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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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作家

  

    我是一位自由行走的作家,但与大部分上班族欣羡和理解的艺术家自由还是存在着区别,甚至干脆可以说是一枚硬币截然对立的两面。上班族认为束缚并逐渐吞没己身的那条缠人蟒蛇无非是致人昏睡的上班,因而他们时常感觉头脑麻木,肢体僵硬,双脚被深植冰冷地板里,屁股跟椅子连为一体。灰白的密室牢笼以及笼内切割造就一人世界的隔遮玻璃板,成了他们流动世界视界里的最大值与最小值。正因此,捆绑着跳舞才是他们的唯一抵达解放的行为,细碎踢踏的舞步才是他们精神压力下的伟大成就。时间雇他们当厨师,把熟透了的鸡蛋一样的太阳翻滚成背面鲜嫩滴水的月亮,他们又把月亮从顽皮土耳其冰淇淋的白色甜蜜中捞起,天蓝色的炉火害它翻滚掉高冷气质,却毫无违和地转变成欢愉热情的大妈。总之,四季按着天的安排轮换,他们照着老板的眼色行事。他们一天脑中最跳动、活跃的意识————树懒一样慢点上班,猎豹一样快些下班。

    所以我周围的上班朋友总是面对面表达了对我的无限欣羡。有时我听到朋友基于饱圆肚子对稀缺自在疑似贪恋的这种声音,是在酒吧喧闹燥热的舞池旁边的柜台上。他撇下了他满心厌恶又赖以依靠的钢刀冷硬社会,热脸肆意地被照耀得五彩斑斓,像是一股股从表皮纤细毛孔间排出的百种毒汁,或许其中就有虚伪、献媚、诡诈、冷酷,包括一张由青涩扮演成熟的脸。现实逼他穿戴的张张面具和件件衣服,他肯定得借此机会脱下来,然后好好洒脱快活一把。他渴望夜生活的热度,能把他仅剩下的寂寞、孤独跟压抑的寿命也给一起终结,烛烬。他的喉咙接纳了一杯杯的醉意,两片湿润而闪闪发亮的薄片嘴唇,高高在半空举着朝我说:“还是你好啊,有个好妻子,好老伴,好伴侣,好自在的生活。”我认为他的话应该直接服务于纵穿过我身后的一个英俊男人,而我的朋友却来要我的答案。我回想及体会了一下他说那套话时的神态和感受,注意到话的结尾部分他携带了一缕艰难生活残留在嘴角边弯曲的苦笑,还硬往这份羡慕和向往里添加了深度和广度。对此我只能无奈地对他说:我没有他话里所欣羡的一切人物和角色。他嘿嘿地说我有,并且揭穿了这些角色和身份其实全是自由的幻化物,跟孙悟空的幻化物是七十二般变化差不太多。他这样棒的看法也使我感到无可奈何,不管如焰的友情把我们推得有多近,他始终是在我眼睛之外观看的局外人。游离在我职业边缘,行走在我孤独之外的默尔索,被我用模仿加缪的那支笔在午夜速写出来,陪我一齐饮掉夜晚那些过多过剩的寂寞,仅此而已。

    这样阴冷的深夜,让我记忆模糊了它早已逝去的可观数量,只铭记了身心对于它细思恐极的感受。一张察觉不到年龄的木雕床披了一件凉席的简陋遮盖物,像是隔开亡灵与现实世界的帷幕狠狠遭人拉落那样令人感到悲伤。浅黄波涛来了,气势这般猛烈汹涌,裹挟着我感受到的每一根毛发,每一处的肌肤,以及每一寸心灵。我世间的所有都遭了它的淹没,归了它所有。是的,我保证是关于我的所有。它是我的冷夜爱人,把我交给它,就如同交给了圣母玛利亚温热的深怀,交给了由燃烧的缠绵锻造的林仙儿的胸脯。可是遭了,我用夜色洗过一次的柔软头发,本应同羊毛般轻伏额头,而现今怎么像被拔起的禾苗在颤栗。这也就罢了,接下去,我各处禁闭的感官莫名开发出各式各样的可能性,由衷感到开放的快乐与苦痛。这样以来,我就不难听到一湾耳轮垂着耳珠摇曳似风铃作响,落叶卷来的微风触摸了我手,一阵比钢琴标准音的低八度还要浑厚低沉的鼓声震颤着薄唇和头皮。听觉将被扔入海中的水雷炸裂,身体退隐在黑暗背后无节奏的摆动,像旗帜随风红艳流动的轻柔。也像柳条跟风游泳的姿势。啊!是暗蓝海洋到我面前了吗?

    哦,是的,苍白的波涛像是清晨哥哥蛮横的手臂,推着我侧卧床榻懒睡的瘦小身躯摇来摇去。我不仅仅感到身体强烈的摇摆,还体验到冬天桥头街往深处银白角落的真实体温。呼呼!连续刮来两股看不见脸的风,中间间隔不长,但持续得却很长,像极了奶奶躺在藤椅上一阵接着一阵的绵长的咳嗽声。我终于冲出浓烈得难以化开的寒彻的淡黄波纹海面,一切的一切,都还是黑暗,我在一片死寂中摸索电灯所在的开关。稚嫩如婴孩的吱吱声,是一位伟大的隐蔽相貌和身形的动物歌唱家的歌唱吧。音声清亮似一把雪光芒的飞刀,与我按住电开关的手一同,拉破黑暗替小屋缝制的并不保暖的黑色外套。

    一切的一切又都有了,唯独缺了铭心的黑暗。我在光明小屋横渡,因为寒冷与黑暗蒸发了喉咙这块湿地,所以见到水我欣喜若狂,饮到水我狼吞虎咽。尽管藏在水里的冰冷要把我单薄的胃像撕裂纸张似的撕得粉碎,肉体极度疼痛折磨,又温存着些许享受,远胜裹着玻璃厚度的被褥受寒受冷的体感。

    挂月弯曲画在阳台玻璃上,我在酷似梳妆台前的椅子前坐定,侧身望过去,缺失了动物嗜血的嗜血的狂热,但或许存在一种面向罪恶和艺术的战栗。我浑身颤抖盯着它,不穿丝毫衣物,回头又望着桌前一摞摊开的空纸。我衷心希望修长的手能够教会平凡的笔怎样往空纸里填进优美的诗篇或动人的故事。正正像泰戈尔的诗笔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手怀执的妙笔一样。可我颓丧地认为,我的笔怕将永远成不了他们的笔。我手握着的才情与灵感,是他们恒久闪耀辉煌光芒文学宫殿旁一间四处透风的土胚茅草屋。这是我过于自谦了吗?不,我敢肯定我不是,甚至这么样一个比喻同样会让我受宠若惊。我错了,自始至终怪我的虚荣心在捣鬼作祟,让我这般无耻地在文章开头标榜自己作家的称谓,如此缺乏真诚的举动,纵使得不到伯乐的推荐包括读者们的欢心,我想我实在是罪有应得。我不得不在此承认,我只是一个被社会仍在路边的失业工人,和一名一直爱好写作尝不到甜头但却屡屡遭受退稿命运的。

    时常颇为无奈的搁下笔,说不清楚缘由,我想大概是现实紧要的肚子问题还待解决,或者干脆就是我没有丝毫写字的心情以及欲望。因此我现今生活中待办事项少得可怜,剩下的无非就是伺候肚子感到舒服这项必须每天执行的任务而已。所以在这段时期,我要捡起堆积在床尾衣服,再一件件穿上,遮盖住发光的胸膛。提起酒杯一样提起钥匙,轻轻关上生锈铁门,模仿夜猫脚步不露声迹的穿行。没有过于复杂的来由,只因我住的是宾馆,而现今欠了三个月的租金,就是这样而已。既然老板前来索要房租,我又实在难以满足他这个基本期望,所以尽量避躲他,现今依旧是我认为把冲突控制在最小范围的上佳策略。黑暗是空洞洞的动物尸骸,我在内部混乱穿行,指尖触到的,是穿不透的阴冷;耳朵听到的,是空气的悲鸣声;舌头尝到的,是沾了甜味的湿气;鼻子嗅到的,是玫瑰花瓣洒在佳人身体混合而成的体香。我的脚步五觉拼凑的奇异世界误读为前往光明的通道,并且为此开始不变方向的潜行。尽头,也是孤寂的角落,我的眼睛,终于亲吻了这边的灯火。

    灯火,是火把燃烧后的色调,四面墙壁中央位置配置了单一的银白浴缸,高雅气质的湿雾扭动腰肢,舞步上扬,曲线性感。天花板顶着残酷月光独自欣赏。而使我目光清楚的是虚假朦胧里的真实清晰,清晰简直是对曲线侮辱,所以雾才有它美的价值。我决定用停止呼吸的真诚,来欣赏一幅写实与画意结成完美拍档的动态画作。我想我是上帝派来的虔诚观者,带着一颗毫无亵渎的心,在泄露春光的门缝间欣赏那一片雪白的胸膛沉入热水中,两只海豚胸脯跃出玫瑰香气的水面,仍在抖动着想让点缀丰满的几片花瓣掉落。尚未目睹姑娘脸庞,就被这么样惊艳跳动的桃色画面震颤得脸红,这里仿佛存在着什么在幻想的月光倾注下生机勃发,野蛮生长。我赶紧拿松散的外套一角,当它是世间万恶之源掩埋了,同时羞愧得无以复加。垂着好似葡萄酒酝酿的红扑扑的脸,蹑手蹑脚离开此地,走下楼梯,乘老板已熟睡的空档,打开另一侧院子的自动铁门,溜出宾馆。

    当我朝着让我失业的工厂方向走去时,我必须压住怒火并理智的提醒自己,这是去厂旁的小吃摊位吃宵夜,而不是为了别的,只因宾馆附近毛都没有一根熟的吃。直到我迎着逆流冷风逼近一条必须经过的十字街头时,深深插入裤兜里的手才意识到只握有一枚一块钱硬币是多么使人尴尬的一件事。如果丢失了别的原因,别人甚至多年的朋友都会自然认为我这是缺乏勤劳和奋斗的后果。这一后遗症,哪位神仙抑或华佗来也是白白赔进功夫。更何况我已在哥们兄弟朋友面前标榜我的职业是作家了,你既然是作家,那肯定过日子不愁钱了。我不止一次听到他们对我成了作家的评价。

    当左右两边红灯像明火一样闪烁,车辆两边的车灯向远方明亮致敬时,我就与前后绿灯的车流一同在注目的眼光里昂首前行。直至走到工厂周围靠着街道有一家深夜百货商店,体力支撑不了身体持续保持昂扬的姿态。一口气一泻,便把自己扔进一个露天深黑靠背躺椅上,劳累使我闭上双眼,静静喘匀了呼吸。此刻我知道我正躺在百货商店特设的露天电影院观影的椅子上,但平凡日子里,平凡的工人们,啃着平凡随处可见的瓜子花生的脆脆响声,似乎今天的此刻我没听见。大概怪天太过冷,风太过大了吧。

    我怀着解密的心情打开眼皮,一块黢与地面垂直的荧屏内播放的是一段剪辑显得短快混乱的无声画面,连最后爆炸的场景也是不发声响的。进而使这个镜头丧失了吸引人眼球的效果,以至于连同这部影片都让人失去了兴趣。我收回观看的目光跟心情,头在四周围左顾右盼,锐利目光最后越过道上行驶的汽车时扬起的飞尘,看到离我三四米远的座位上坐着的一个人也刚刚转过头注视着我。经过不长的时间之后,并在不短的时间内,我们彼此相视而笑。跟着互问了对方近来过得怎样。我从而得知之所以我俩在此时此地会相逢,正逢这个月他上的是夜班,午夜歇班一个钟头。我立马点头,表示理解。正因我俩曾是同为一个纸箱厂工作的工友。是那种互相分享彼此苦难贫穷经历,且对待对方很大方的工友,所以他才拉着我往温暖敞亮的伊斯兰清真餐馆走去,并请我尽情的吃一顿,尽管他对于我当时面临的经济窘境并不知情。在我们吃着热腾腾的刀削面,热气跟麻辣使得我俩看不见彼此鼻涕横流时,我真实地告知了他我的生活状态,他用拖得长长的“唉”的声调表达了对我的怜悯和同情,还说假如缺钱他可以借给我。我婉言拒绝了他的好意。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有往下吃面,只是像有话堵塞在跳动的喉结上方,对着我开不了口的样子显现得很明显,我知道后就鼓励他说出来。他这才向我说了他的想法,他说他看到工厂宿舍有大量的空饮料瓶子丢弃在走廊边,所以他想让我拿一个麻袋去装它们,他也拍拍我肩膀鼓励我说,这份工作差则让你肚子不叫,好则能使成为废品大王呢。

    我只伴着一脸苦笑,忽然想起了现在自己的身份是个,也曾在写过的一篇短篇小说里,对拾荒者有过细致入微的描写,写作的灵感是这样的来的:那是我还当着工人的时候,下班后悠闲的躺在那露天电影院的靠背椅上,一边啃着花生瓜子,一边抬头观赏电影,一边还侧着头看自己喝完的饮料瓶,被一只伸来的掌纹间和指甲内拥积泥垢的手取走。脸上丰富地充盈着胆怯和紧张的表情,迅速被我记在随身携带的观察本子中,回去最后写进那篇叫《城市拾荒者》的短篇小说中。

    “好,我答应你,我会去的。”我这样坚定地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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