,笑着说不必了,赵先生却坚持说机场免税店什么都有也很方便,于是她随口说了某个牌子的护肤品,既不麻烦也不拂了人家的好意。等洗完澡躺下来,人竟然又清醒了,脑子里好像过电影般想起一些往事。说不上开心还是伤心,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她想起那个歌手唱的,“世上最长的故事是独角戏”。人这一生,本质就是孤独,她觉得他说的没错。

    一个周末,祝璟宅在家里洗洗刷刷,虽然是租来的房子,但她喜欢把房间整理得干净舒适。可能电脑的音乐放得太大声,有人按门铃,祝璟一直没听到。最后,有人用钥匙打开了门。

    赵先生尴尬的站在客厅门口。她吓了一大跳,自己还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裤。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祝小姐,我还以为你不在家,给你拿你要的护肤品来。”

    见是房东来,祝璟虽然非常不高兴他的擅自进门,也只好罢了。赵先生好歹平时也是一个企业领导,此刻却满脸歉意的站在客厅里。她回到房间穿上件外套,再给他端来一杯柠檬水。赵先生也就顺势坐在沙发上。他不仅是买了她指明品牌的护肤品,还买了同品牌的香水送给她。她心里起了疑,执意都要给钱。他推来推去的不肯要。最后他说,祝璟,你也是我的老房客了,你住这屋子,总是干净齐整的,连房间都是香的。我看着舒心,如果一定要谢我,不如你请我吃个饭。钱我真是不要,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祝璟见他说得诚恳,想想赵先生平时为人也还友善爽快,就答应了。两人一起去了小区附近的一家西餐馆,赵先生说那家的牛排还挺新鲜。祝璟换了件普通的牛仔衬衫配着白色的棉布吊带裙,头发也只是简单绑了个马尾。尽量平常的装束,因为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有刻意打扮。尽管如此,吃饭间,赵先生仍然时不时的,不着痕迹的细细看她。他想看她的时候总是伴着说几句话,显得理直气壮,就在那几秒钟里,她的眉眼,肤色,额前的几丝头发,白色棉裙下隆起的胸,都统统入了眼。她表情不多,眼睛虽明亮,眼神却略微闪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他拿捏着,她不带心机的样子,不是那种说话句句不走空的精明女孩子。

    周末的西餐厅,情侣较多,黄色调的灯光显得过于温馨。赵先生十分绅士,帮祝璟倒好开胃气泡酒。他娴熟的挑起话题,说起欧洲旅行的见闻,街头的艺术家,伟大的博物馆,充满历史感的街道和建筑。祝璟十分感兴趣的听着。赵先生是80年代上的大学,虽然从商,却能看出那一代读书人的底子,来得深厚。

    “我们当年更把‘理想’这个词挂在嘴上,开诗社,看厚部头,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时候的偶像不是现在这些,像我女儿喜欢的那些F4什么的。说了她们也不懂。”

    “理想?谁能想明白自己的理想是什么。”

    “你们出生在转型中的社会,面对的是更多的现实的问题。我们以前真的在物质上非常缺乏,但不会觉得苦,因为大家都一样。破衣烂衫的读书人,一样觉得自己很牛。后来不行啦,整个社会思潮发生改变,步入中年,如果没有像样的事业,没有钱,也没法给自己和家人一个交代。”

    两个人虽然频道不同,不妨碍他们一言一语聊了下去。祝璟更多的只是静静的听着。睁着一双黑黑的眼睛,礼貌的看着这个40岁的男人说话。她觉得他倒不是一个肤浅的人,也活得很明白。不像自己,往前看往后看都似乎很迷茫。结账时,赵先生还是没有让祝璟付钱,他说,能够跟你一起吃这顿饭很高兴,还能跟你说这么多平时无人可说的话。这就够了。再说了,哪有道理让一个小姑娘买单。饭后,并无几步之遥,但他坚持把她送回家,礼貌的道了晚安,爽快的离去。

    转眼到了7、8月的暑期,到了音乐活动的旺季,不但各路明星的演唱会在这个城市粉墨登场,还有一些厂商冠名的年轻人喜欢的音乐节也来了。作为当地的知名媒体,电台也是忙翻天。协办演唱会,推广宣传,明星专访、赞助商合作…..忙起来祝璟快一个月没有休过息一天。广电中心主管广播的部门还要筹办一个本地的原创音乐节,扶持本地的音乐事业和音乐人。一天下午,祝璟接到一个采访任务,是要参加原创音乐节的一个原创歌手吴果。打电话给他的助手后,对方约的地点竟是亭北路的一间酒廊,缎羽流音。祝璟想起,那不是自己某天偶然去过的那间吗?吴果又是谁?没听说过。

    她跟台里另一个实习生许雯雯一道,如约赶到。白天酒廊的内堂不开,玻璃花房的咖啡座却是营业的,此刻只有一些白领在这里喝喝下午茶,或是商务人士约见客户。吴果的助手打来电话说,可能要她们再等几分钟,吴果刚才从排练室过来,有点堵车。许雯雯也是第一次来,跟所有小姑娘一样,特别喜欢玻璃花房的布置,拿着手机东拍西拍,又要祝璟帮她拍各种摆拍的照片。两人喝了一杯咖啡,再加一杯果茶,吃完两块蓝莓芝士蛋糕。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吴果才匆匆赶来。他一头的碎发有点凌乱,穿一件深苔藓绿的T恤衫,裹着旧旧破洞牛仔裤的腿十分修长。那样子好像刚睡醒,胡渣也还没刮干净。他冲他们点点头算是招呼,并不着急坐下来,先把随身带来的吉他拿去酒廊里面。等他走出来,大大咧咧的坐下,也没问她们,自己先点了一支烟。他为自己的迟到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不好意思啊,久等了。一副摇滚浪人的做派,祝璟在心里说。她见过他了,那天晚上在台上唱《角色扮演》那个男人。

    “我是吴果,只是采访吗,还要录音吗?”

    “今天不用录音,先做个初访,您不是还要做我们电台的LIVE访谈节目吗?今天只是先了解一下您的音乐,捋一捋访谈节目时候的问题。”

    “我的音乐?之前有听过吗?”他淡淡的问。

    “您的原创大多是民谣,民谣摇滚类型的。我听过,《角色扮演》。一首蛮不错的作品。”祝璟沉着的回答,微笑着。她心里却直打鼓,要是自己没有偶然听过,或许会惹毛这个看上去脾气不算好的男人。

    “哦,那一首,算是比较早期的了。你觉得怎么样?”

    “首先,我喜欢那首歌的旋律,有点不循常规,不是典型那种主歌副歌很分明的类型,但是曲折幽深,让人听了很想记住。歌词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是能想起来是伤感的。”

    他听得笑了笑。她立刻觉得他是在笑她外行,可自己已经尽力说得靠谱了。

    “那你们到时候做LIVE访谈还会问些什么问题?”

    “嗯,会针对您的作品做一个回顾,做一些点评。会问到您的创作初衷,或是某些歌是在什么情况下创作的。这个咱们可以说得神秘一点,故事性一点,让歌迷产生好奇。其实形式不会太严谨。最重要的当然是为下个月的原创音乐节宣传。”

    “每一首歌,背后一定都有故事。”他喝了一口水,认真的说。

    “那更好了,LIVE节目需要的,就是故事。”

    “是谁来主持?”

    “孟倩,我们的美女主播。”许雯雯终于插上了嘴。

    “可是来采访的是你们。”他是想说,这样安排有什么用。“因为你知道,访谈,是人跟人讲话,这个非常讲默契。就算我们只是做一个可能根本没什么人听的节目。”

    祝璟沉默了,因为她觉得他是对的,是台里的安排有问题。可是,那个主播小姐,怎么会亲自来采访。

    他随即又笑了:“行了,也不用紧张。你把采访稿写详细一点拿回去给主持人。访谈的具体问题留给我做做准备。不会有事的。我觉得不恰当的问题,可以改吗?”他又像是在安慰一个给工作折磨得不行的职场新人。

    “当然可以。您提一些建议更好。”祝璟小心的回答。

    说到这儿似乎也没有什么话聊了,杯子里的茶也已经见底。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应该是想暗示她们,时间差不多了。

    “您今天晚上也有演出吗?”祝璟问。

    “不一定,看心情。”

    她倒不知怎么接下去了,本想说,我要留下来看看。

    “今晚是另一些人来唱,我会弹弹琴。有兴趣可以来啊。”他不再逗她。

    她回到台里加班写采访报告,仔仔细细去网上查找这个人的资料。他已经是本地小有名气的民谣音乐人,除了在缎羽流音长期练团驻唱,也不定期会去北京、上海、西安、昆明、CD、重庆等城市做酒吧巡演。他的歌大多是民谣类型,也有一些摇滚类。乐队基本上是几个固定的乐手。圈内的朋友和歌迷都叫他无花果。他在巡演的时候说,自己叫吴果,特倒霉,还真的没有果儿。底下歌迷笑成一片,笑完又嘘他,说我们都想给你生猴子。网上搜来的照片上,他还留着短短的寸头,瘦长的脸型,笑容却很温暖,笑起来便化解了五官的硬线条。她找了他的歌来听,他的调子时而幽暗时而明亮,曲折,常常出其不意。如果不听熟这首歌,比较难唱。她能感到这旋律不是作者随意哼出来的,而是在某一种特别的心境下,贴着心,顺着吉他,油然而生的。

    往复了几次邮件后,采访提纲终于确定了下来。这算是她工作以来,单独跟进的一个节目,自己也很用心。准备上直播之前,祝璟还偷偷去过几次缎羽流音,混在歌迷和酒客里,感受音乐。来酒廊唱歌的当然不止吴果和他的乐队。多数是几个歌手或者乐队的拼盘。某天,来唱歌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歌手。她穿了一件黑纱的长齐脚踝的背心长裙,个子不高却显得人十分修长,齐腮的短发斜斜的垂下来,半挡着脸。眼妆很简单,却涂了一种丝绒质感的深红色唇彩,神秘又性感。她站在话筒架前,一张口,就是丝丝入扣的爵士蓝调风情,她唱好几首,祝璟只听出《moonriver》,她模仿小野丽莎的慵懒声线,斜着肩,眼神也应景的迷蒙着。祝璟还是习惯远远的坐在后面喝杯东西,听见隔壁桌的男人对女伴兴致勃勃的说,“我就是专程来听她唱这种Blues,爽!”打扮得华丽丽的女伴喝着鸡尾酒头也不抬。她还注意到,吴果在后面帮她弹贝斯。她想,她和他站在一起,这画面真是绝。

    祝璟渐渐习惯也喜欢上电台的这份工作,虽然工资并不高,但是离自己大学时候的专业还算比较近。再加上自己一直以来喜欢音乐,工作上接触的东西至少不会觉得枯燥无味。节奏快一点,忙一点的时候,她就告诉自己这是充实的感觉。

    吴果要上节目那个星期的周一上午,照例是全员例会,而这天是刘总监主持,不是陈台长。原本这也没什么不正常。只是,祝璟发现台里的同事各种小组织总在叽叽喳喳,像在议论什么事。她去洗手间,茶水间都能感觉到这种神秘的气氛的存在。最后还是许雯雯告诉她,出事了,出大事了。台花孟倩跟陈台长的事情被陈台老婆抓了包,且是抓奸在床。据说那个出身高官家庭的女人当时冷静得出奇,没有闹也没有哭,甚至也没多说什么话,用手机拍下两人在床上衣衫不整的照片,摔门而去。她不闹,却留下铁铮铮的证据。这对陈台和孟倩来说,才是最最可怕的。这种事,当事人不说,本来是不会有外人知道的。可是过了一阵子,孟倩下夜班回家的路上被几个陌生男子劫持,据说被泼了硫酸。不是泼脸,是被扒光以后泼了私处。祝璟听完惊吓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台里的极品八卦还打听出,陈台给了孟倩一大笔钱去了国外治疗和疗养,那钱,其实是陈台夫人扔给他的,她要孟倩闭嘴。陈台的老婆,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副总,比她老公更有钱。极品八卦小组还说,陈台夫人用两人的床照威胁,如果孟倩敢出声,大不了鱼死网破,她手上的床照足以搞臭她,她甚至还调查出孟倩跟某个地产投资商曾经有过的婚外情。在据说是陈台夫人用的一个叫“迷迭幽香”的微博ID上,她写了一句话:“狗改不了吃屎,我不过是替天行道!”不过后来她删掉了。每天只发自己的修图美照以及精致下午茶和珠宝细软,正能量满满。祝璟好奇的时候也看看陈夫人的微博,令她感到恐惧的是,这女人表面的风光和优越感,与内心的仇恨和阴暗共生。

    祝璟这才想起,起码有一个星期多没见孟倩了。采访报告和访谈提纲早就发了邮件给孟倩,也没见她回复。她猛然的打了个冷战,所谓的这些成功人士的圈子,如此残酷。

    她有些忧心忡忡的去了刘总监的办公室,问周五晚上的“原创地带”LIVE怎么办。刘总监扶着额,正陷在一大堆乱糟糟的事情里。他看了看祝璟,说,你上吧。

    “我,没上过直播啊。”祝璟心里直打鼓。

    “你上过节目吗?”

    “以前跟孟倩一起搭档过,但只是读新闻而已。”

    “你普通话几级?”

    “一级甲等。”

    “那不就行了,你去吧,反正采访也是你去的。这种独立音乐人,巴不得有强势媒体帮他宣传。不用怕。我看好你!”刘总监对着她笑笑。算是解决了一个小的麻烦。

    很快地,台里的每个办公室都贴了“不信谣,不传谣”的告示,禁止人议论这些事情,如果发现会重罚。这一切,给那件事笼上了更神秘的面纱。

    周五晚上,吴果带着吉他来到台里,最后一次对完稿,两人坐进了直播间。背景音乐是祝璟亲自剪辑的,导播示意开始以后,她播放了一首《500Miles》,那天晚上的话题是原创民谣。她侧头看了一眼吴果,他微撅着嘴,静静的听着。她心里想,但愿我没有放错什么让他觉得不合适的音乐。

    “各位都市音乐频道的听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欢迎大家收听今晚的原创地带,我是主持人祝璟。让我们先一起听完这首歌,它洋溢着乡愁的忧郁,是美国60年代民谣音乐的代表作。而它清新的风格,却有别于同时期美国民谣的文化反叛形象。”

    “民谣类音乐近年来在国内也逐渐兴起。由于民谣的特点,它常常出现在一些酒吧、Livehouse。目前国内流行的民谣以都市民谣为主。创作者也是一些独立音乐人。无论是音乐才子的本色,还是特立独行的风格,在他们身上,似乎都有一些不为常人所拥有的特点。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这样一位特别的客人,民谣歌手,吴果。”

    “大家好,我是吴果。”

    如果按照台本走下去,就是聊聊创作背景,推荐一些作品,现场弹唱几首歌。但是,祝璟发现,聊着聊着,就跳出台本聊远了。他说,当初写歌,只是喜欢这样平缓的表达方式,而吉他是最有叙事感和抒情效果的乐器。写完才知道,哦,就是民谣。当然,这也跟自己喜欢听的国外的音乐类型有关,改革开放以后真正对国内音乐影响最大的,就是美国乡村音乐、欧美民谣和摇滚乐。她问,歌词呢,有人说民谣歌词也是诗歌,您觉得呢?他说,以现代诗歌的不拘一格,我觉得听者觉得是,那就是。在当下这个娱乐时代,如果民谣能挽回诗歌渐行渐远的步伐,何尝不该鼓励。她问,你写歌,都是有故事的吗?他说,写歌当然都是有感而发,无意中讲述了一个故事,很正常。她问,为什么你的歌迷喜欢去扒你的歌后面的故事。他说,人人都有好奇心。就这么着,导播也没有特别干涉他们这种太像“聊天”的聊天。当他现场弹起吉他的时候,她才发现也只剩下他唱完这首歌的时间了。下了节目,她赶紧道歉,说应该多给他机会推荐自己的作品。他笑笑,说如果有更多人是花钱去现场听自己唱歌,那才更好。她送他离开广电大楼,回去的路上,她还回味着刚才那些令自己很愉快的对话,脑子里还回荡着他的吉他声。他是个很纯粹的音乐人,她感觉到心里慢慢生出对他的倾慕,像他的小粉丝。

    这个周五晚上的原创地带,就一直让祝璟和另一个男主播Kenny交替着做了下去。倒也很有新鲜感。时尚新潮的DJKenny适合做R&B、流行歌曲的单元,祝璟则适合民谣、爵士一类更艺术的单元,听众的反映也不错。陈台回来上班了,刚开始脸灰灰的无人敢直视他。过了一段时间他似乎又缓过劲来,该批人照样批人,该应酬照样应酬。他冷峻的表情背后,是有多巨大的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祝璟心里觉得,相对女人,男人更分裂,也更压抑。这到底是令他们更讨厌还是更吸引人,却完全可能随时相反。

    孟倩还是没有消息。祝璟跟孟倩虽然共事时间并不长,却经常领教她的挑剔和傲气。但是她觉得自己也从孟倩身上学到过很多专业的东西,从内心来讲,她是同情她的。在天性善良的祝璟心里,孟倩遭受的那种伤害太残忍。爱令智昏,受到伤害的女人则更加可怕。她突然不无伤感的发现,自己远离爱情似乎很久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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