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梨花代雪
又不得不重提蒋老头抚养的那个男孩子的故事——那个后来变成了陈子宥的男孩子。
蒋老头去世之后,男孩便接管了和春堂。从此世间便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称得上是他的亲故了。
这时候他想起了他名唤湘的母亲和一个从未谋面的比他年幼四岁的妹妹。可是天下那么大,纵是要找,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吧。那时的陈子宥虽然年轻,不过只有十四岁,可是他却绝对是才华出众的一名医者。在蒋老头生前的基业之上,他将和春堂经营得井井有条。而忙店里的事情非常投入的时候对于他而言却是难得的放松时间,因为他不需要去想自己其实是多么的孤单。整个和春堂中只有坐堂掌柜的算得上是老人,陈子宥从来不会招固定的长工或是短工,堂上没有协助护理病人的医师更没有帮忙煎药的姑娘。大多数时候陈子宥一个人就足以将医馆里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陈子宥性子一向洒脱,但是却没有几人可以称得上是真正了解他性情的。平日里,和春堂的大门都是面向天下所有行医之人敞开的。那些行走江湖的医者但凡到了长安,倘若没有更好的容身之所,都会到和春堂来小住。而他们在和春堂停留的期间会帮助陈子宥与人问诊,也会将自己一路上见到的奇闻逸事和病例药方说与陈子宥听——陈子宥就是这样,而他的朋友们也都是这样。没有深交的挚友,却广纳天下济世救人的贤才。不过别误会,陈子宥从来不是个多么正经的人,他从来不和这些人拘太多礼节。他收留他们,他们帮他同病人看病,然后等那些医者在和春堂待不住了,他们便离开,陈子宥从来不挽留,也从来不过问与对方有关的任何事情。
正是蒋老头去世的次年,那一年的元宵节闹得格外的热闹。虽说是守孝期间,但总也得上街去添置些过年的物件。于是陈子宥只身上街去,街上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幼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猜灯谜的那条街道上尤其的热闹,还有各种庙会的年货摊位。远远望去,金红色的光芒满目皆是。这一年的欢愉与陈子宥似乎注定就没有什么缘分。他也是这样想着,甚至在路过那些欢笑着的人群的时候还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他在其中几家店铺稍稍停了停,买完了东西之后就匆匆准备往回家走。
在一个小角落里,有一个人的身影似乎与节日欢乐的气氛并不相符。那是一个小小的女孩,也就十岁左右的年纪。她沉默地坐在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青花碎布拼凑成的小包裹,身上的衣服虽不至于说破破烂烂但却是简单无华。在这条充满喜庆氛围的街道的映衬下,那个小身影显得暗淡无光。她穿着的不过是一件粗布衣裳,估摸也值不了几个钱。但正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身影,让陈子宥不自觉多看了几眼。这样一个看上去无亲无故,孤苦伶仃的孩子,倒是让他生出了一丝同情的情感。
“你的家人呢?”他走上前去,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个女孩回头看到他吓了一跳:“你是谁?”
“我不过是长安城里的一个大夫,”陈子宥回答道,“你的家人呢?”他又问道。
“没有家人。”女孩说,“村里人也都觉得我不吉利,于是我就离开了老家想到咸阳城或者是长安城里谋一点事情,也好能够养活自己。”
“你今年多大了?”陈子宥点点头又问道。
“十一。”那女孩回答。
十一岁……陈子宥心里微微一沉,他那个至今没有找到的妹妹也是十一岁的年纪。
“你叫什么名字?”陈子宥又问道。
“兰佑。”女孩回答。
“哪两个字?”陈子宥又问道。
“兰花的兰,护佑的佑。”女孩一边回答一边写给他看。
陈子宥心想看来这女孩子还是读过一些书的,便轻轻点点头。
“看来你父母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并没有能够应验,”陈子宥苦笑了一下说道,“姑娘你命运颇有些坎坷,似乎并没有得到过任何上苍的庇佑吧。”
兰佑承认般顺从地点点头回答道:“看来是这样的。”
“你不以为然?”陈子宥对于她满不在乎的态度颇有些讶异。
“不,”兰佑回答,“纵是我没有能够占上名字中后面的那个字,前面的那个‘兰’字倒是很符合我的性格。”
“《本草经》中就有记载,兰草根、茎、叶皆可入药,果真是一味很好的药材。”陈子宥半开玩笑地说道。
可是兰佑却很认真地回答道:“可不是的吗。身于浊世,独散清香。不仅洁身自爱,还香泽他物。这便是兰草的本性。”
陈子宥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觉得非常钦佩这名十岁出头的孤女。
“我妹妹若在世上,应是与你一般年纪了。”许久,他说道。
“你的妹妹去世了?”兰佑问道。
“不知,我并未赶上她出世。当时随父亲远走他乡从此再也没见到过母亲。而妹妹就更未曾谋面了。”陈子宥如此说道,随后又将父亲如何离开,抚养他的蒋老头如何离世等等他目前为止的人生中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向这位有缘的小妹妹一一讲述了出来。他们就肩并肩蹲在那个寒冷的街角聊了起来,一直到街上看灯的群众渐渐散去,月光盖过了在风中渐显凄凉的节日花灯。
“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纵是我想去寻找自己的母亲和妹妹,除了母亲的名字以外,我也并未有过任何其他的线索。纵是顺着这一条线索找下去也实在是困难。毕竟天下之大,同名同姓者不计其数,这叫我从何找起呢?”陈子宥说道。
兰佑没有回答,只是很同情地看着陈子宥——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不如你搬来我的和春堂住下吧。”陈子宥转头看着她,“既然你与我妹妹同岁,便做我的义妹可好。”
“真的吗?”兰佑有些迷茫地望着他。她从来都没有过家人,对于这个刚认识不久就愿意给她一个家的人,她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我陈子宥一向一言九鼎。”他回答说,“你且来我家里住下吧。”
“好。”兰佑轻声回答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陈子宥说着将兰佑拉起来引她往和春堂的方向去了。他心想,就权当是寻到了妹妹吧。反正此生还能否见到亲妹妹都是没有定数的。刚好这个女孩子无亲无故的,也确实是可怜,就收留了她也好。更何况,如果他真的见到了妹妹,他们相处起来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兄妹两个素未谋面,如若真的见到了,除了交杂着亲切感和陌生感的紧张和不确定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从此兰佑便成了和春堂的小姐,日日年年陪在陈子宥身边。两人相处久了,果真如同亲生的兄妹一般。他们有时候一起去山里采草药,当陈子宥给病人看病的时候,兰佑就帮忙给患者的家人端送茶水。闲下来的时候,陈子宥会教兰佑下棋和书画。对于下棋兰佑并不是很擅长,但是她却对此非常有兴趣。家中有一副蒋老头留下的棋子。黑子由玄色的玉石英铸成,白子由温润的白玉打造。一天陈子宥问诊结束闲来无事,便将这两盒棋子和梨花木围棋盘从自己房中拿出来教兰佑下棋。兰佑学得很快,在下棋方面虽谈不上有多大的才华,但是至少还是有一定的悟性。毕竟是女孩子,对于漂亮的玉石珠宝还是很感兴趣的——这可能也是她如此痴迷博弈的原因之一。兰佑一边下棋,一边聚精会神地把玩着这两盒精心锻造的玉石棋子。以至于一向专心下棋的她这天竟然频频走神。
“这么喜欢这套棋子吗?”陈子宥看着她一连痴迷地看着棋子的样子不经意地笑了笑。
“喜欢,这是哪里买来的东西?”兰佑并没有将视线从棋子上移开。
“不是买来的,”见她早已无心继续走子,陈子宥索性也不继续下棋了,而是给她讲起这套棋子来,“是和春堂的前堂主,我之前提过的那位蒋姓的老大夫留下来给我的。他便是抚养我长大的人。至于他这套棋子是从哪里来的我并不知道。”
兰佑点点头。
“你要是喜欢就送你好了。”陈子宥说道。
“真的?”兰佑惊喜地抬起头。
“嗯,”陈子宥轻轻笑了笑,“那套棋子对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非常特殊的含义。既然与你有缘分,那自然是应当送给你。”
“谢谢哥!”兰佑很开心地抓了一把黑子和一把白字在手心里面,并且像观察蟋蟀一样细细地观察那些在阳光底下还偶尔闪有光泽的棋子。
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陈子宥默默想着,心里也是暖暖的,非常满足。或许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家人的感觉吧。自从兰佑来了之后,他很少会再想起来关于他亲生妹妹的事情,但是有些心事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淌出来。就比如此时此刻,看着如此开心的兰佑,他怎会抑制得住不去想起他的亲生妹妹呢?他想知道她此刻在哪里,过得好不好,身边有没有人在好好地照顾她。他低下头去翻看医书,耳畔还充斥着兰佑开心的笑声。知足常乐,他需要时常这样提醒自己。或许兰佑这个妹妹就是老天送给他的一份最好的礼物了吧。
日月如梭,时间飞逝。兰佑和陈子宥这对兄妹互相陪伴着都长大了。兰佑生得十分清秀,而陈子宥也成了城中年轻有为的医师大夫。
又是一年寒冬,可是即使是寒冬,也总有什么能够温暖空气。又是一年的元宵佳节。陈子宥决定稍事歇息,带兰佑去街上看灯猜谜。整个街道都再一次被彩色的灯光铺满。景致和前几年并无什么二致,但是在陈子宥眼里,今年元宵节的景致较之前几年美了许多。或许是之前他都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寂寞当中,没有推开门或者是没有真正睁开眼睛看过吧。而和兰佑一起生活的这几年,他虽然刚开始还有许多的顾虑,但是随着他们兄妹的感情逐渐升温,他们这些年来一直互相陪伴,互相扶持,他渐渐意识到,来之不易的幸福就已经在那里了。
而对于兰佑,少女初长成。她看着这年元宵节的白雪和如同从仙境中透出来的灯光,思绪也同样是不自觉地飘回了几年前在这同一条街上与陈子宥的邂逅。那时候她无亲无故,因为生辰八字不吉利并且父母早亡,家乡村里面的人都觉得她是瘟神。没有谁真心对待过她,更不用说陈子宥这般兄长般温柔体贴地照顾着她的人。从来都没有过。她看着这个一直照顾着她的男子,心中情愫初生,不自然地有些想入非非。毕竟,他不是她的亲生哥哥啊。所以默默喜欢他不能够被说成是罪过吧。她这样想着。不,她并不甘心。不甘心将这种感情就这样埋藏在心里一辈子。她想,哪怕是只有一次的机会,她也想要尝试着告诉他。她一边在心里甜甜地想着,一边看着街上的彩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对陈子宥的感觉就变了,他们每天相伴,她想着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谁能够像她那样了解陈子宥了。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去告诉他自己的心情。
终于,兰佑的机会来了。同一年的春天,树上雪白的梨花开得正好。一团一簇的花朵铺满了整片树林,真的像雪一样。地面上也已经薄薄地铺上了一层花瓣,踩上去十分柔软。陈子宥带着妹妹兰佑到树林中散步赏梨花。
“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和你一起到这里来看这些梨花。”兰佑决定试探一下陈子宥。
“可是你就是我的妹妹呀。”陈子宥回头微笑着看向她说道,“这么些年来,我是真的将你当作亲生妹妹来抚养。如今你也已经长这么大了……”
“如果说,”兰佑继续说下去,“我不想继续做你的妹妹了呢?”她一脸认真地看着陈子宥问道。
“不想做我妹妹了?”陈子宥疑惑地看着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哥哥,”兰佑说道,“有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哥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的,若是惹你生气了,你直接说就是了。”陈子宥很快回答道。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不自觉地有些加速,他是真的不想失去这个陪伴了他好几个春秋冬夏的小妹妹兰佑。
“你并没有哪里做得不好,其实是你做得太好了。”兰佑说着暗自低下头,“你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够认识你这样的人。我从小便独自忍受着村里人不公正的待遇,那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遇到你这么好的哥哥。也许正是因为你对我太好太好了,我才会如此想入非非。也许正是因为和你朝夕相伴的日子太过于珍贵,我才不忍心失去。”
“兰佑……”陈子宥想说些什么,但是却被兰佑打断了。
“你什么都不要说。”兰佑说道,“我只是不想要只做你的妹妹了——所以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呢?”
陈子宥不禁愣住了。他一开始还没有明白兰佑所言何意,而当他在心里渐渐想明白时,他第一时间在心里反驳了自己的理解——不会的,她不会真的对他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可是除了这种解释以外还能是怎样的呢?他身为一个自小感受了人间冷暖的男子,已经习惯了用不拘小节的性子来保护自己免于受到外界任何形式的伤害。可能正是因为早就习惯了自己的这种状态,他已经早就认不清自己本来的性格了——时间和经历早就了这样一个性格有些许粗犷的陈子宥——他恨自己为何没有能够细心一点,哪怕是一点点,如果是那样,他也许就能够早点察觉到兰佑的情愫,而自己也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左右为难了。
他为兰佑的大胆而震惊,她一直在他身边,但是他陈子宥竟然真的从来都没有发现过她心里的感情已经在朝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了。他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自己究竟该如何面对兰佑。其实找到了她就像是找到了自己的一段影子。她和他一样,从小孤苦伶仃,一向是缺少爱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和她一样明白感情和爱的珍贵。这也是他们能够像兄妹一样相互陪伴走过了一段青葱美好的岁月的根本原因。凭心而论,他真的是很珍惜兰佑这个小妹妹。她真的触动了他心里温暖柔软的那个部分。他曾经暗暗想过要把她照顾好,要让她成为最幸福的女孩,要让她在和春堂和他共度的日子弥补她过去受过的所有伤痛。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而现在他已然不得不伤害这个他所珍视的义妹了。因为他审视了自己的内心——他对兰佑没有一丝一毫兄妹之外的感情。他承认兰佑的存在让他觉得自己被从寂寞的深渊中救赎了出来,他感激,他快乐,但是他的感情也仅仅止步于兄妹之间的那种亲情。亲情,多么宝贵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才能够让兰佑明白,对于他陈子宥而言,亲情是比爱情更加重要的东西。他从没有得到过爱情,可是他曾经失去过亲情。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解释她才能够懂得即使他们之间不可能有兰佑心中所幻想过的那种感情,对于他而言,他们当下的这种陪伴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狠下心抛弃的。为了保护兰佑不受伤害,陈子宥愿意做任何事情。可是他必须要伤害到她了。他不禁觉得心头一阵阵发凉,无力感和绝望感充斥着他的全身,让他的内心紊乱不堪。
他迟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兰佑。他明白她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孩,但是也完全知道兰佑这姑娘是出了名的固执。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她决然不会轻言放弃。如果是这样,那今后他们兄妹两个人将要如何共处呢?怎样才能消除这样的一层芥蒂呢?来之不易的兄妹情谊以及亲情还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吗?兰佑突如其来的话像是一根重重的棒子,一下子将陈子宥给敲醒了——她毕竟不是他亲生的妹妹,日久生情是真,可是在兰佑心里渐渐根深蒂固的却早已经是不该有的另外一种情愫了。
“不可以。对不起兰佑,我们不能继续做兄妹了。”陈子宥很艰难地说出了这些话,他听着自己当时的声音,觉得冰冷,陌生,“明天我就差人送你回你的故乡,我会给你准备上一些需要用到的铜钱和衣物。家里你喜欢的东西也都可以一并带走。只是你不能继续留下来了。兰佑,真的对不起。”
陈子宥说着这些话,听着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他也知道,他说这些话一定也将他这几年最疼爱的小妹妹兰佑伤了个透。但是除了提高语速,一口气将这些话一股脑地吐露出来,他什么都做不了。他认为自己这样做是为了兰佑好。留她在身边只会让她多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期待,不仅兰佑会继续受伤,他也会不时地被提醒他还是弄丢了他来之不易的那一份珍贵的亲情。不管怎样说,兰佑必须离开。他会帮她安排好日后的生活,确保她不会像以前那样过苦日子,但是他们也绝不可能像这几年那样无忧无虑地在一起了。他惊讶于自己如此之快地做出了这种决定,有一瞬间他也曾在心底问过自己这样的决定是否太过于草率,可是他很快便坚定了自己的立场。他只能这样做。因为他了解自己,他怕他的心软,会让他和兰佑之间连那些最美好的回忆都于最终全部丢失。他只有铁石心肠地让兰佑伤着心离开,然后用自己的余生在想起她的时候鞭挞自己内心深处那个曾经被她温暖过的角落。他知道自己今天所做出的决定是他自己都永远不会原谅的。
“为什么……”兰佑的声音里满满地透着令人听了心碎的委屈,“我们连亲人都做不了了吗?就算你不接受,我也可以继续做你的妹妹呀。最起码还可以陪伴在你身边的不是吗?”
陈子宥沉默了片刻。他定了定心神,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可以动摇。
“已经不一样了,”陈子宥回答,“不过你不用担心日后的生活。我会帮你安排好。”
“既然你决意如此,”兰佑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要送我走吧。我们好歹也做了几年的兄妹不是吗?”
“兰佑,”陈子宥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知不知道,你只是我不知所踪的妹妹的一个替代品。虽然你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但是既然我们的兄妹情感在你心里已经变了味道,我也是留你不住。”
说出这种违心的话的时候,陈子宥在心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真实的疼痛感由内向外涌了出来。他强行忍住。他不禁觉得眼前阳春三月的景色都变了味道。每一片落花都变成了击打着他的利器。
“只是替代品?”兰佑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她不相信因为自己的告白陈子宥会作出如此绝情的反应。她做好了他拒绝的心理准备,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样做最终会彻底断送了他们二人的缘分。
“也不全是,”陈子宥觉得自己有些头昏脑胀,风吹在脸上暖暖的,痒痒的,可是这些感官被无限放大,占据着他已经空白了的大脑,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说些什么才能够弥补一点点兰佑所受到的重创,“这些年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是自己的亲生妹妹来抚养的,眼下这样的情况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够理解。”
兰佑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她也确实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但是既然她只是一个替代品,留下来又还能有什么意义呢?对于这样的结果,她是始料未及的。她心中幻想过一万种可能性,听到她这样说陈子宥会怎样反应。他会不会接受她的感情呢?他会不会感到开心呢?现在想想,当时那样幻想的自己简直是太愚蠢了。她后悔自己对他说出了那样的话。可是她的那一点悔意早就被心里伤痛无比的感觉给淹没了。有一瞬间她想,如果现在求他是否还会有一丝转机呢?未必没有可能。可是他说她只不过是替代品。这句话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觉得有一股晕厥感缓缓升了上来。她努力站稳脚跟,尽量不让已经肆意在流淌着的眼泪从眼里继续泉涌出来。
“好,我走。”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终于开口说道,“可是我不会接受你一分一毫的施舍,除了你送我的那两盒棋子我想带走留个念想以外,我绝对不会要你给我的任何帮助。离开和春堂之后我会自己去做一份工来养活自己。你没有权利决定我以后的人生走向。你最没有权利做的,就是把我送回那个监牢一般永远都不能够被称得上是家的家。”
“我可以帮你……”陈子宥说道。
“我不需要,”兰佑背过身去,“我不需要你的施舍和帮助,就像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一样。”
陈子宥没有在说什么,从今往后,他的过错将再也不能够被弥补。他明白无论如何他所欠下的都再也不能够偿还了——因为兰佑不会给让他释然的机会。他自知自己也是活该如此,因为她之所以剥夺他弥补的机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残忍地剥夺了她的温情付出和对于爱情的向往与幻想,而最重要的,是他亲手毁掉了对于他和她同等重要的来之不易的亲情。
看着偶尔飘落的一两片雪白的梨花瓣,兰佑还在艰难地消化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她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不愿意相信。她自己就像是这些梨花,飞舞着完成了陪伴他的使命,可是他心里还是只有他那个未曾谋面的亲生妹妹。梨花雨纵是再美,赏花人心里却只把它当成雪景在欣赏。心中雪景的样子是梦幻的,是完美的。而梨花瓣飘落化为尘泥之后,兴许再不会在赏花人的心中留下一丁半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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