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悲伤
夏夜，天气有些闷，雪生搬来自己从小做的躺椅来到院子里，躺上去，静静看着夜空，听着耳边各种杂声。
一年前的夜晚，也是这么闷热，可那时的月亮很大很圆，天气虽热，但却不闷；那个夜晚虽然也是杂声一片，正如千百年来无数个夏夜一样，可那时雪生心里却很恬静，一如那个月下祈祷的少女，似乎有她在的地方，再喧嚣之处也能成静谧之所。
今晚月光朦胧，半遮半现，雪生呆呆望着月亮，好像自己的心情也遮上一层纱幔。雪生挪挪身，夏虫喧闹不休，这让雪生自己心里更加烦闷。只是雪生忍不住想李媚儿现在不知道在远方哪个地方，现在又过得怎么样了；可慢慢回味过来对方心里好像重来没有过自己的，自己只是同窗，乡邻，可能以后真的不会再见面了；想到这里雪生心里又泛起一阵失落，就如她离开后的大多数夜晚那样。
雪生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时光好像加快了步伐，一晃眼夏炎过去，秋凉到来，秋风最是明显，吹落了树叶，也终于吹散了老木匠的烟雾。
从入秋开始，老木匠就再也不能抽烟了，他吧形影不离的烟杆攥在手里，可是能看不能抽太折磨人。老木匠越来越多的时间躺在那张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躺椅上，形神枯槁，一杆杆烟也渐渐抽去了他的生命。
雪生以前伐木做棺材时只是心里隐约意识到什么，还不是很清楚死亡是什么意思；只是这一年来，目睹老木匠越来越憔悴，生气越来越少，听着时不时冒出来的叮嘱，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话，雪生大概意识到老木匠说的走是什么意思了。
老木匠要走了，有点像李媚儿，都再也见不到了，只是李媚儿还在某个远方好好的活着，老木匠一走就再也没处寻去。
秋天过去，在冬天的第一场雪下，老木匠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的烟杆滑落一旁，再也不会被他拿起。夜晚，雪还在徐徐落下，老木匠是望着窗外的雪花走的，走时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仿佛是一个小小的轮回，十二年前的那场大雪，给他送来了他梦寐以求的孙子，而多活了这么些年后，又是小雪亲和地给自己送别，老木匠觉得上天待自己不薄，遂心满意足地去了。
这个夜里，雪生跪伏在老木匠床前，心里难受，眼泪无声无息划过脸颊，滴湿了衣衫；偌大个房子突然就空荡起来，冷冷清清，窗外飘进的雪花无言沾在窗台，又了无生息不着痕迹的化去......
第二天，街坊邻居帮忙将老木匠整好仪容，安放进那张早已备好的棺材，正中放在灵堂里，棺材合上的一瞬间，雪生才恍然惊觉，这便是最后一面了，从此这个他命中最亲的人将与他分隔两世。
雪生身着丧衣，跪坐堂前，面向门外，向每个来吊唁的人半伏表示谢意。老木匠生前虽然不多言语，但因为一手上好木匠手艺而为人称道，找他下过订单的人很多，因此死后人来吊唁的也不在少数。雪生精神渐渐有些恍惚麻木，已经不知道叩谢过多少遍，因为这两天世界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青儿一天傍晚也来了，她更担心雪生；雪生太年轻，老木匠就这样走了，不知道能不能承受打击。她进来时，雪生机械地准备叩谢，却被青儿一声唤醒，才回过神来。
“雪生”，青儿唤了他一声，拿手在他身前晃了晃，见他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爷爷去世了你很伤心，可你也不能这样啊，以后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见雪生似有些无动于衷，“你还有我呢，有心里话就跟姐姐说说，别憋在心里更难受。”
“青儿姐”雪生哽咽了一下，眼睛又开始湿润起来。
青儿用手绢给他拭去泪水，轻柔地说道，“男孩子要坚强，勇敢些，有我陪你呢！”
雪生脑中回映起往昔种种，青儿姐现在大概是唯一真心关心自己的人了。
七天之后，棺材下葬，村里合计，最后雪生坚持把老木匠葬在当初的那片树林。
在这片树林，雪生之前伐木留下的木桩一个个被除去，空出一片空地来。中间就是老木匠的坟墓，土包拱起，四周圈上一圈砖沿。墓碑是雪生自己动手点点刻成的，上书“显祖考冷氏太府君之灵”，左下书“孝孙冷雪生”，右下是日期“昊帝历一百六十二年冬”。碑前贡品陈列，墓烛分立两边。老木匠的烟杆已被放进棺材里，雪生亲手将烟杆握在老木匠手里，愿他在另外的世界也能抽上一口好烟。
坟墓四周散遍纸钱，粗糙的黄纸冥币到处都是，在林间风的鼓动下卷的四处纷扬。
雪生向四处望了望，想起老木匠说的，当年自己就是在这里被老木匠发现的，发现时自己被包在兽皮里，孤零零地放在灌木丛里；如今，带走领养自己的人已经去世，自己又是一个人，又是在这片同样的树林。树林似乎没变过，而自己已经十二岁了。
一个人来到这里，又将一个人在人世独自前行！
雪生在老木匠墓前呆了许久，待到黄昏，天色阴暗下来，才向镇子里走去。
夜已深了，雪生睡不着，这不是老木匠不在的第一个夜晚，却是老木匠十二年来离自己最远的第一个夜晚。镇上家家户户都熄灯休息，偶有一点昏黄灯光飘摇不定；在这个冷清的冬夜，时间都显得更漫长些。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雪生自己外一个活物都没有。
雪生突然感到十分孤独——
这种孤独跟从小因为相貌被同龄孩童异眼相待不一样，那时虽被排挤，但自己还有爷爷，还有木匠铺，还有家可回，还有人可以倾诉；如今，自己是真正一个人了，人去了，家没了，从此悲伤藏于心底，横眼以对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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