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民无欢
大桑历927年。十月末。
自南境失守已过去四个月有余。最初逃出来的几百流民,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到现在已不足百人。
好不容易脱离战火,到了大桑军队驻扎保护的廊禾城,但廊禾城的百姓并不喜欢逃难而来的流民,不愿分食救助,反倒百般欺打。
直到三天前流民饥饿难忍上街抢夺食物,流民再度死伤二十几人后,城主只得派遣军队三十人,将流民安置在廊禾城外的荒村,赤杨村。
每日晌午,军爷们都来为流民派发粥饭。就这样日子过了又一月。对于流民来说,城主大人和每日派发粥饭的军爷,简直如同天上神。
天气渐凉,战事吃紧,城主吩咐这是最后一次去赤杨村派送物资米粮。再加上城主分拨了一些家畜种子农具,足足装满了十辆牛车。
到达赤杨村时,已到中午。
“军爷们辛苦了,辛苦了,罗邺,小泽,快快把热茶给军爷们端上来。”有些年迈的村长罗大爷恭敬又献媚的迎着胡队长。
身旁叫罗邺和小泽的两位少年手脚利索的给每位军爷倒上一碗热茶,亲自送到手里。目光虔诚。
胡队长道着谢三两口饮尽热茶,军人们喝完热茶也不含糊,将牛车上的物资悉数卸下,堆在物资棚内。
剩下的村民们只敢远远的围观,却是不敢上前,生怕自己冲撞得罪了军爷们。村长罗大爷千叮咛万嘱咐,不可骚乱,不可无礼。
胡队长和罗大爷交谈了一阵,甚至连牛车都留下了,带领部下转身便走。
无欢感受到罗邺和小泽催促又急切的目光。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只得捏紧了自己的衣角。哆哆嗦嗦了许久,才下定决心,慌忙跑向胡队长等一行军爷。
“胡叔叔,胡叔叔。”无欢一路跑过去脚下一个不稳,扑倒在地,吃了一脸灰尘。
胡队长闻声回转,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扶起无欢,蹲下身来将就着无欢的身高,望着眼前格外瘦小的女童,眼带笑意问道:“没事吧?小丫头。”
无欢局促不安的摇摇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罗邺和小泽。他们两人投来鼓励的目光。顺势一人一边挽住了惊慌正欲上前的村长。
“有什么话,就说吧。丫头不要怕。叔叔回去还有军务在身。”
无欢点点头。望着胡队长,鼓起勇气说道:“胡叔叔,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和城主大人的名字,哥哥们说,做人要知恩图报。”
胡队长咧嘴一笑,大手揉了揉无欢枯黄如草的头发。“那你可要记好了,我叫胡君彦,城主大人叫南非花。”
“回城。”胡队长沉声说道。说完头也不回的带领军队离开。
村长带领大家分发了米粮家畜和农具。晚上回到家,罗邺,小泽,无欢两高一矮跪在院子里。
村长慢悠悠的穿过他们,走进堂屋坐下。缓缓开口:“你们三个都是可怜的孩子,没了父母亲人,从南境到赤杨村,一路照顾我这个糟老头子,老头子都看在眼里。可是这世道,谁不可怜呢?你们想要报恩,我能理解。我知道总有一天是留不住你们的,罗邺,你比他们稍长几岁,也有自己的的想法。可惜了这乱世,能不能活下去都不好说啊,不好说啊。想报恩,得先活下去!”
“行了,都别跪着了。明天我就去找柳家兄弟商量商量。回去睡吧。老头子是真的老咯。”说着佝偻着身子往卧房走去。
罗邺和小泽一脸兴奋。无欢一脸茫然。
罗邺给无欢盖好被子,说道:“小无欢今天真勇敢,快睡吧,明日还得起早。”
“邺哥哥,罗爷爷说要去找柳家两个大哥哥商量什么?”
“商量开办学堂的事情。以后小无欢就可以学文习武了。”
“那邺哥哥和泽哥哥也会去学习吗?”
“我和小泽都长大了,要跟着村里开荒种粮食,学习是你们这群小毛孩的事情。”
“无欢都七岁了还是小毛孩?那你才十五岁,泽哥哥才十二岁,不也是小毛孩嘛!”
“呵呵,就你聪明!”罗邺轻刮无欢的小鼻子,“明日再说,你快快睡觉。”
“嗯,邺哥哥晚安。”说完乖巧的闭上眼睛,听到罗邺关门的声音才睁开眼睛。
罗邺和小泽为什么一定要问胡队长和城主大人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村长开设学堂,无欢一点也不明白。她只是觉得这一段时间,有木板床和茅草房,破布衣和温腹粮,不用踩着尸体冒雨连夜逃跑,不用吃黄泥充饥,也不用被人东追西赶拳打脚踢,特别幸福。
爹娘的尸体,现在怕是已经腐烂了吧。爹娘,你们死了,还会感觉到饿吗?还会感觉到冷吗?
罗爷爷说人死了就会去到画册上的神府,生前你们供奉着魔神君上,去了神府他定会庇佑你们吧?
可是天上真的有神府吗?
想着想着就这样睡着了。
无欢是听着鸡鸣和牛羊叫唤醒来的。“爹爹,娘!”
无欢不由自主的喊了出来。才想起来,爹娘死在了南境,千星国红骑军队的火油箭林之下。而这里也不是故乡南境,是赤杨村。
无欢茫然失措的坐着,眼前不断出现爹娘临死前的一幕,剑鸣马嘶,火光冲天,尸横遍野,血流如注。
眼泪不知为何奔涌而出,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甚至都没办法哭喊出声音,只有眼泪不停的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无欢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感觉快死了一样,连呼吸都忘记,干瘦的脸庞涨得通红。
小泽推门进来,见到这场景吓了一跳,一边唤着无欢的名字,一边拍打着她瘦的只有骨头的脊背。
“无欢,你怎么了?快醒醒。无欢无欢。”
好一阵折腾,无欢才咳出一口血来,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小泽吓得脸都青了,扯着嗓子大喊道:“村长,村长,罗邺罗邺!快来看看,小无欢快不行了。罗邺罗邺!”
小泽慌乱中恍惚想起,村长一大早就出去了。
院子里正在整理牛车农具准备出门开荒的罗邺听到小泽说无欢快不行了,心里咯噔一下,丢下牛车农具冲进无欢的卧房。
罗邺探了下无欢的气息,微弱游丝,转头对怔怔的小泽喊到:“快,快去请白先生。无论无何,一定要请过来。小泽,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小泽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小泽走后,罗邺将昏迷不醒的无欢放平,眼眶泛红,强忍着眼泪。扒开无欢的衣领,帮她顺气,双手竟然有些颤抖。
说到底罗邺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自从南境失守,他逼着自己坚强起来,一路上拖着小泽无欢和罗爷爷无数次死里逃生。
几个月的生死与共,早已把这几人当做亲人。特别是小无欢,虽然不谙世事,但格外乖巧懂事。每次采集到食物都会先分给大家,只给自己留最少的。
罗邺深吸一口气,将泛黄的旧布浸了水,拧干敷在无欢烫人的额头。
“小无欢,小无欢,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听到了吗?以后,邺哥哥还要送你去学堂呢,你可不要忘了。小无欢,你听到了吗?”
望着床上气息微弱的瘦小的女童,罗邺心里是有些害怕的。
两个月前途经沟河,流民中有人咳了几日血,突然就死了。好些流民都死在了沟河。直到突然出现一个自称白先生的人,他所救治之人必有生机。
从那天起,白先生就跟着流民一路迁徙,期间给大家治伤治病,甚是德高望重。只是白先生神出鬼没,除非他自己出现,不然也是无处可寻。
过了好一会儿小泽一个人回来了。
“邺哥,白先生不在赤杨村,怎么办?”
“什么?什么…白先生去哪儿了?”
“王大娘说白先生昨日就出村去了,说是去廊禾城了。邺哥,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罗邺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小泽明显慌了神,自己可不能再慌乱。
“小泽,你先去找村长,问问他还有谁会医术。”
“好,好,好好好,我这就去。你可要照看好无欢。别,别让她死了。”小泽伸头看了一眼无欢。
“小无欢有我照看,你快些去。”
听到小泽出门的声音,罗邺的眼泪终于决堤。沙哑着声音呢喃。
“小无欢,听到没有,你可不能死。不然你泽哥哥一定不会放过我的。知道了吗?”
无欢只觉得心口闷得厉害,脑袋也晕晕乎乎,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前一片漆黑。
她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罗邺以为她醒了,又唤了她几声。但是再也没有回应。
罗邺给无欢换了几次湿布后,渐渐能听到呼吸声,这才一块石头落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无欢怎么样了?”村长带着五奶奶蹒跚走了进来。
“村长,五奶奶,无欢这会儿气大了些了。”说着让到一边站起。扶起村长。
五奶奶翻开无欢的眼睛看了一下,又看见床头的血迹,只觉眼皮突突跳动,吓得老脸一黑,哭喊到:“作孽,作孽啊!你们这不是害我这老婆子吗?哎呀!这不就是涝瘟病,沟河那次死了那么多人,都是这涝瘟害的。”
五奶奶说着退着,边跑边嚷:“快把她烧了,把她烧了,不然我们都活不成了。”
五奶奶也有六十多岁了,这会儿却是跑得飞快,嗓门儿也极大。“涝瘟来了,涝瘟又来了。”
村长一听这消息,直接瘫坐在地上。沟河那次涝瘟,不但传染极快,一旦染病咳血不止,高烧不退,几日之后血咳尽了,人也就去了。
沟河的尸体,堆成了小山一样高,白先生一把火给烧了。说若是不烧,尸体也会传播涝瘟病。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白先生又不在。
紧接着罗邺也瘫坐在地。
“小泽呢?小泽去哪儿了?”
村长似乎又苍老了几分,说道:“小泽驾着牛车,去廊禾城寻白先生去了。”
村长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跌落在地。
“罗邺,快扶我起来,你听我说,你带着无欢去追小泽,一同去找白先生。快,再晚就来不及了。我来拦着村民们。你带着无欢马上出发。”
罗邺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村长又催促起来,说着你们先走,我来拖住大家,等人来了就走不掉了。
罗邺扶起村长,扯起棉被裹起无欢放在车上,自己坐在车前手握缰绳,回头对村长说“罗爷爷,你保重,等我回来。”
村长倚着门框抬了抬手示意他快走。罗邺抄起鞭子打在大牛的屁股上,驾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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