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怎么活下去
目送罗邺走后，村长罗大爷又去隔壁小泽的房间拿过来一床被子放在无欢床上，将枕头塞进被子里，然后把小泽的衣服挂在放脸盆的架子上，立在床边。合上窗户，又找来铁链将卧房锁了。
做好这一切后，搬了一把竹椅放置在门前，靠坐了下来。罗大爷摸出腰间的烟杆，用布满皱纹的老手，颤抖着仔细的卷着烟叶。
院门口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两个青年一左一右挽着五奶奶走在前头。
“村长把无欢交出来吧。这可怜孩子已经没救了，但是不能连累我们大家呀。”
“对呀村长，把无欢交出来，只有烧了她，才能阻止涝瘟传染。沟河那次你也是亲身经历，不过几天就死了一百多人。”
“村长，你可要为大家着想，南境遗民怕是只有我们几十个人了，难道你忍心看着我们都死绝了吗？”
“怎么不说话呢？村长，这事情怎么办，你倒是说句话呀。”
罗大爷将烟卷按进烟筒眼，点上嘬了两口，逃难这么久，这是最后一点烟叶子了，这包烟叶子浸过无数人的血，也泡过无数的溪水河水雨水。罗大爷一直将它紧紧揣在胸口，这是他老伴留给他最后的东西了。他每嘬一口就迷醉的虚起眼睛，似乎在回味其甘，又似在回忆往昔。就像老伴那张满布皱纹笑开了花的脸又出现在眼前，嚷道：“老头子，少抽两口，多活几天吧。”
大家又在吵吵闹闹的说着什么，罗大爷回过了神来，望着面前每一张熟悉的面孔，今天似乎都觉得陌生。因为他们脸上都是愤怒，是恐惧，是想要活下去的欲望。还有一些凶恶。
“村长，你还是让开吧，今天我们必须烧了这丫头，以绝后患总要给南境留下一些血脉。”
罗大爷抽完最后一口烟，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无欢这丫头是个好孩子，你们说的老头子都明白，都是为了活下去。可是欢丫头，还没有断气呀。她难道不想活着吗？王大娘，在沟河的时候你也咳嗽，谁都不愿意和你太近，你记不记得是谁给你找吃的，是谁给你的衣服？还有你五奶奶，在廊禾城是谁把你从本地人手里救了回来？豌豆，你还记不记得刚出南境你就摔断了腿，是谁找人把你背出来的？.......”
罗大爷每说出一桩桩一件件就有一个人低下了头。
“欢丫头少不更事，但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着你们每一个人，在场的哪一位没有受过她的恩惠？你们自己说说。”
说完这些话罗大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突然咳了起来。虽然没有咳血，众人还是吓得一惊，纷纷后退。
“村长莫非你也传染了涝瘟？”
“他们住在一起，我看多半是也传染了。”
“村长，你叫罗邺和小泽出来，再不出来我们就要放火了。”
“对，你说的都是以前的事情，欢丫头的好我们会记在心里，但也不能让大家陪着一起死啊。”
“对呀，就是。”
罗大爷顺了顺气，一下子瘫坐在椅子里。
缓缓说道：“既然要烧，就干脆连老头子一起烧了吧。也好去陪陪我的老伴。罗邺和小泽说了，势要和小无欢同生共死。世道炎凉，人心不古啊，老天爷都不给活路，还怎么，活得下去啊！”
大家又喊了半晌罗邺和小泽果真无人应答，也信了罗大爷的说辞。
嘭的一声，火把砸在门上，溅起一片炸裂的火星，又弹落在地。
“烧了他们，我要活下去！”不知是谁在大吼，又突然收声。
短暂的安静和沉默之后。
紧接着有无数的火把飞向了罗大爷和他身后的卧房。火光乍起，熊熊燃烧。罗大爷瘫坐在椅子里似乎是在大哭，又似乎是在大笑，融化在烈烈火焰之中。
五奶奶是最先开始哭的那个。她一边哭一边喊道：“作孽啊，作孽。一路走好，一路走好啊。”
跟着这群人都开始哭泣。
“我们也是只想要活下去，有什么错？”
“一路走好，村长，罗邺，小泽，无欢，来世投个好人家。”
正值日中，乌云蔽日也不过一瞬之间，天空传来初冬时节难得一见的惊雷闪电。
众人这才抹着眼泪离去，有人提议要推举个新任村长出来。他们走了，生活还是要继续不是吗？
罗邺带着无欢一路颠簸，中途无欢醒了一下，说了两句话又咳了几口血，昏睡过去。
第一句是“邺哥哥你走吧，我不怕死，这是涝瘟我知道，不想传染给你。”
第二句是“邺哥哥，把我烧了吧。”
距离廊禾城不足三里地的时候，罗邺遇上了赶回来的小泽和白先生。
白先生伸手握了握无欢纤瘦的手腕，说道：“这附近山上有个猎户的小屋，我们去那里。快。小泽带上我的箱子。”
罗邺正准备将无欢抱起来，白先生伸手拦下，“从现在开始，你们不要和她接触，我来吧。”说完连同被子抱起无欢，罗邺只好去帮小泽抗大箱子跟着走。
来到小屋内白先生放下无欢，头也不回的说道：“一个烧热水一个熬药。”白先生打开大箱子，取出两个乌黑小药丸，放进无欢耳中。
小泽出去烧水去了，罗邺还站着，少年的声音有一丝颤抖：“白先生，你实话告诉我，无欢她，还，还有救吗？”
白先生转头望着故作坚强的少年，沉声说道：“熬药，速去。”
罗邺这才出去忙活。
白先生手上不停，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果真把我当市井大夫使唤了。你这小丫头，还真是幸运，有两个好哥哥不说，还遇上了我。”
说着手起刀落，在自己手腕划了一刀，把血滴入昏睡的女娃娃口中，又用拳头大的琉璃瓶接了一大瓶，封口放好。白先生的血初入瓶是还是红色的，一封口，竟然变成了透明的水状。白先生另一只手掌覆在伤口，移开手掌时，手腕完好如初，连疤痕也消失殆尽。不可谓不奇怪。
日光尽数被乌云遮挡，惊雷闪电自天穹传入大地。白先生勾起了唇角，饶有兴趣的望着无欢，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竟然是你！”听这语气，倒像是寻了许久。
这道惊雷一炸，炸惊了许多人。
千星国。千星阁。顶层入定的红袍白须老人猛然睁眼，望向大桑国廊禾城方向。
千星国。拒霜谷。冰棺中沉睡许久的貌美女子睫毛微颤，似要醒转。
大桑国。碎月居。面无表情的年轻黑袍男子闻雷声抬眸，指尖珍贵无比的香炉应声而落。
大桑国。廊禾城。城主南非花突然捂住胸口，眸中绿光一闪而逝，勾起唇角。
大桑国。王都。与王上议事的国师望向天空，转而将目光投向廊禾城。王上喊了好几声国师，才回过神来。
雷声过后，无欢皱紧了眉头，含糊的呢喃两声。
白先生抚了抚自己有些昏沉的额头，站起身来。
“再过一柱香把这个加入药罐，熬到日落之前给她喝下。”说着把布包扔给罗邺。又转头撒了一把粉末在烧热水的铁锅里，对烧火的小泽说：“水开以后用木桶给她泡上，泡到日落时分。”
“啊，还有，我得休息一会儿，没事不要叫我。”
也不等两个少年回应，白先生进了小屋，左右看看也就只有一张床，只得将猎人供奉山神的长案清出来，说是清理，不过是一把将香炉贡品呼在地上，然后躺了上去呼呼大睡。
“白先生，白先生。”
白先生听到声音幽幽转醒，两个少年一脸紧张的看着他。屋外的天色早已黑尽。
“白先生，小无欢喝了药又吐了好多血，怎么办？”
“白先生，你说这泡了也泡了，药也吃了，怎么还这样吐血？”
白先生并没有要起身的样子，问道：“吐的血什么颜色？”
“黑色，似乎，似乎还有东西在黑血里蠕动。”罗邺小心翼翼的回话。
“那就没事了，弄些火炭将黑血填了，再铲进火炉烧掉。我此时困极了，需要入睡。”说完头一歪，真就睡着了。
罗邺和小泽面面相觑，按白先生的交代将黑血铲进火炉，火炉里噼里啪啦的炸响起来，还传出一阵糊味。
无欢还是没醒，呼吸听起来倒是顺畅，脸色也是红润了几分。
“白先生说没事了应该是没事了，小泽，你去休息，我来守着小无欢。”
“邺哥，还是你去休息，我来照看。”
“你去吧小泽，听哥的。”罗邺坚持自己来照看，小泽也拗不过，何况提心吊胆折腾整整一天对于十二岁的小泽来说也是筋疲力尽。
小泽环视一圈，将两根长板凳并一起，勉强能睡，躺下片刻就进入梦乡。
山里夜凉，罗邺又给屋中火盆添了几块碳。关上了木门，打开小窗。
熬到天快亮了，罗邺就着屋内的火盆用木架悬挂的鼎罐煮了些白粥。白粥咕噜咕噜的冒着香气。罗邺时不时的搅拌两下，见大家都还没醒，忍不住腹内空空，喝了半碗。小泽闻着香气爬了起来，换罗邺去板凳上躺下。交代小泽无欢醒了就叫醒他。
小泽一边应声，一边喝着白粥。两碗下肚也才觉得半饱。正是长身体的少年忍了又忍，没去盛第三碗。想着留给白先生和无欢。无欢一日一夜水米未进，肯定也饿了。
小泽看着呼吸平稳的无欢，撩开她脸上的头发。“无欢，你可千万要醒过来。”
“这香案还真是生硬。”白先生说着伸了个懒腰。
“白先生，你醒了。”小泽忙站起来。
“嗯。”白先生应道，走过来查看了一下无欢，也不说话。径自打开大箱子一番捣鼓。小泽不敢打扰，也不再多问。生怕惹恼了白先生。
自从沟河相遇白先生向来神出鬼没，话也不爱多说，问题多了，他便怒目相视。大家既对他感恩戴德，更多的却是忌惮。说起来，白先生总是一身白衣，从来不见污脏，模样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最是厌烦别人叫他神医，只准唤他白先生。大家虽有好奇，却是无人敢问。
大概高人都有些怪脾性吧。小泽这样想着忍不住偷偷瞄了几眼。又忍不住有些羡慕。
一堆瓶瓶罐罐摆上香案，白先生收拾好大箱子提在手上，对小泽说道：“白瓶里的药丸，是给你和罗邺的，绿瓶里的药丸是给无欢的，记得要吃，这些药丸我可是下了血本的。那，我就走了。”
说着推门出去，小泽起身去追，刚到门口，哪里还有白先生的踪影。这半山腰上，路只有一条，白先生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小泽本想问问无欢的情况，这下忍不住冒了一头冷汗。
在南境坊间自小就听闻大桑国境内有一邙山，无人知晓具体是在何处。邙山上住着神仙，也住着妖魔鬼怪。甚至念学堂的时候在文老师的书房里看到过一本书叫《邙山异闻录》里面开篇写道：邙山生妖魔多精怪，天材地宝颇丰。又以山势险峻，凶兽常驻，毒物萋萋，鲜少人迹。偶有缘人得入，万千只一人返，故以恶名传。
就因为好奇翻看这本书，还被文老师罚抄《大桑地志》，抄写了足足有一月。以至于小泽现在对大桑山水城池，烂熟于心。
“咳咳”无欢轻声咳嗽了两声，小泽连忙回身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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