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暗眸
一个看上去丝毫不起眼的女人独自一人走在长安的街道上,她的身上穿着农妇的粗布花衣衫,头上则是草率地系着一块蓝色的碎花头巾。细心的路人会发现,尽管她身穿着农妇的衣裳,但是她和普通的农家姑娘不同——在粗布的衣衫下,那姑娘有细腻白皙的皮肤,她的双手上虽然长着几个茧子,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那绝对不是做普通女红或者是干农活的时候留下的,说起来,倒更像是常年累月抚琴所留下的痕迹。
“大叔,你看那姑娘又来了?”路旁一个身材魁梧且满脸胡子拉渣的男人对身旁茶摊上另一个男子说道。
那个被称为“大叔”的人并没有吱声,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不动声色地用目光追随着那个农妇打扮的女子的身影。
“那姑娘像是从乡下来的,我看这姑娘近来已经是第三次经过我们这条街了。”那个说话的人见同伴没有搭话于是自顾继续说下去。
那个坐在茶摊旁的男人依然没有说话,他将视线转向了女子手中提着的那个小小的竹篮,他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了那个篮子上。他的上下眼皮再次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拾起桌子上的茶盏并用自己的两根手指在上面来回地搓捻。这姑娘在他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这个竹篮么……倒是像极了那一个……
先前说话的人并没有继续说话,他大概是看出自己的同伴并不想要过多地谈论关于这个女子的事情。于是他最后咕哝了一句:“是个不错的小姑娘,看上去白净得很。”说完他便不再继续搭话,他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将视线在那个姑娘身上又停留了一会,随后他便转过头伸手去够桌上离他稍远些的另一只茶盏,然后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三福,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之前一言不发的男人突然问道。他的声音里好像并没有任何的感情,语气虽然算不上生硬但是却透着一股子压迫力。
“和春堂的那个……”叫做三福的就是刚才先说话的那个大个子男子。他还没有说完,他的同伴就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说话小声一点。两人谨慎地四下看了看,被称作“大叔”的那个男子将茶钱搁下之后就起身径自往这条街东面唯一的一家肉铺走去。三福也起身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两人从肉铺后门绕进店里,在经过前面店面的时候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和店老板互相使了个颜色,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他们两个人终于走到了后院,在那里三福和“大叔”挨着坐了下来。
“三福,你可以继续说了,和春堂那边……”被称作“大叔”的男人坐下之后问道。
“和春堂里的那个叫兰佑的小丫头,最近种种的迹象都表明,她还活着。”三福说道。
“什么?”“大叔”有点惊讶。怎么会……呵,他竟然也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吗?这个老滑头……大叔暗自冷笑,看来那个人也并非是将一切都办得那么天衣无缝嘛。真是可笑!不过这样也好,那小丫头若是还活着的话事情也许会更加好办一些。
“大叔,这件事情我怎么想都想不通。您不是说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一定会确保他的人将那个小姑娘灭口吗?”三福不解。
“继续盯着和春堂,查清楚那小丫头是否真的还活着。”思考了片刻之后“大叔”这样说道,“另外,去找一趟竹娘。问问她,她那边近来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是。”三福一边应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揣测“大叔”的意图——他向来就不能够读懂“大叔”的心思——没有人能。想必除了竹娘以外,也不会有人知晓他的身份和过去吧。
“不,”“大叔”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还是让竹娘亲自来一趟长安城吧,我想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她面商。”
“是。”三福没有多说话,他只是一一记下了“大叔”的指示。
“还有一件事情。”“大叔”又缓缓地开口说道,这回,他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急迫,“刚才的那个姑娘,提着竹篮的农妇,派人跟着她。”
“大叔”的这话倒是让三福很是意外,他压根没有想到那个在他眼里只是偶然出现长安城里的农家女竟然令“大叔”如此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刚才那个女人经过的时候,“大叔”确实是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阵子,不过关于这个女子的话题,“大叔”始终都没有搭话,所以三福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女人在“大叔”的眼里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不过现在看来,事情好像并非是如此。难道,她也和此事有关?真可怕,明中暗里,偌大的长安城里,究竟有多少人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啊?!
“她走到哪里都要有人跟着吗?”三福问道。
“对,并且要安排不同的人轮番跟着。”“大叔”回答道,“我们的人办到这一点应该不难吧。”
“只是近来丐帮的弟兄们都闲得发慌,让他们跟踪这么个水灵的乡下姑娘,怕是……三福恐生变故……”三福稍稍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三福,那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了。你亲自跟着她。”沉思了片刻之后“大叔”说道,“等我和竹娘碰过面之后我们再对那位农家姑娘的事情做打算。”
“是。”虽然仍然心存疑惑,但是三福除了这么应着“大叔”的要求以外什么也没说。
“我要你好好跟着她,一切在长安城内和她有过接触的人和事都要一一记下,必要的时候要深入地去查。另外,每次这位姑娘带什么东西进城也要记下来。”“大叔”表情严肃地说道。
三福没吱声,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交代完这一切之后,“大叔”叹了口气,他微微坐直身子,将凳子往靠近三福的方向上挪了一挪。
“大叔,请问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什么需要弟兄们做的吗?”三福站起身之前问道。
“没有了,一切谨慎,如果有任何异常,你知道该怎样找到我。另外,让竹娘尽快进京。”“大叔”微微闭上了双眼。
“是,那三福就先告辞了。”说着,三福走出了肉铺的院子,出了肉铺的正门之后,他很快便混在了长安城繁忙的街道上匆忙来往的行人当中,肉铺老板一边将一块生肉包好递给光顾店里的客官一边抬眼瞟了一眼三福离开的方向,随后,他又继续低下头去忙手中的活计去了。总之,一切正常。
同一时刻,在长安城的另一端,和春堂医馆内,白慕坐在前厅茶几旁,他看着自己眼前的那杯茶慢慢变凉、氤氲的茶汽渐渐散尽,他的思绪飘到了几天前和辰岚的对话。
“辰岚姑娘——或者——这是我最后一天可以称你为辰岚兄。你……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准备一下。”就在辰岚独自一人去了一趟隐莲寺的第二天一早,白慕轻轻敲了敲辰岚房间的房门,他看着坐在自己屋子里发呆的一身已经令他习以为常的男子装束的辰岚抬起头看向了他的方向。
“我不太想去,最近一段时间每天都在长安城里到处跑,我实在是有些累了。”辰岚说着又一次低下了头。
“辰岚兄,唯独今天,可由不得你。”说着,白慕轻勾唇角——那是一抹介于轻微的嘲笑和温暖的微笑之间的某一种微妙的表情,“辰岚,我在楼下等你。我是来通知你和我一同出行的,而不是来邀请小兄弟你的。所以,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哦。”
辰岚暗自嘟了嘟嘴,罢了,今天已经有很多心事了,她也懒得跟白慕计较——出去一趟就出去一趟吧。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案台边,她提笔轻蘸墨汁给哥哥留了一张字条之后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确认了铜镜中自己男子的妆容没有任何问题之后便关了房门走下楼去。
看着辰岚下楼来,白慕心里暗自想着: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挺乖。他暗自发笑却并没有让这一切溢于言表。
“这么快就下来了,我还以为你会拒绝我的邀约呢。”白慕打趣地说道,在说这话的时候,他还特地强调了“邀约”这两个字。
“白木头,你不是说……”辰岚瞪了他一眼。
白慕笑了笑并没有接话。让她微微嗔怒一下总比让她满脸愁容地拧着眉头要好。逗逗你也好……白慕暗自这样想着。
“好了,我们走吧,要去的那个地方不是很近,而且,因为今天没有马所以我们要走去。”白慕一边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一边说。
“没有马?!为什么?!”辰岚瞬间就觉得自己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因为早上子宥兄把三匹马都牵走了,他说要去……问诊。”白慕没有回头,但是在此刻辰岚看不见的他的脸上,是一股子孩童捉弄人时的坏坏的笑。
“三匹马都牵走了?你当子宥兄会分身之术啊!”辰岚产生了一种想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的强烈欲望。
白慕转过身来,他看了看此时此刻一脸哭笑不得还气鼓鼓的辰岚。他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的脸上恢复了以往的那种睿智和冷静的表情:“好了,此次叫你出来是有正经的事情想要问你。我们就当……子宥兄会分身之术好了……总之,那个地方我希望我们能够徒步走着去。所以,辰岚兄,劳驾了。”
辰岚只得自认倒霉。其实,此时此刻的她,一半的灵魂想要躲起来,任凭自己被重重迷雾包裹住,就好像那样,她就能自己独自一人硬闯出一条明路;而另一半的她的灵魂想要找个人一起分析一下眼下的状况,以及自己在隐莲寺里的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想——她想对白慕说,在她心里,他大概是最好的人选——至于原因嘛,她自己也不清楚。
于是辰岚和白慕一起走出了和春堂来到了大街上。白慕走在前面,而辰岚则是默默地跟在距离他两三步开外的地方,一边走着她还一边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路上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辰岚也没有注意记下他们走过的路,反正只要跟在白慕的身后就行了。有的时候她也会感慨,如果在她的生命里,自己永远不需要去辨别方向就好了;如果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够有一个人引领着她走在正确的、安全的、回家的路上那样就好了。她不禁摇了摇头,想要把自己这种及其不现实的想法给甩掉——这世间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向导,纵然是周身一片漆黑,十之八九的情况下,她还是要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寻找出口——除此之外,她大概没有别的出路。
辰岚就这样想着自己的心事,她的头一下子撞上了什么东西——令她意外的是,预想当中的疼痛感并没有袭来——是白慕,他已经停了下来,面对着辰岚。辰岚一头撞入的正是白慕的胸膛。他一手抬手护住她的头部,另外一只手则是顺势抓住了辰岚的一只手腕拉着她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他的声音里透着沉稳,那声音就像是打破了辰岚的一个噩梦,它拽着她的视线让她睁开闭上了太久的眼睛看向了周遭的一片光亮。
“我前几日无意当中发现了这个地方,我觉得这是个很适合捋清思绪的好去处,所以今日特邀辰岚兄同游。”白慕说道。
长安城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辰岚觉得讶异不已。这里像是一处荒废了的园林,爬满青苔的石桥被青绿色的潭水围绕,园子里生着杂乱的野草,当然也能识别出它旧时的主人人工种植的一些植被——园子四角的枫树红得似火——那是秋意正浓的景象。在园子的中心,有精致的假山和石亭子,亭子里的石凳上有一块一块的残缺,但是辰岚觉得,这恰恰让它们看上去更具有美感。一只松鼠纵身一跃上了假山,它的小爪子里还裹着粟果一样的东西。辰岚惊喜地看着那只松鼠的方向,而白慕则是在她并未察觉的情况下静静地低头看着她的侧脸——他看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在她的脸上所浮现出来的正是少女才会有的那种明丽的笑容——他知道,那是辰岚久违了的。他悄悄将视线移开,一股愉悦不自觉地从心底涌上。
白慕拉着辰岚,他带着她往石亭的方向走去,在那里,他们并肩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辰岚,你昨天在隐莲寺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白慕半是关切半是沉静的话语打破了沉静。园子里安静极了,墙头的一只不知名的花色小鸟扑腾扑腾翅膀跃然空中。
辰岚稍稍犹豫了片刻,随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将自己前一日在隐莲寺中所看所思所想一五一十地向白慕全部摊牌。
“原来是这样……”白慕表情严肃地低头沉思。
“嗯,”辰岚点点头,“白木头,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错过了太多的细节,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去将它们重新捡拾并且拼凑起来。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接近真相。”
“我同意,”白慕赞同道,“不过如此一来,那幅意义不明的丹青作品似乎成为了最好着手的关键点,同时又成了最不好突破的重大疑难点。你昨天……大概也是为了这件事情在久久苦恼吧……”白慕的声音听上去很安静,周遭也是一样的安静,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一切之后,辰岚顿时就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块如同负担一般的石头被搬走了,而因此而留出来的那片空地,则是令她及其意外地吹进了清凉却又并不刺骨的秋风——她就是真实地觉得,她能呼吸了。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辰岚一脸苦恼地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我们不如这样想,”白慕开口说道,“不论这幅丹青的神秘绘师是谁,这个人一定同时符合三个条件:第一,此人精通绘画技巧;第二,此人与李应傅老先生相熟识;第三,此人认得玄玉兄。”
“这三点我也想到了,之后……思路就断了……”辰岚一脸苦恼地说。
“你先别急,”白慕继续冷静地往下说,“你看,这三个特征哪一个最不容易突破却又最关键?想必不用我多说,聪慧如你,一定会明白的吧。”
辰岚仔细地思索着白慕的话。是了!这幅令人头疼的丹青背后,有一个人认得她的哥哥玄玉。那么此人认识的究竟是谁?是孙毓宣还是玄玉?玄玉的事情那个人究竟掌握了多少?此人是否已经知晓玄玉真正的身份?这个绘制丹青的人是否知道任何与孙竫失踪案有关的线索?还有……父亲的失踪案件是否和李应傅之死、兰佑之死、和悟淳法师的失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熠缕阁阁主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旧隐莲寺后山悟明墓中出土的靺鞨蛇究竟和现在的隐莲寺以及悟淳法师有着怎样的联系?还有那个失踪的星宿仪——这些以前看起来毫无关联的案件仿佛一下子有了关联——断了的线被一条线索粘合了起来,那些散落了一地的真相被一颗一颗地串了起来。而以前辰岚从来没有想过,哥哥玄玉竟然正是整个事件至关重要的突破口。
白慕看着辰岚沉默不语。明天过后,除了和春堂以外,长安城里将暂时不会有辰岚这个名字。她将会以兰佑的名字继续沉浮于一片黑暗当中。而就现在的形势看起来,对方所掌握的与他们有关的信息似乎比他们之前想象得更多且牵涉更广。白慕静默地看着她不安的侧脸,看着她额前的一缕碎发投射在石桌上的影子。他不禁轻轻抬起手,将那缕不听话的头发拨至辰岚的耳后。她如梦初醒般抬眸,在目光交汇的瞬间,她望向他双眼里的那潭深水。她知道自己是一片叶子,但是当她这片叶子漂浮在他眼里的潭水中央时,他决不会让她沉没,只会托住她静置于波心,让她得以依靠,让她获得宁静……
辰岚将自己的视线移开,白慕依然。恰好一阵秋风吹过庭院,本就有些萧条的树枝簌簌晃动。辰岚心中一阵紧张,或许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在那些枝桠交错着的黑暗缝隙里,有一双双暗眸正在盯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们走吧。”白慕温热的掌心搭在辰岚的肩上。辰岚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随后起身紧紧跟在白慕的身侧。她想要尽快逃离那些盯梢的暗眸——又一阵秋风起,寒透了落叶的边沿——走快点,逃离真相……不,她要舍身硬着头皮去追赶的,正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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