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死
陆明珠行在重重回廊之中，走过满种山茶花的夹道，与枯枝缠绕的垂花门，抬头望了一眼愈沉的天光，停在写着珊瑚苑三字的牌匾下。
守着内院的两个丫鬟，瞧见一道身影挨近，待看清了来人是谁，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低身行礼道。
“大娘子。”
陆明珠一眼扫过，一言不发，抬步走入苑中。
刚一进苑，便听隐隐低泣，夹杂着哽咽声。
“……我……我没脸活了……”
陆明珠走至屋前，抬手将门推开。
雕花木门哐当一声，重重砸在了门边上，吓得屋内两人一抖，同时朝着她看来。
清婉正端着一碗热汤，蹲坐在脚踏边上，回头见自家娘子进门，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望着自己的眼光携一丝冰冷探究，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却忙不迭起身迎了上去。
“娘子……”
她放下碗走到陆明珠身边，才发现她未提灯笼也未带侍从，竟是一路摸黑走过来的，登时瞪大眼睛：“娘子，您……您怎么这样来了？给您提灯的丫鬟呢？”
陆明珠神情淡淡。
“不必，累赘罢了。”
前世之时，她刚登上太后之位，中书令崔明德叛乱，想要她与养子的命。
政变当日正是夜间，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敢点灯让人发现踪迹，又怕被身边的人出卖，不得不换上了宫女衣衫，避开宫女与内侍跑出寝殿。
她独自抱着养子，凭借对宫中楼阙的熟悉，穿行在黑暗之中，躲过了追兵拖到天明，直到她的亲信杀入宫中，擒获崔明德，她才抱着孩子走了出来——
从那之后，她经常独自在黑暗中漫步，黑暗会带给她异样的安稳。
她只是一个女人，无家族撑腰，膝下没有亲生儿子，难以光明正大掀开珠帘，手掌天下之权。
她只能靠着养子，做躲在黑暗中的那只手，搅弄风云，不死不休。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她相信自己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能走到那一步。
小畜生逼杀她，是不满只做傀儡。
可她亲手提携的族兄杨弘奕，位同三公，大权在握，也同样背叛了她！
陆明珠闭上眼睛，将眼中情绪压下。
她已活了。
这一世必会再见。
陆明珠勾了勾唇角，露出温柔的笑。
他们既敢要她的命，她也不吝碾碎他们的脑袋。
清婉看见她的神色，突然瑟缩了一下，不敢与她继续对视，不等将陆明珊的情形告知，耳边就传来自家娘子的声音。
“出去守门。”
她忙不迭应了是，嘴巴紧紧闭住，退出屋内关上房门。
屋内点着几盏小灯，并不算太过明亮，陆明珠坐在桌前，唇齿触到温热的茶水，才后知后觉察觉疲惫，想到自己如今的情形，只是大病初愈，刚才又去水榭吹了风，恐怕风寒又要复发。
十四岁的冬天，她有过一场很严重的风寒，中途数次烧的昏迷不醒，等病好从床上下来，已经是春日了。
就是在这场病中，她失去了唯一的同母胞妹，陆明珊。
陆明珠放下手中茶杯，看向床榻上缩在角落里，仍在不断抽泣的少女，终究站起身走至床前，朝着她伸出一只手。
“明珊……”
她的话未止，怀中就撞进一个身体，冰凉又不断颤抖。
“姐姐……我好怕……”
陆明珠抬起手，捏着她的肩膀：“待明日天亮，若你落水的消息传出，陆明珍被家丁所救，我也会令人皆知。”
她怀中的陆明珊闻言，霍然抬头，灯火照亮她纤弱苍白，满含恐惧的脸。
“什么？三妹……她……”
陆明珠望着她的面容，顿了许久，才抬手帮她抹去眼泪：“这等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三妹落水……”
陆明珊双眼迷蒙，惊惧仍在，望着陆明珠喃喃道：“可她……我走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
陆明珠道：“她既敢如此作为，我就要让她记住教训。”
陆明珊抽噎一下，抬手将她抱紧，一边哭一边道：“姐姐……都是我没用……我听你病了，母亲又被罚跪，也不敢去见你……我怕……”
陆明珠定定望了幼妹片刻，想到前生她拎起剪子，鲜血飞溅戳破了喉咙，瞪着双眼死去的模样，陡然问道。
“你怕什么？”
她曾被踩在泥地里，被泡在尸血中，被火烧过，被刀杀过，千人指万人唾骂——
可她终究踩着仇人的脑袋活下来了，还比那些恨她的人活的都好。
她活着的时候，从不畏惧。
陆明珠叹息一声，回想起鸩酒滑过喉咙之时，心底那一丝惧意，指尖摸着妹妹细软的发丝，复又问道。
“你连死都不怕……你怕什么？”
陆明珊呜咽的声音不停，断断续续的答道：“我怕……我怕姐姐出事……母亲……母亲受苦……祖母……父亲不喜欢……”
“没什么好怕。”
陆明珠捧起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
“明珊，你要记住。”
陆明珊被她的神色镇住了，一时间哭也忘了，只呆愣愣的望着她。
陆明珠抚过她的鬓角，语调沉凝。
“不过是不喜欢你，说你几句闲话，或是对你不好，你永远不必记在心上。愿意原谅他们，不要再提什么委屈。若是不愿原谅，就想法子让他们好看。”
陆明珠说着，微微有些出神。
“不论如何，都不要寻死。”
死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
死了，就连做选择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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