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思油灯
辰岚抵达时,隐莲寺的僧人们刚刚用了斋饭,青砖石瓦,落叶庭院,一切都没有变。仿佛出家之人云游四方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悟淳法师虽不在寺中,隐莲寺上上下下竟丝毫没有任何因为群龙无首而引起的慌乱。一切如常,上回的那个小僧依旧清扫着落叶,清音梵唱,这里本应是远离世俗、不染罪恶的清静所在。辰岚在大颠佛堂上的佛像前拜了三拜,也不知道这尊佛像的眼里曾经看到过怎样的景象——亦或是,怎样的罪恶。
辰岚再度走上当日悟淳法师的法坛,今日佛堂内的布置和那日法会时的布置十分相像。木色的房梁上挂着写着经文的垂幔,此时微风过堂,那些帘幔被轻轻吹动起来,旁人还依稀可听见轻微的摩擦和碰撞的声音。辰岚再次坐到悟淳法师那日的座位上,她仿佛能够感受到自己身后那尊佛像的目光——沉稳,安静,显而易见——像是在暗示她真相就在那里。
又一阵过堂风吹过——那天法会的时候可是断然没有这么凉爽——如果那天也刮几阵这样的风便是再好不过,站在庭院里听会的人大概也就不会觉得燥热难耐了。辰岚看着那些经幔随风而动,她起先只是静默着看着那些经幔,漫无目的地任凭自己的目光顺着那边的方向游离,不久后她轻轻蹙起眉,心跳渐渐加速——是了,找到了——那日法会没有风。
她在脑中还原了那日哥哥玄玉和李应傅站在佛堂外的庭院中交谈时的场景。他们那日正是站在那边经幔方向上靠近庭院中央的一个位置上,而那幅悟淳法师托人送来的丹青上所画着的场景正是辰岚此时坐着的这个位置应有的视角。那些垂幔很长,所以只有当它们被风吹起的时候坐在当日悟淳法师位置上的人才能够看到玄玉和李应傅那个方向上的人和事。然而,那日无风。辰岚还曾经暗暗抱怨过那天实在是燥热难忍,她那时候和其他的听众一起挤在庭院里听会觉得非常不舒服,所以这样深刻的印象让她可以确定,那天是没有风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刮过了一阵难以察觉的轻微的小风,但是足以撩起经幔的一角呢?辰岚否定了这种想法。她走过去用手感受了一下那些垂幔的质感——这些布很厚重,毛毡的手感也很粗糙——过于轻微的小风一定不足以让悟淳法师看到那日在庭院中玄玉和李应傅交谈的场景。
那么究竟是谁绘制了那幅丹青并将它送到了玄玉的手上?会不会是那日站在悟淳法师身后的某个僧人?辰岚在佛堂上来回走了一圈,并且时时留意着那些垂幔的方向。她几乎可以肯定,悟淳法师所坐着的位置是那日法坛之上唯一一个在风的辅助下可以看到那日李应傅和玄玉交流的场景的位置。
辰岚再次皱皱眉,如此一来可就难了,因为辰岚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给玄玉送去丹青的那个人当日并不是在法坛之上,而是和众人一起站在庭院当中。此人几乎不可能属于隐莲寺内部,因为如果他上过法坛,就断然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此人忽略了经幔对于悟淳法师视角的遮挡,然后贸然将这一切推给眼下不知所踪的悟淳法师。这个人是谁都有可能,他当时混在了人群当中,法会结束之后,他又成功地混入了人海当中——谁都有可能。此时此刻他可以藏匿在长安城的任何一个地方——也可能,这个人已经离开了长安。思路清晰了,但是线索似乎又断了。辰岚走下法坛,在她走下石阶的时候,那名扫地的小僧抬头看了她一眼,不过很快地,他就再次低下头去——也许在他眼里,她和寻常的香客并无太大的区别。
谭鞂点亮了一盏油灯,灯光有些昏黄,长安城已然入夜。他看了看角落里那个蜷缩在房间角落里的那张床上的那个身影——景婉——她自打被那蒙面男子带来这里以后就一直一言不发。谭鞂认识她,她自然也认识他。可是他们彼此之间都没有说话。即使没有交谈,他们之间也是心照不宣——他们两人同时被那名神秘的蒙面男子安排好藏匿在此处自然不是巧合。景婉将脸埋在双膝之间,她将头低得很沉。谭鞂觉得他还是应该开口说些什么,毕竟这里没有旁人。
“景婉,”谭鞂开了口却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说下去,停顿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他才继续说道,“你也扮成男人吧,我总觉得还是这样稳妥些。”
景婉没有回答,她只是维持着她一贯的姿势缩在角落里沉默不语。
“你姐姐——”谭鞂一说这话就觉得有些后悔,月蓉没有和景婉一同被送来那便很有可能是已经凶多吉少了,“你请节哀。”
“她没死。”景婉回答得很快,这一点倒是吓了谭鞂一跳。景婉的声音微微有一些颤抖,但是却是坚定的——她下手不会错的。
谭鞂没有多问,她只是默默叹了口气,随后说道:“景婉姑娘,在此处还是扮作男人来得安全些。”
“你可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景婉问道,她的声音比起之前提起月蓉的时候显得冷静了许多。
谭鞂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眼下他还并不打算向景婉提起那个人可能是熠缕阁阁主的事情,毕竟他还不确定,而且眼下知道得越多越不利于他们二人避难逃命。
景婉微微抬起了头,她静默地看着那盏谭鞂点起的油灯,灯芯摇晃——未来,是不确定的。
寄云客栈里天字二号房内,少女猛然惊醒。
干燥的木质天花板映入眼帘,刚开始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视线有些许模糊。她想要动一动身子,却只是觉得浑身难受,一阵眩晕。她觉得自己的记忆是一片的混沌,胸口处依然一阵一阵地刺痛。她告诉自己不要动,先冷静下来——其实不需要她提醒自己,以她现在的状态也根本很难动一下。视线渐渐清晰了一些。景婉......景婉在哪里?她的心再一次慌乱了起来。她紧紧闭上眼在脑海中搜索着景婉的身影——她失去意识多久了,这期间发生什么了吗?她想不起来。无论再怎样逼迫自己,她都难以让自己的大脑从那一片混沌当中抽离出来。
门开了。木质门板的声音刺激着月蓉的耳膜。蒙着黑灰色面纱的男子跨过门槛,然后从身后将门关上。大概此时夜已深沉,整个客栈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男子脚步很轻——就像是月下的猫——在这样的夜里他的那一份安静显得诡秘又危险。月蓉躺在榻上屏息静气,她在心里暗暗揣度着男子的身份和来历。
男子一步步走到月蓉榻前。透过面纱,月蓉识别不出他的容貌,更加看不清楚他的目光。月蓉的心里紧张万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看似危险的男人。或许正是因为她的紧张和害怕,男子从面纱后面透露出来的目光在月蓉的眼里变得冰冷异常。
“姑娘......”男子似欲言又止,令月蓉意外的是,他的声音并没有她先前以为的那般冰冷。
“你是谁。”月蓉嘶哑的声音里带着警惕,恐惧,和不安。
“我是谁并不重要。”男子平淡地说道。
“景婉......”月蓉恨自己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子或许会知晓自己妹妹的下落,她急于发问却总是觉得声音像是被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她没事。至少眼下她很安全。”男子依旧是声音平淡,“在下此番前来,实则是有一事想要请求姑娘帮忙。”
月蓉心里有些不知所措——他是否可信呢?
“倘若姑娘不便说话,那便以点头和摇头的方式来回应在下的问题即可。”男子说着,在月蓉榻前的一把木质椅子上坐了下来。
月蓉迟疑着点了点头。
“姑娘你和令妹景婉姑娘仓皇地从长安城出走可是有何隐情?”男子缓缓开口问道。
月蓉依稀记得她和景婉从长安城出逃的前夜所发生的事情。那天景婉外出做活归来之后显得十分急躁,她记得当时景婉曾神色紧张地对她说过:“此地不宜久留......”后半段对话的内容她记不太清晰了,但是那天妹妹景婉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状况,而那件事也一定和她们着急忙慌地离开长安城有着不小的关系。于是月蓉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们二人出城之前可是机缘巧合地拿到了什么东西?”男子继续问道。
月蓉没有马上回答,她努力地从记忆中搜寻着自己昏迷之前的那段时间的记忆碎片。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许充血,为了让自己的大脑能够更加顺畅地思考,她索性闭上了双眼。是什么东西呢?在记忆里,妹妹那天好像确实是带回了一个烫手山芋。虽然她能够捕捉到的记忆碎片并不是连贯的,但是她记得那天景婉脸上所浮现出的不寻常的恐惧和不安。不管那样东西究竟为何,那一定与那日她们姐妹二人出城的原因有关。于是月蓉再次点了点头。
男子平静地看着月蓉,他没有继续发问——他不需要继续,一切都已经一目了然,他先前的判断已经一一被证实了。
“她当时封住了你的心脉。月蓉姑娘,令妹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你痛下杀手。”男子缓缓开口道。月蓉先是疑惑地看着他,随之慢慢地拧起眉头。记忆依然是混乱的,她慢慢挪动了一下身体,想要转过头去看清楚男子面纱后面的那张脸上的表情。可是后背传来的一阵刺痛的感觉阻止了她继续翻身的动作,那股疼痛瞬间让她觉得浑身上下都麻酥酥的。
“别动,你的心脉还没有复苏完全。幸好姑娘碰上的是在下,在下虽然不才,可是却略通黄岐之术。如果三日之内没有人能够解了姑娘心脉上的封印,那便会有性命之忧。”男子解释道。
“你说......是景婉?”月蓉听从了男子的建议没有继续挪动身子,她向刚才那样躺好,目光有些游离地盯着头顶上方的天花板。
“是。”男子回答道,“令妹下手很准,倘若稍有偏差姑娘便会有断经络绝性命的危险。”
顺着身上疼痛的根源往记忆的深处挖掘,月蓉渐渐看清了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她的身子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一把匕首的影子从她的记忆里出现,她顺着那把匕首的寒光追寻,看到它冷不丁地刺入的地方正是自己的后背。她紧接着听到了血肉拉扯的声音,感受到了黏糊糊的血液崩流出体外的那一瞬间力气被抽空的绝望。那股疼痛的感觉伴着一股寒冷的感觉继续在她的身体里游走,直直地钻入她的内心。内心疼痛不已,血继续在流着,眼泪也接踵而至。木质天花板的纹路渐渐回归到月蓉的视线里,她大睁着眼睛,看着回忆如梦境一般在她的脑中拼凑成形。在她最后的意识里,她整个灵魂里都充斥着对妹妹景婉的所作所为的不解,失望,和痛恨。而此时此刻,她比那时更恨,只是这种恨是对她自己的。她误会了景婉,是景婉在千钧一发之际封住了她的心脉让她假死,从而让她逃过了追逐她们出城的那些人的搜寻,而她竟然将一切的错都推到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妹妹身上。她去了哪里?眼前这个男子说她眼下是安全的,她该不该信他的话呢?似乎目前她别无选择。可是毕竟,景婉带走了那样东西啊。她全都想起来了。那一枚铜币的纹路和质感都在她的记忆里渐渐复活。她想起了那上面刻着的不知名的几只小兽黑洞一样瘆人的眼睛。仿佛那枚古币就在眼前,月蓉在凝视着它。她看着那些尽显沧桑的纹理和图腾,胃里升起了一种反胃的感觉。它想要移开视线,可是她甩不掉它。最糟糕的是,她知道景婉正拿着它,她同样知道,不管它是什么,都极有可能会给景婉带来不可预知、不可躲避的灾难。
“姑娘想起来了。”男子并非是在发问。他依旧站在她身边不远处平静地看着她。
“多谢公子搭救之恩,”月蓉的声音虽然依然沙哑但是已经少了许多的警惕性。她已经默默在心里确定眼前的这个神秘的男子是可以信任的。
“不必谢。”男子回答道,“只是为了保得你们姐妹二人日后的平安,姑娘需要答应在下两件事情。”
“公子请讲。”月蓉此刻也确实十分需要有一个人为她指出一条明路。
“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男子的声音里满是严肃,“请姑娘一定不要尝试着去找景婉姑娘,就算在人群中见到了也不要相认。”
“可是......”月蓉一听此话便有些按捺不住。
“姑娘且先听在下说完。”男子打断她的话继续说道,“这也是为了两位姑娘的安全。请姑娘相信在下,我一定尽全力确保令妹的安全。不让你们二人相认也正是为了你二人的安全着想,而且这只一切都只是暂时的。”
男子停顿了一下。月蓉没有说话。他知道她虽不情愿可是已经接受了他的提议。于是他继续说下去:“那天追踪二位姑娘的人在长安城的郊外已经见过了被封住心脉的姑娘你,所以姑娘的处境暂且是安全的,因为那些幕后人想必早已经认定姑娘已经死了,月蓉在这个世上已然不复存在了。所以现在他们所搜寻的目标便只剩下了景婉姑娘一人。在将姑娘你带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将令妹安置在了长安城里最安全的地方,并且我也已经安排好了人时刻保护她的安全,对此姑娘你大可放心。你自己一个人也不可大意,长安城于你而言也已经不是绝对安全的所在。所以明日待姑娘伤势稍有好转,我便会遣来一位农妇与你相见,你且随她去长安郊外的乡村里躲避一阵,进出城门时你就说是那老妇人家的童养媳,此番随婆家入城置办日用物品便是。”
月蓉轻轻点了点头,将男子所言一一记下,随后她开口问道:“不知道公子想要小女子遵守的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在下这里有一样东西需要交由姑娘保管,并且希望姑娘每隔几天都能够带着这样东西入一次长安城。当然,出入长安都要万分小心,不要被人识出容貌,对于这点想必姑娘自有办法。”男子说着拿出了一个竹篮,“你只需扮作叫卖的商贩,用它装一些鸡蛋或者是烧饼之类四处叫卖即可。倘若有人认得这个竹篮,你便将这封信函交由此人。”男子又掏出了一封用麻布包好的书信,他将信放进竹篮里一并放在了月蓉榻前的木桌上。为防万一,男子还将早些时候从客栈掌柜处买来的几个馒头用油纸包好一并放入竹篮,如此一来,旁人便也就看不到篮子里层层麻布包裹之下的那封书信了。
月蓉再次点点头以示回应。
“天色不早了,姑娘且先安心休息。在下就不打扰姑娘休息了。明日来接姑娘的农妇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姑娘可唤她翠嫂。明日我会亲自与她接头并且带她来送姑娘出城。保重。”说完,男子便转身离开了。他走时和来时一般,如同一只月下的猫,走路迅捷且不带声响。随着木门轻微的响动,他很快便消失无踪,就像他根本没有来过一样,丝毫不着痕迹。那个竹篮成了他来过的唯一证据。
月蓉于是偏过头去,在交错着的不安和释然中沉沉睡去。油灯的灯光渐渐暗了下去,无人添油,它自然燃得不久。
白慕往和春堂内自己房间里的油灯里添了些灯油。夜沉了,可是他无法入睡。辰岚那丫头今日从外面回来之后就一直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和玄玉二人从集市上回来之后无论怎样问她,她都是一言不发地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必是那丫头的思路在某个她认为很关键的地方断了吧。白慕暗自决定明天找她去问个明白——今晚就算了,他这样想着,让她先自己安静地整理一下思绪也好。很轻微的响动——和春堂的前门很快地被打开之后又被关上了。白慕轻轻走到房间门外往楼下张望,可是却不见一个人的身影。白慕是警惕惯了的,他将桌上的剑一把拿起挂在腰间,然后走下楼去一探究竟。和春堂一楼的正厅内,两盏油灯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茫,四下无人,周遭也并没有多余的响动。
“白慕兄还没有歇息吗?”身后传来了陈子宥的声音,他的目光从白慕腰间的那把剑上一扫而过。
“是我正准备睡下时听到了前厅有响动,所以下楼来查看一番。”白慕见是陈子宥稍稍松了一口气,“已经过了宵禁的时辰子宥兄才刚回来,今日可是去办什么要事了吗?”
“是城东一位老先生突发旧疾,所以我一大早就被老先生的家人寻去看诊了。”陈子宥轻松地笑了笑回答道,“不知二位仁兄今日是否已将辰岚姑娘的女装衣物置办妥当了?”
“都办妥了。”白慕回答道,“以防万一我们二人看好布料之后并没有直接出面,请了对街面馆的大娘替我们去办的。”
“那便好。”陈子宥再次笑了笑,“那辰岚姑娘呢?她不是说要上隐莲寺去看看悟淳法师是否已经云游归来了吗,不知可有消息了?”
“辰岚她,今日回来之后就一直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到现在我都还没有能够与她说上一句话。对于玄玉兄她也是一言不发。”白慕有些许担忧地说道。
“哦?竟有此事。”陈子宥也一下子收起了他那一贯的云淡风轻的表情,轻轻蹙起眉头。
“今日先不要打搅她了,明天我会想办法去弄清楚的。”白慕说道。
“好,”陈子宥犹豫了片刻之后说道,“如果辰岚姑娘那边有什么状况需要帮忙还请仁兄也告知在下。”
“许是在下多嘴,”白慕说这话时似乎迟疑了片刻,“子宥兄好像很关心辰岚姑娘。”
陈子宥先是一愣,随之哈哈笑了起来:“白慕兄,彼此彼此,你也一样。”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在下就先回房休息了。”白慕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陈子宥微笑着摆了摆手。
他一直看着白慕消失在楼上他的那间房间的门后才缓缓地转过身,不缓不急地走过去熄灭了那两盏即使不去理会也很快就会自己熄灭的油灯。他依然微微笑着,黑暗里别人看不见的那抹笑容里似乎带着一点点的嘲弄,也闪烁着似有似无的一点点让人无法解读的邪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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