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生台—林一默和右芷
有一类游魂，他们处于生和死之间，忘了自己为什么变成游魂。
这类人大多是主动放弃生命，离世时并没无遗憾和后悔之心，为了让他们记住离世的创痛，来世一想到死亡就心生敬畏和恐惧，珍惜生命，冥界主创立了再生台。
再生台下是一所学校，叫做“流晨中学”，平常人只看得见低矮的山崖和笔直的楼层，而执行再生仪式的再生主却看得见高耸入云的再生台。
那是个高不可攀的悬崖，四面悬空，掉下再生台的人会遭受巨大的痛苦，记起前世后再于巨大的创痛中忘记前世。
世人皆传有孟婆，但孟婆汤不是谁都能喝得上，功德圆满的人既不用经历离世的创痛，忘记前世也只需要一碗汤。
今天是新一届的再生主第一次带游魂来再生台，尽管早已听师傅描述过无数遍，但真正见了，她还是会觉得寒意四起。
再生台上长着一颗粗壮的歪脖子松树，树根下长些杂草，但那些草全都在某一处停止生长。
草地和沙地界限分明，越过不长草的那条线就是再生台，再生台上，狼群虎视眈眈，时刻准备扑过来。
狼凶恶的眼神，谁看了都会害怕。
如果有人犹豫，不愿跳下再生台，狼会拽着他跳下去。
再生主这次带来的人有三个，一个中年妇女，一个黑帮头目，一个16岁的中学生。
巧合的是，这三个都是女人。
中年妇女尝遍人间百苦，无依无靠才自行了断。
黑帮头目被警察围堵，饮弹自尽。
而那个16岁的少女，新再生主不知道她怎么离世的。
也许是她能力有限，看不见那个女孩生前的景象，不过没关系，女孩跳下再生台就会想起一切，而再生主也会看见女孩所有的记忆，只要她愿意看。
再生者不能看见通往再生台的路，三个再生者是被三个小厮套上蒙住眼睛带上来的。
中年妇女和黑帮头目很快就被丢进再生台，她们都忘了生前的自己，七情六欲也都淡泊如水，见到狼，她们并没有像生人一样逃窜，只有被拖下再生台后才会感到恐惧，发出瘆人的哀嚎。
且管那个少女叫小紫吧，因为她的两个发髻上绑着好看的紫色丝带。
再生主特别留意了小紫，因为她俩年龄相仿，这样一个妙龄少女为什么会舍弃人世，再生主想不通。
小紫被送入再生台，一头灰狼咬住了她的手臂，这让再生主怜悯起她来。
纵然怜悯，再生主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她的师傅说过，历届再生台的执事都冷漠，无一例外，因为每个人都在这些游魂的记忆里看尽人世百态。
师傅给她起的名号叫观无，世间一切皆无常，纵观无常，以求心无执着，心无留恋。
灰狼将小紫拖入崖底的那一刻，观无看见了小紫全部的过去。
故事是这样的：
“他叫林一默，班里的人都说他很随和，甚至有一点腼腆和幼稚，可在小紫眼里，他成熟而冷漠。
他坐在从正门数过来的第三列，第二排，穿着浅蓝色牛仔衣，短发干净利落。
老师调动座位，把坐在最后一排的小紫调到前排，和他一桌。
小紫绑着两个低马尾，上面系着她最喜欢的紫色发带。
就在小紫抱着书包，傻站在林一默身边不敢坐下去时，他举手问老师：“我可以我的好朋友坐在一起吗？。”
老师干脆地答应了，于是林一默坐到了第四列，倒数第二排。
换位置的那天可能是小紫离林一默最近的一天，从此以后两人越走越远。
下课铃刚响，林一默早早收拾好书包，大步迈到门口。
眼看林一默就快离开，小紫胡乱收拾好书包紧跟上他，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为有这么愚蠢的举动。
一出门，小紫发现林一默正停在门口和隔壁班的同学说话，她陡然停下脚步，一个急刹，踉跄了一下，刚站定就180度转身背对着他们，她不能让林一默察觉出来她在跟着他。
正好，小紫的表姐朝她走了过来，小紫看到救星似地上前，拉着表姐的手，装作很自然地说：“我们一起回家吧。”
表姐一向不太喜欢小紫，但一家人又不好意思直接表明态度，她不耐烦地说了句：“等一下，我找雨伞。”
小紫都没注意到，下雨了。
表姐找雨伞的过程中，林一默和朋友一块儿走了，明明才过去了两分钟不到，小紫却很着急，担心下楼就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等小紫和表姐举着雨伞下楼，林一默果然没了踪影，小紫觉得很失落。
学校刚建，校区有些偏远，但会有公交车经过。
公路也刚修，还是土泥路，一下雨，车子碾过土路，裹出一层层泥浆，小紫和表姐小心心翼翼地走着，还是免不了踩一鞋的泥。
路过车站，小紫发现林一默举着把黑色雨伞，目视前方，很冷静地在等车，他是人群中最高的那个，也是站得最直，最有精气神的那个，他看起来那么与众不同，浑身都在散发光芒。
如果你不相信浑身散发光芒的这种说法，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会知道，原来那个人真的会在人群中光芒四射。
小紫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胆怯，看到林一默在车站就决定不坐公交，表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也要和小紫一起步行回去。
车子还没来，小紫和表姐抛开众人，提前踏上了回家的路。
她们走的是小路，路上铺满了沙子，即使下雨，路上也没有泥泞。
雨中的芦蒿草格外地绿，看起来清爽又有活力。
路过那片沙树林时，她们惊喜地发现弃耕的荒地里冒出了许多蘑菇，于是便兴致勃勃地采起了蘑菇。
小紫想到林一默他们的车子很快就会路过下面的公路，一把蘑菇塞进书包，带着表姐一路狂奔回了公路，正赶上车子从她们身后开上来。
小紫有些窃喜，心想：“他会在车里看见我的吧。”
车子往前开了，由于人太多，小紫没能看见车厢中的林一默，回家后发现自己包里的蘑菇揉成一团，粘在了书上。
她苦笑着说：“我真蠢，蠢得无可救药。”
小紫很好奇：“他的家会在哪里呢？车子开往的方向有一个村落，环山绕水，是个美丽而令人向往的聚居地，那应该就是他家吧，不过，这条路更远的地方也有别的村，他的家也许更远。”
对小紫来说，林一默的一切都神秘莫测，好像，每揭晓一个她不知道的信息，就是赐于她一份珍贵宝藏。
小紫好想去林一默住过的地方去看看，看看他的童年时光散布在一片怎样的土壤，看看他见过的房屋，他踏过的土地，看看他眼中熟悉的一切。
第二天，林一默没有来上学，小紫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过了几天老师才说他转学了。
小紫很难过，她都还没来的及攒够勇气问他：“你住在什么地方，我想去看一看。”
放假的时候，小紫沿着那条路往前走了很久，每看一到个村落，她都怀疑他是不是住在这里，想象着他每天和同学有说有笑地走过。
小紫只是想四处走一走，而不是打听林一默的下落，因为她不希望他知道，她这样平凡无奇的女生，拥有一颗觊觎他的心。
无数个夜晚，小紫总是梦见调桌位的那堂课，梦见那场雨，梦见林一默黑色的雨伞，以及他站得笔直的身形。
他总是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小紫的梦里走来走去，每一次，都那么遥远。
林一默离开后没多久，小紫初中毕业，顺利升到高中。
她梦到他的频率越来越低，思念他的频率越来越低，甚至可以全神惯注地做习题册，不会因为他而分神。
某些时候，放学后她也不急着回家，而是站在走廊上发呆。每天的晚霞都很相似，又不尽相同。
操场里总有男生在打篮球，直到保安来催，大家才会收拾书包，和小紫一道走出校门。
同学们总说她沉默寡言，她们不知道小紫只是在思念那个总是穿一身浅蓝衣服，拥有一把黑色雨伞的人。
你要是问小紫为什么对林一默念念不忘，她可能说不上来，又也许，他的名字，他的存在，他的一切都是她喜欢他的原因。
按照学校惯例，升入本校的学生可以去流晨中学做交换生，时间长达半学期。
听说那是所名校，建校历史有一百多年，关于它的传说有很多，比如学校里存在神灵，曾经发生过很多灵异事件，这些传说吸引着人们。
学校要选出综合成绩最好的同学前去，为了公平起见，所有人都要参加考试。
小紫对做交换生没有兴趣，但还是参加了考试。
考完试出来，她遇到了以前同班的同学，大家都叫他林胖，为人热情活泼。
他主动给小紫打招呼：“好巧啊，你也在这个学校。”
小紫腼腆地笑了，“是啊，好巧。”
由于没想到什么可聊的话题，小紫打算聊一聊流晨中学，她问他：“你知道流晨中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中学吗？”
没想到林胖子知道的果然很多，他说：“它算是邻省最好的中学，我们班有个人就在那个学校里。”
小紫好奇地问了一句：“谁？”
“林一默啊，你还记得他吗？”
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楞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不记得了”她说了句谎话。
林胖走了，小紫却开始后悔，刚刚考的语文，她完全没用心答题。
知道林一默在那所学校，去流晨中学的念头迅速而坚定地出现在小紫的脑海里，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也要去，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见他一面。”
尽管她很用心地考了接下来的科目，但五个交换生里还是没有她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她看到公布名单时的失落，毕竟她对考试结果抱了那么高的期望，回到家，她躲在房里，失落招来悲伤，悲伤招来眼泪。
小紫很久没见林一默了，她想看见他，明明机会就摆在她面前，可是她没抓住，错失了唯一可以光明正大去他学校的理由。
临出发的前一天，班主任告诉小紫：“你今晚收拾好行李，明天代替住院的同学去做交换生。”
小紫激动得连谢谢都忘了说，兴奋得在屋子里上下窜跳，手舞足蹈。
妈妈含泪送她上了火车，这是小紫第一次离开家去外省，爸爸去世得早，她们家的经济条件不足以让她四处旅游。
火车上，她不停地想：“林一默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我很期待和他见面。”
到了流晨中学，安排好宿舍之后，小紫换上了他们的校服。
室友的热情缓解了小紫的窘迫，她带着小紫参观这所学校。
学校有一栋特色教学楼，该楼背靠庞大的石崖，石崖几乎与楼齐高，几副长长的石梯从崖顶落下，顺着山体螺旋扭转，造型别致，可惜中间断了几处，不可通行，看那梯子的颜色和残破程度，恐怕有些年份了。
室友吴黎介绍：“这梯子早在建校之前就存在了，学校把它当做特色建筑留了下来，虽然每天都有人爬上爬下的，但其实就是个摆设。”
上课铃声响了，吴黎拉着小紫往教室跑去，慌乱中小紫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她抬头一看…
是他，
是林一默，
小紫甚至没来得及确认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人，就被吴黎拽回了班级。
这节是英语课，英语老师穿着白衬衣，身材匀称，体态年轻，她是个漂亮的英语老师。
“是刚来的交换生吧，这是这节课的资料，刚刚才为你复印好的。”
小紫双手接过资料，虽然老师面带笑容，语气也很和蔼，但由于太过内敛，小紫依然觉得紧张。
小紫迅速坐回指定位置，齐读单词的时候，她仍然在想林一默。
下晚自习时发生了一件令人想忘也忘不了的事，之所以难忘，是因为那是小紫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恐怖的事件。
吴黎早早就回了寝室，由于不熟悉他们的教材，小紫在教室里做明天的预习，回来得晚了一些。
教学楼下，一个精瘦而且头发蓬乱的男生正缠着一个女孩子不放，他们都穿着流晨中学的校服。
“你就不能喜欢我吗？”男孩冲女孩疯狂地咆哮，不断地重复这个问题，像是失去了理智。
路过的人很少，小紫不敢冲出去，一直躲在树下，祈祷有老师和同学经过。
女孩被他吓坏了，她求他：“你离我远一点好不好。”
他还是紧拽着她不放。
同样晚归的英语老师终于发现了这一幕，她拉开那个丧失理智的男生，“同学，你先冷静下来，有什么事好好说。”
男孩挣脱束缚自己的手，直接忽视老师对那个女孩说：“无论我做什么你都看不到对不对？但是我能让你永远记住我…”他的话前半句听起来很悲伤，后半句很凶狠，那彻骨的语气，堪比寒冰利刃。
说完这话，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匕首，狠狠地朝自己的脸上划去，一下又一下，毫不迟疑。
小紫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耳朵里充斥着两个女人瘆人的惨叫声。
男生失血过多，丢了命，学校的心理老师对小紫和女孩进行了心理疏导。
小紫不知道怎么了，从那天起，她的梦里一直会出现那张恐怖的脸，心理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好像是心病得很严重一样，但是她掩饰得很好，大家都看不出来。
再次见到林一默是在学校的月考总结大会上，你说巧不巧，他就坐在小紫的前面，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戴着细边薄片眼镜，他的头发长了，个子高了些许，此外，他身上冷静忧郁的气质不似从前，相反地，他脸上挂着小紫记忆里没有的灿烂笑容。
一个和他一样宛如星辰的女孩坐在他旁边，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是的，小紫的梦想破碎了，她听见了它破碎的声音，和镜子撞在地上的声音差不多，那些碎片刺中她的心脏，好疼好疼，疼得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
看着他俩，小紫想起了很多事，刚上学时，同学总是嘲笑她没有爸爸；妈妈总是怪她不听话，不问原因就提着竹条狠狠抽她；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林一默撑着他的雨伞问她要不要躲雨，她因为害羞拒绝了他；那张被划烂的脸，鲜血淋漓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紫先是哭了好久，接着睡了好久，后来即使是醒着也和睡着没有什么区别，终于有一天，当她再次看见林一默和那个女孩出现在视线里时，她开始疑惑：“他喜欢的人为什么不是我呢？明明我才是最喜欢他的人”。
那天她们正在那栋特色教学楼里做实验，那些梯子真漂亮，小紫看得入迷，看着看着，突然就从六楼的窗口跳了下去。
可能是她太困了，想睡一觉，好好休息一下。”
小紫最后的记忆，是她凌空漂浮着，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叫她的名字：“阿芷，阿芷。”
林一默从来都不知道，一个叫右芷的人曾经用最纯真的心喜欢着他。
冥界的人带走了记忆全无的右芷，观无也不知道她将会投生到哪里，可能是晨起的薄雾，也可能是风中的流云，世间万物，从无而来，又到无中去。
看完这个故事，观无心想：“观无，不知道我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流晨中学一连出了两条人命，引起不小的轰动，搞得人心惶惶不说，学校的名誉也大打折扣，自此以后，交换生这一项目终止了。
观无转到这个学校的时候，风波已经平息，学校里的池水一片碧绿，荷花开了两三朵，学生刷卡进校，人群攒动，一切平常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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