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回家
“你听说过对跖点吗?”寂老师问。
此时的我们正在乌斯怀亚南边的小镇处,这里临近海岸线,还有一个打着“世界尽头”名号的邮局开在海边处,热情地招呼各地来打卡的游客们。
想想能在世界尽头写一封信寄给家乡的亲人们,是不是有种奇幻小说的感觉?
一个英勇无畏的男人站在了世界尽头,他的前面可能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但他不能退缩,也不能屈服,他在这里战斗,就是为了他远在家乡甚至毫不知情的亲人们,为了他们的幸福生活而战!
或许他会死,但没有人知道。直到他在出战前写的家书慢慢地漂洋过海,通过各国各地的邮箱转送,被邮递员投入家人门前的邮箱里,他们才知道,原来有一位英雄已经逝去了。
悲壮的英雄主义色彩,永远是奇幻小说里相当主流的桥段。
我本来也想写一封信给家里人,但怕我妈知道我去世界各地旅游又要唠叨,就没写。我出门的时候和她说的是和朋友去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夏令营。
寂老师和步老师更不用说了,他们没有要写信的对象,只是远远望着热闹的人群。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海浪冲刷着礁石,海鸟的翅膀划过苍穹,寂老师提出了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词语。
“什么东西?直线的直?”我问。
“不是,对跖点,跖是足字旁加一个石头的石。就是此时世界上距离你最远的一个点……唉,该怎么形容呢?”
步老师干脆道:“地球直径的另一端。”
“是说我们现在脚底下这块地方,然后向地心连成一条线然后延长出去,在地球另一端的落点?”
“哎哟,真是学傻了,说话怎么这么别扭呢?”寂老师掏掏耳朵,“总而言之,就是世界的对面嘛!”
“行,先是世界中心,再是世界最北最南,花样真是层出不穷哇!下一个是什么?坐‘落日六号’去地心深处?”
寂老师瞪眼:“我也想啊!科技还没到呢!”
“科技发展速度挺快的,再等等吧,很快就有了。”
“我怕是等不到咯!”寂老师双手枕在脑后。
“要对祖国有信心!”
“我是对自己没信心。”
“啊?”我被这话弄糊涂了。
“算了,回到正题,对跖点这个概念还是我三年前在网上看到的,它其实就是一个与当地经纬度相反的地点。形象点比喻的话,就是一根针扎穿了地球的地心,那么这根针所穿过的两个地球表面处,就是对跖点。”
“你这比喻……可真形象啊……”我竟无言以对。
步老师问:“突然说这个是为什么?”
“当地网络上提到这个还特别附上了一句话:旅行就要去一趟家的对跖点,当你真正站在那个点上的时候,不管你是从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迈出去第一步,都是在回家的路上。”
我听完这话还挺有感触,不得不说,软广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啊!
寂老师补充道:“按照对跖点的特点,当你站在对跖点上时,你和家就相差了12个小时,相反的季节,以及相隔直线距离20000千米。这也是你和家的距离。”
步老师说:“你想回家了?”
寂老师说:“想啊。”
我说:“谢天谢地!你终于收手了!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寂老师指着海边的一座灯塔说:“在王家卫电影《春光乍泄》里就有这么一座灯塔,还有一段经典台词:1997年1月,我终于来到世界尽头,这里是美洲大陆南面最后一个灯塔,再过去就是南极。突然之间我很想回家,虽然我跟他们的距离很远,但这一分钟我跟他们的感觉是很近的……我也是看到那座灯塔,忽然就想回家了。”
步老师也看过去,点点头说:“那的确是世界上最南端的灯塔,人们都叫它‘世界尽头的灯塔’。”
“所以我是这么想的,既然要回家,不如就按照我看到的那句话来,我们先去家的对跖点,然后,我们就回家!”寂老师说。
“可家的对跖点是哪呢?”我问。
“放心!我早就算过了,我们家在北纬29.88,东经121.59。按照对跖点的算法,纬度不变,南北纬相反,经度相反,互补为180,所以对跖点就是南纬29.88,西经58.41,你猜这个点在哪?”
“海里?”我说。
反正海洋占面积71%,盲猜大海百分之七十能中!
寂老师摇摇手指:“NONONO!是科连特斯,知道在哪吗?就在阿根廷的北面!”
而我们此刻就在阿根廷的南面!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
我忍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难道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寂老师假装神秘不正面回答,只是笑道:“嘿嘿嘿……”
“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去科连特斯,然后回家吧!”
“这个嘛……”
寂老师居然犹豫了,这个说走就走的家伙犹豫了,反而是我在十分积极地催促着出发,好像我们两人的角色倒置了。
“怎么了?”
“我可能需要去趟医院,”寂老师撩起头发,在他的额头下露出隐隐的血迹,“刚才在海边好像被海龟咬伤了……”
“噗哧……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肆无忌惮地大笑出声。
还有人能被海龟咬到脑袋?这人是白痴吧?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我订了个当地最顶级的酒店,我在医院的时间你就可以好好睡觉了,你满意了吧?”
“满意满意!十分满意!爱你哟!”我当时已经兴奋地不顾及个人形象了。
别废话!我已经将近十天没有睡好觉了,我困得可以把大象掀翻你信不信?不信?哦,我是说我困得出现幻觉,感觉自己能把大象掀翻……
总之,如果你困了十天,现在应该比我更疯狂,抱着寂老师猛亲一顿都是有可能的。
我们回了酒店,我躺进松软的床上香甜入睡,步老师则带着寂老师去医院疗伤。
啊……真是个美妙的日子,就如同窗外的暖阳,不火辣,不冰凉,正合适。
我沉沉地睡去,可能因为过于放松的缘故,一觉无梦。
我醒过来,太阳还没下山,手机上显示当地时间晚上八点,天还是亮的。
已经睡了七个小时,我环顾房间,另外两张床都是空的,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没有动过的迹象。
“奇怪,寂老师他们还没回来吗?”我摸摸脑袋,刚睡醒还是有点闷。
被海龟咬伤需要在医院待这么久的吗?不是消消毒贴个大号创口贴就行了么?
肯定又是突然去哪里玩了没叫上我!上次在日本他们也是这样!趁我昏迷偷偷去琦玉!
我给步老师打电话,当地的电话卡费用还挺贵的,不过我们这些本来就不怎么打电话发短信的人,根本不用在意这个。
手机话筒里嘟了几声后传来忙音,步老师没有接,我握着手机愣了一会,忽然进来一条短信。
“你来灯塔这。”
步老师发的。
“什么呀,又去灯塔玩了吗?还想被海龟咬啊?”
我喃喃地念着,下床穿鞋,牢记着拔门卡再出门——这个教训是因为寂老师在伦敦住酒店的时候,忘记带卡出门,后来我们被关在门外三个小时才等到酒店维修人员来营救。
我坐着当地的小巴到了南边海滩,到了的时候只看到步老师一个人,对着远方海岛上的灯塔眺望。
我看了看边上,就是不见寂老师。
“寂老师呢?找海龟报仇去了?”我问。
“他走了。”步老师说。
“走了?去哪?”我也手搭凉棚望向远处,“该不会是坐船去灯塔那玩了吧?他也真是敢乱来呀!”
“不,我是说,他已经离开了。”
“他回家了?”我问。“真不够义气,怎么能自己说走就走呢?说好我们是朋友来着……”
步老师再一次打断我:“他被我同化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平静得就像说早上吃了块华夫饼。
“哈???”我震惊不已,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步老师反问:“为什么那么惊讶?他是副体,我是主体,我同化他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我忽然上前一步揪住步老师的领子,我也不知道我哪来这么大的勇气。
我吼道:“这是开玩笑吧?这是开玩笑的对不对?今天是4月1号?不对,今天才2月份,可你为什么要同化他?他不是……我们的朋友吗?你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
不受控制地,我的眼眶忽然一热,泪水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哭腔一上来,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真讨厌自己这个说哭就哭的性格。
步老师轻轻拉开我的手:“他没多长时间了,”步老师用手指了指他的脑袋,“他这里出了点问题,本以为能撑到回家的,但已经开始恶化了。”
我恍然:“那流血是……”
“不是海龟咬的。他的脑袋里本来就有个肿瘤,花了很多钱治,可以抑制病情,但不能根治。”
“你都知道?”我茫然地问。
“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不让我说的。他不想让我们去可怜他。可怜对方是交不成朋友的,你应该明白。他可能预感到自己差不多了,所以想要在最后的日子里去世界各个角落看看,你可以看出来他选的地方都是无意间看到的或是网上收集来的资料,充满了孩子气,去的都是世界上标着‘最’字的地方。他把这些资料统合在一起,才整理出这么一场看似乱七八糟的世界旅游之行。”
“他筹划了很久?”
“差不多……一年多的时间吧?你在我家几乎没见过他也是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接受治疗,两个月前才出院在家里静养。”
“静养就静养呗,干嘛还那么乱来……”我吸了一下鼻子,一股酸气直冲大脑。
“他不想浪费剩下的一分一秒,所以他连觉都不睡。你觉得他精力充沛活力无限,但其实他不敢睡,他怕睡了就醒不来了。”
我从震惊慢慢恢复过来,可还是难以平复心中的悲切,更多的是无法接受,哪会有这样的一个结局啊?都明明要回家了,都说好了我们要从家的对跖点一起迈出第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哪可以这样啊……
现实就是比小说残忍得多,如果这样的事情也是小说,那这本小说的作者一定是个垃圾三流作家。
步老师依然望着大海:“放心吧,他没有受到太多痛苦。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你要知道,同化这种能力绝不是某个拿来炫耀的超能力,它更像是一种诅咒,我从我妹妹的手里替她扛下了这份诅咒,我这一辈子都要用来同化所有自己的副体,平衡世界的倾斜。”
“了解太多人的人生,只会是一场综合的悲剧。”我说,这是步老师写在杂志上的散文片段,我依然记得。
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回过来用在了自己身上。
我擦了擦眼角,眼泪结在手背上。
“至少,我和你都还记得他。”
“嗯,对了,他还有个东西要交给你。”步老师掏出纸条。
“这是什么?”
“寂燎原的账号密码,看来他是真的铁了心要当愚公了。”
我实在忍不住破涕为笑,太过分了,我明明哭得正伤心呢,这家伙害得我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他还真想我继承他啊?他可真大脸呢!”
“你知道的,他一向不要脸。”
“是啊……”
我大概可以感觉到,仿佛寂老师就站在我们的身边,听到我们这么说他,气得暴跳如雷,急吼吼地说:“说谁不要脸?我可是纯情无辜温室小花朵呢!”
同化,是一份诅咒,也是一份力量。在艰难的岁月里,带着你们的记忆,我们踽踽而行。
海浪哗啦一声在礁石上拍个稀碎。
我深吸一口气道:“回家?”
步老师叹了口气道:“回家。”
“去科连特斯?”
“去科连特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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