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寂静的夜
原本我们应该是被当场开除的，在我的百般请求之下，又借以“这么晚了实在没车回去”的先天条件，陆姨终于勉强同意让我们今晚住下，明天一早就要离开。
我在陆姨面前立下誓言，一会好好照顾小悠，但陆姨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里，在她心里估计已经提前宣判了我们的“死刑”。
好说歹说，今晚只能在小悠家暂时住下，他家里本来空间就小。睡觉的时候从壁橱里抽出一套被褥，平时小悠生病陆姨来他家住下照顾他的时候就睡这套，现在拿来给我和步老师了。
就一套被褥，只能我和步老师挨着睡了，我俩商量好背靠背，我朝小悠的被子，他朝着书架。
熄了灯，卧室里恢复寂静，只有窗外的知了拼了命地叫，月光穿过窗户落在脚边。
倒也还剩一个声音，不知道是哪一户人家，大半夜还在疯狂颠勺洗碗刷盘，吃个夜宵也算讲究亲力亲为，就是吵闹了点。
“唉，早知道就不买那个模型了。”我由衷地说。
“这不怪你。”步老师安慰我。
“不，一开始就不该去看电影的。太随意了，怎么说也该商量一下，等明天有时间就去嘛！他还是个小学生，不适合说走就走。”
“对不起啦，是我不好。”小悠把被子蒙过头，发出闷闷的声音。
“我也不是怪你啦，陆姨说的对，是我们自己没做好，其实我们是第一天做保姆，不太熟练。”
小悠惊得一把掀开了被子：“你们不是专业的保姆？”
“怎么说呢？陆姨雇的保姆和我们认识，她有事要出差，让我们代替她来照顾你，但其实她不说我们也有义务来的……哎呀跟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懂，本来不该和你说这些的，要不是陆姨说我们不及格……”
步老师轻轻地说：“还有机会。”
“对啊！”我挪了挪身子，朝小悠贴近了一些，“你帮我们说点好话呗？”
“干什么？”小悠被我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
步老师慢慢地起身，因为我挪动的动作扯到了被子，他也只能被我带着翻身。月光照在了他的侧脸上，看起来像是洁白无瑕的玉器，他的眸子温润如水。
我把注意力继续放在小悠身上：“你跟陆姨说我们不是故意的，就说你晚上过得很开心，也学到很多东西，这也是事实对不对？让陆姨放心点，我们这边就不会有事啦！”
小悠又缩了缩身子，贴向墙边。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小悠问。
“啊咧？”我一愣。
“为什么要我去跟陆姨说啊？”
“因为你是少爷啊，你说的话她肯定会听。我们说的话只会像借口。”
小悠摇了摇头，又把被子盖过脑袋：“不要，我不去！”
我有些不满：“你这孩子，我们待你不薄啊！你就这么报答我们？你手里的模型还是我一个月的实习工资呢！”
“是你要买给我的，那就是我的！你们走了也好，我本来就不喜欢被人照顾，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好。”
“你做梦！没了大人你一个九岁的小屁孩能做什么？你赚不了钱做不了饭，你活下去都有问题！”我有些生气了。
“不去不去不去！你们快走吧！”
“你这家伙真是跟牛一样倔……”
我气得不行，却被步老师轻轻握住了手腕，他的手心冰凉，像是一股静心剂，我看见了他月光里淡淡的眼神，忽然觉得心内平静多了。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后语重心长地说：“小悠啊，你仔细想想，今天我和步老师对你挺好的吧？你说看电影二话不说就带你去了，还给你买了模型。步老师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不是教你很多科学知识吗？你不想把他留下来继续教你吗？”
“想是想……”
我看小悠有些动摇，决定趁胜追击。
“对啊！你既然想留下他，这样他又能教你知识又能照顾你，这有什么不好的呢？你赚大发了呀！”
“是吗……？”
“是的是的是的，我想想，用你们小孩子的话怎么说来着……血赚！超级血赚！”
小悠沉默了，他盖着被子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我猜他应该也在权衡利弊了。
“你看看，我和步老师一人当你哥哥一人当你爸爸，你要是以后你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我们绝对帮你把场子找回来！”
“我不要你当我爸爸！”小悠在被子里喊。
我有点纳闷：“不是你让我当的吗？”
“你不是！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已经死了！”
“听着，我知道你很伤心很难过，我不当爸爸也可以的，你随便给我按个身份，叫叔叔叫伯伯叫隔壁邻居张大哥都可以啊，我这个人不挑的……”
小悠揭开被子，我惊讶地发现他其实并不难过，也没有哭，他盯着我，眼神困惑。
“我为什么要难过？”
“因为……因为我们之前提到了你的爸爸，他永远地离开了你，所以你可能会有点情绪上的波动……”
“哼！我才不会波动！我不难过，反正我爸爸也不爱我！”
我大惊失色：“怎么能这么说话！”
“有问题吗？反正在他们出事之前已经吵得很凶了，三天一吵，五天一打，家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连我的玩具和漫画书都不放过。隔壁邻居已经来抱怨过好几次了，这些陆姨也都知道！我爸妈根本就不爱我！”
“怎么会呢？他们只是夫妻一场，在一些方面有些观念不和，但他们肯定是爱你的呀！”
“我知道的！我听过他们说话，他们在商量离婚，谁都不想要我，拼命地想把我判给对方！”
小悠叫喊着，这音量指定会吵醒熟睡的邻居，我想去阻止他却又不敢，他像只炸了毛的小狮子，凶巴巴的。
“可能也是有他们的难处吧？”
“我记得前几天他们都问了我一个问题，说等他们离婚了我跟谁。”
“哦？”步老师意外地打破沉默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谁也不跟！反正他们离婚也没有跟我商量过！既然他们完全无视我，我也彻底无视他们！现在他们走了，谁也不用互相看不顺眼要闹分开了！”
“那是他们……”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小悠转过身去，把后背留给了我。
我真是疯了，试着和一个小孩子讲道理！
我也气得转过身，背对他。但我没想到步老师没有转过身，我一转过去正好和他面对面，近到可以闻到他的呼吸。
“没谈好吗？”步老师问。
“嗯……他简直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倔强得令人发指！”
“先睡觉吧，明天会好起来的。”
“他都不听我们说话，明天怎么会好？”
“会好起来的。先睡觉。”步老师坚定地说。
我叹了口气，只能听从步老师的建议，缓缓阖上双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从睡梦中慢慢醒来，围绕在我耳边的还是那道叮里咣当的颠勺声，就是它把我吵醒的。
真要命！这家住户是在楼上开了饭店吗？这都几点钟还在做饭？大晚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正在心里抱怨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阵梦呓。
我转向小悠的被子，听到他那边轻轻地说：“爸爸……妈妈……”
我的心就像是被针扎一般猛地一痛。
这是在说梦话吗？他梦到了什么？再一次梦见爸爸妈妈，他有什么话打算对他们说的？
小悠只是重复着同样的话：“爸爸……妈妈……”
我沉默着，轻手轻脚地挪过去，把他掖好了踢开的被子。看了看他的睡颜，紧皱着眉头，一脸不安。
他在害怕吗？害怕在梦中也被自己的亲生父母丢下，从此天人两隔……
有些时候大人总觉得小孩是没心没肺的，他们把孩子生下来，就像把种子栽进花盆里，定期浇浇水给它晒晒阳光自然就会茁壮成长，还能准确地长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但很多大人都犯了很致命的错误，他们以为孩子没有心，不会思考。他们会在众人面前呵斥孩子，甚至打骂。因为他们觉得小孩子嘛，不会觉得丢人。
他们会买自己觉得好的东西给孩子，把自己留下来的宝贝塞给他。因为他们觉得小孩子嘛，自己还不知道该要什么，就该由家长给他们，指引他们的爱好。
他们会瞒着孩子商量自己的婚姻结果和孩子去留问题，或者为了赚钱把孩子往外婆外公爷爷奶奶家里一丢。因为他们觉得孩子不懂什么叫家庭，不懂什么叫责任，一定不会埋怨他们。
在他们眼里，孩子始终是孩子，是谁给的棒棒糖多就跟着谁走、吃点好的就会忘记所有伤痛的完美生物。
可哪里来的完美生物？
小悠懂事聪明理性好学，他这么完美的一个孩子，此刻不也正在痛着吗？
有时候父母看似随意的一举一动，真的很容易影响孩子的一生。
我躺了回去，听到步老师轻轻问了一句：“睡了吗？”
我惊讶地问：“你还没睡呢？”
“没睡在玄关，有点失眠。”步老师说。
好吧，这倒也的确是步老师的风格。
“他刚才说的梦话你都听到了？”我问。
“嗯，他这样的孩子比较麻烦，表面上看起来欢快活泼，实则内心比谁都要封闭。很难接近。”
我顿了顿，问：“明天真的会好吗？”
“会的。”
“那我睡了。”我安静地躺下来。
“嗯。”
“晚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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