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日景 04
老板娘就是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跨过杂货铺的门槛,走进杂货铺的。
那时候君生坐在摇椅上,手里抱着一本书慢慢地读。
“喵。”三花猫从君生怀里跳下来,径直跑到老板娘身旁,它绕着老板娘的腿走了好几圈,一边走一边用脑袋蹭了蹭老板娘的腿。
“你不是说会尽快回来的吗?”三花猫开始念叨,“这都去了好久!”
“嗯,稍微耽搁了一下。”老板娘弯腰将三花猫抱起来,她给三花猫顺了顺毛,原本相当怨念的三花猫渐渐地心平气和下来。
“来了啊。”老板娘的视线落在柜台上放着的那盆昙花上,午夜十二点之前还是花苞的昙花,此时已经胀满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浴着风雪,傲然绽放。
杂货铺里面的那扇小门被从人里面推开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走了出来,他眼角的皱纹里,还藏着湿润的泪痕。
“老先生,好久不见。”老板娘冲老人微笑着点了下头。
老先生正要说话,杂货铺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刹车声,再接着就是车门开启又关上的声音。沙沙的地脚步声,急促地朝杂货铺靠近。
一个穿着纯白色大衣,扛着一把大红色油纸伞的少女,大步走进了杂货铺。
墨璃本来已经到了酒店门口,入住手续快办好的时候,她忽然一把拿回了自己的身份证,她说了声抱歉,然后拖着行李箱跑了出去。
她觉得她应该去杂货铺,那瞬间这种念头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引导着她一样。
这种感觉,在小时候她找到那个小木盒时也曾出现过。
因为来得的太急,墨璃有些气喘吁吁,她的视线落在老板娘身上,漆黑的眼眸亮得的惊人,她说:“你一定就是老板娘,我是墨璃,我是来见你的。”
老板娘的眸光,有一刹那的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遥远年代里,某个白色安静的影子静伫花前,撑一把红色油纸伞冲她笑。然而一晃眼,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伞还在,那白衫姑娘,早就枯骨如沙了。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把红伞上,有一抹怀念的眸光自她眼底闪过,老板娘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君生,有贵客临门,去帮我开门。”
老板娘冲君生说完,又看向了白发老人:,“老先生,你等一下再走,一起喝一杯吧。”
君生一言不发地拿起一串钥匙走进去,走廊里,数不清的房间和幽深的走廊,一直绵延到黑暗尽头。
君生推开其中一扇门,门后面的景象,竟然是一个独立的一个小世界。
也是黑夜,不过没有风雪,扑面而来的是属于暖春的气息。
寂静的庭院里,冷月当空,庭院中间的石桌上,放了一些瓜果点心,君生拿了酒和酒杯进来。
老板娘将那盆昙花也搬了过来,放在花架上。
“老板娘,你说的贵客是指我吗?”墨璃一脸兴奋地跟在老板娘身后。,老板娘笑着点了下头:,“墨家的人,当然是贵客。墨家的贵客,找我是有想买的东西吗?”
墨璃摇头说:“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是有想要弄明白的事。小时候我听过一段关于墨家的传说,这个传说和老板娘你有关系。你能告诉我,我们墨家和你,和这间杂货铺,到底有什么渊源吗?”
老板娘淡笑道:“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需要拿一样东西来跟我买。”
“什么?”墨璃问。
老板娘说:,“秘密,是需要时间去发现的。你想知道什么程度的故事,就要付出对等的时间。想知道有关于杂货铺的秘密,那就要待在杂货铺里,待到你觉得想知道的一切都已经都知道为止。”
“那我就留在这里。”墨璃说得的很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是个很有毅力的人,从八岁到十八岁,她因为曾祖母的一句话,她坚持不懈地找了十年。如今她离想知道的东西不过一步之遥,这个时候让她放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老板娘微微笑了笑,招呼君生带墨璃去杂货铺里面熟悉环境,既然要留在这里,那便不是贵客,而是店里的伙计。这下子三花猫应该会很高兴吧,店里终于有一个正常的人类了。
“老先生,我们来喝一杯。”老板娘微笑着,对一直看着那盆昙花发呆的老人说。
老板娘替老人斟满酒,碧玉夜光杯中,酒香肆意,老人举杯一饮而尽:,“老板娘的酒,什么时候喝都是这么香醇。”
“老先生的昙花,每一年看,也都是这么美。”老板娘望向花架上的那盆昙花。
这晴朗夜空下,月亮好像比现实世界的月亮要大了一倍,高高地挂在天空。而美丽的月色下,昙花慢慢地舒展花瓣。
宛如遗世而独立的绝色美人,在如霜的月色下,展露她的美丽。
“昙花一现,到底是花等人,还是等人花呢。”老板娘的声音,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地惆怅。
“是人等花吧。”老人的眼神暗了下去,“老板娘,我能拜托你照顾这盆昙花吗?”
“可以哦。”老板娘再次替他斟满了酒,“作为这盆花的回礼,我送你一样东西吧。”
老板娘走向那盆昙花,她在昙花开得的正好的时候,轻轻摘下了那朵花,她转身朝外走,等她再回到这个房间时,手里捧着的,是一大捧雪白色的昙花。
老人怔住了,老板娘将花递到他的手上:,“三十年来,每年一朵,不多不少,三十朵,请收下吧。”
“为什么?”老人不解,这些花,分明是这些年来,他支付给老板娘的。
“或许是花等人也说不定呢。”老板娘静静地看着老人,眼底眸光悠远绵长。
君生将抱着那一捧昙花的老人送出店外。,风雪肆虐,老人,他踉跄了一下,紧了紧衣衫领口,回头再次看了一眼杂货铺的门牌,然后走入了漫天大雪里。
穿过这一条古老的长街,拐个弯,再沿着一条小巷子走一段路,有一座小院子就是老人的家。
他打开家门走了进去,屋子里摆设很陈旧,里面的东西和他一样老了,尤其是放在窗下的那张梳妆台。
他将那捧昙花放在梳妆台上,然后他在一张竹篾摇椅上坐下,他右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封病情诊断书,上面写着胃癌晚期,日期是三个月前。
“就要去见你了。”他忽然笑了一下,眉宇里仿佛还能看出年轻时,顾桑酒的影子,“最后能见你一面,已经没有遗憾了,昙花托付给老板娘,她一定会好好养的。”
他絮絮叨叨地对着空气说了一夜的话,等到第二天黎明到来,他陷在摇椅里,已经陷入了昏迷。他实在是太老了,又老又病,已经没有办法再等下一个来年去见她了。
风从冲窗户缝隙里吹进来,将那捧昙花扫落在地,其中一朵落进了他的掌心。
“桑酒。”一道个很温柔的声音将他从弥留中唤醒。
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站着的,是十八岁的叶优昙,她穿天青色的女校校服,头发梳成麻花辫,她看着他,眼里是历经沧桑之后,平静且温暖的笑容。
仿佛是时光将他带回了那鲜衣怒马的年代,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用手握住。
像是枯木上开出一朵娇艳的花,她还年少,可他已经鹤发鸡皮:,“是你吗,优昙?”
“是我。”她红了眼睛,隔了半个世纪,伸手抚摸他的脸,“真傻,我走之后,为什么不重新找个人,生个孩子,这样孤零零的,你不会孤单吗?”
“怎么会孤单啊。”他哑着声音,老泪横流,“你给我的那些回忆,足够我铭记一生。不是叶优昙,我谁也不要。”
她破涕为笑:,“傻子,都是傻子。”
叶优昙遇见老板娘,比顾桑酒要早了半个世纪。
那一年她病重,已经几乎下不了床了。顾桑酒每天都出去给她找医生,其实他们都知道的,她是好不起来的。
那天她出门散心,不知怎么的,就进了一家小小的杂货铺,有个风华绝代的老板娘,吸着水烟,用一种近乎慈悲,又似乎无情的眼神看着她。
她和老板娘坐在冬日暖洋洋的日光里聊了很久,其实大多数时候是她在自说自话,说着她和顾桑酒的小半生。
“我要死了,他要怎么办啊。”她已经开始咳血,白色的帕子上,好似开了一朵朵把红梅。
“你顶多还能再活一个月,但顾桑酒却可以活到九十高寿。你死了,余后六十年,你都没有办法陪伴他。”老板娘悲悯的目光里有无奈,“我这里有能治好你的药,但需要顾桑酒的锦绣前程来换,你愿意吗?”
她轻轻摇了下头,她爱顾桑酒,顾桑酒珍视的,就是她珍视的。她问过他,等到他好起来,他们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过一辈子行不行。
可他没有答应,她就已经知道了对顾桑酒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她为了他的未来,什么都可以放弃。她是不可能为了自己能活着,就要他放弃自己一直想要的未来。
“老板娘,只要是等价交换就可以,是这样吧?”她心中已经有了决定,“我还能再活三十天,那我就用这三十天的寿命,和你换一样东西吧。”
“可以哦。”老板娘微微笑了起来,“只要你觉得那是等价的,是值得的。”
“值得的。”她笑了,却红了眼眶。
她用那剩下来的三十天生命,换取了三十年,每年一次的陪伴。
“我希望我死之后,他可以好好地的再找个人,陪他到老,到死。但是如果他六十岁,还是一个人,就请让我每年都能陪伴他一天,三十天,三十年,正好。倘若他不是一个人,就不需要让他再见到我了。”
这就是她的愿望,用剩下的三十天,去换取他生命最后的三十年,昙花一现的陪伴。
于是他在六十岁那一年,踏进了老板娘的杂货铺,于是他用每年一朵盛开的昙花,换取与她在年少的时光里再见一面。
他其实不知道,她也是踩着悠长的时光去见他的。那简简单单的一天,在生命的长河里,轻易就可以忽略的一天,有两个人,一年一年反复去观看,只因在最初的一眼里,宛如枯木逢春,心弦颤动间,两颗心上,都开出了一朵瑰丽的昙花。
“优昙,。”老人近乎哽咽地问,“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对不对。”
“嗯,再也不会了。”她笑了,眼底噙着泪花。她很感激老板娘,让她在他最后的时间里,能来带他一起走。那一捧昙花,是她对他的爱,老板娘在最后的最后,将那些收走的报酬,全都还给了他。
她就这么牵着他,走进了漫天风雪,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依偎着,消失在了渐渐亮起来的天光里。
风雪止息,下了两天两夜的雪停了。
阳光照进窗户,摇椅还在轻轻地的遥,坐在摇椅上,白发苍苍的老人面上带着微微笑,但他其实已经没有呼吸了。
而他掌心里捧着的那朵昙花,却仍在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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