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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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苏潮海认识谢闻久,源于一个不大不小的乌龙。

    

    一七年秋,彭蒂斯大学,本科新生的代数几何小课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教授发下讲义,分组讨论,而后拿出花名册开始逐个点人说说想法。

    

    温芜不得不打断他:“我们一年级有代数几何这门课?”

    苏潮海一滞:“那是因为你从来不去上。”

    

    当教授点到“温芜”的时候,苏潮海瞄了一眼旁边空空如也的座位。果不其然,这人又溜去听三年级的数学了,但是本课的考勤需要不低于百分之五十,否则视为不通过。

    他心一横,站起来替温芜说了。

    但教授顺着点到“苏潮海”的时候,他却傻了眼,先前脑子转得不够快,没意识到居然有这等尴尬处境,他总不能再来一回吧?

    

    苏潮海急得坐立不安,百爪挠心,听着教授一连念了三遍,已经面沉如水,忽然一把犹带倦意的少年音懒洋洋应了声“到”,如梦初醒般的,却飞快地给出了完美无缺的应答。

    

    “那个站出来替我的人就是谢闻久——他从奥大过来,说是专程来体验一下我校的数学课到底是何等引人入睡、毁人不倦的糟糕,不如奥大的课程远甚。”

    “他一眼看出我不是温芜,感谢我及时递了梯子,毕竟这种金贵小课,点名后发现凭空多出来一个人,到底不妥。”

    “此后那一学期的代数几何,谢闻久是我,我是你。”

    

    温芜:“……”

    这谢闻久嘴上说着课程差劲,到底一节不落地蹭完了所有课,还挺心口不一。

    

    随即,她恍然大悟:“这就是我成绩单上所有满分的GPA里出现了一个3.9的原因?”

    她颇为理解地拍拍苏潮海的肩:“你一定是问心有愧,才瞒了我这么多年。”

    

    苏潮海宛如老父亲对着冥顽不化的不孝女:“我没有要劳务费已经仁至义尽了。”

    温芜也投以“女儿被你伤透了心”的凝视:“谈劳务费多伤亲情,太生分了。”

    

    “呵呵。”

    

    他真是脑子进了银河,才会和温芜比谁的话更快更讽刺。

    他无奈:“你以为3.9很容易?为了不给你的GPA拉低,我花了两倍的时间在这门课上。”

    “反观谢闻久,要么从头睡到尾,要么做物理讲义,我一度担心要补考,结果他最后得了唯二的满分。”

    

    温芜不置可否:“如果我参加考试,他就不会是满分了。”

    

    一般的逻辑应该是,如果“我”参加考试,就会多出第三个满分。

    

    但温芜就是这样的自傲——彭蒂斯所有数学考试的大题,都不设标准解答,谁做得更踏实更连贯更漂亮,谁就能拿更高的分数。

    她的数学作业向来是行云流水,自有一种简洁大气的数学之美,任何教授看到了她的解答,都会“除却巫山不是云”,其他答卷再也看不入眼了。

    

    苏潮海沉默,想起上学时被她打击得跌进尘埃的种种故事,忽而极轻地叹了口气。

    许是才华头脑已经足够天妒人嫉,所以天命从来不曾眷顾这一位真正的天才。

    

    他缓了缓:“既然你坚定想要投资一项天文物理方向的研究,科研圈子里,能和谢闻久齐名的新生代就只有沈岱了。”

    毕竟,那些资历惊人的老牌研究所、德高望重的业界泰斗,自身的人脉资源摆在那里,也不需要他们的资金锦上添花。

    

    “投资给谢闻久还算可持续发展,沈岱就……”苏潮海叹息。

    

    沈岱,被称作他们这一届诸神争锋背后“素淡无光的剪影”。

    

    并非实力不济,他的才华明晃晃地摆在那里,是代数几何课上和谢闻久版本的“苏潮海”并列的另一个满分,最后以全院第二毕业。

    只因为他是一位朝不保夕的病美人,因为患有室性早搏,不能长时间待在人多的地方——活动、课堂、社交向来能躲则躲,鲜少出席。

    很多人同窗三年,却直到毕业时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苏潮海与他当然也不熟,考虑到他的病,甚至没有给他寄婚礼邀请函。

    

    温芜垂眸,冷冷讽刺:“谢闻久虽然棒旋,至少还能正常交流。”

    而沈岱的脑子,那根本不属于碳基生物的范畴,说一声单细胞草履虫都是抬举他了。

    

    苏潮海惊讶她给出这样的评价:“这是怎么一说?”

    沈岱那样清淡哀愁的病美人,很难让人心生恶感,而鉴于他对过往的了解,这人和大闺女似乎也无冤无仇。

    

    温芜沉默不语。

    

    苏潮海轻飘飘扭开话题:“那你的打算?”

    及时体察女儿的小情绪并调整对话方向,是老父亲应有的基本素养——他角色代入很快,并给自己点了个赞。

    

    温芜沉思,不置可否:“我不是非投资不可。”

    

    眼下天文圈顶尖高手的德性,看起来也就那么回事。

    这就仿佛猪圈里拎小猪,可以挑打滚最快活的、跑得最凶的、身上烂泥最多的,但没必要在大群奄奄一息、准备送往屠宰场的濒死小猪里面,拼命强求拨落出一只,带回去养。

    ——她又不做慈善!

    

    苏潮海也觉得这想法很周全:“没错,总不能让资金都像皮上瘾进蛋糕店似的——只进不出,有去无回。”

    

    皮上瘾不仅皮得很,而且是饕餮转世,尤其喜欢吃蛋糕,曾创下一顿37个纸杯蛋糕的记录,震古烁今。

    

    温芜离开苏潮海的第十二楼时已经过了十点半,她拒绝了老父亲的护送,步行回去。

    

    机器人小南瓜每天尽职尽责地按时开灯,远远望去,家里一片空荡荡的灯火通明。

    巨大的落地窗前却有一道影子拥入黑暗,背对灯光而坐,眼底星火明明灭灭,宛如掉进了一捧浮冰。

    哪来的小贼狗胆包天,敢摩拳擦掌伺机对她家动手?

    

    “谢闻久?”温芜辨认出那张浮夸戏精脸,一愕,随即冷笑,“这个点,你现在应该和枕头缠绵悱恻,而不是来我家当牛顿。”

    

    牛顿嘛,那是科学界的贼祖宗,才华自比上帝,人品跌进海沟。

    ——此刻的谢闻久倒也不遑多让。

    

    谢闻久根本没听到。

    他身前堆了一大叠龙飞凤舞的演算纸,眼睛粘在上面,一动不动。

    

    因为之前,被温芜轻而易举地推翻许久以来的研究成果,谢闻久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大受打击,苦思冥想到底怎么才能完善论文的最终结论。

    在回家的路上,他终于灵光一闪,窥到了浓雾中起伏不定的线索轮廓。

    

    他也等不及再到家,于是浑然忘我地随意坐在一处光亮的地方,开始奋笔疾书。

    

    温芜看见他笔端正在打架的引力红移公式,一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眼神微妙地缓和下来。

    

    这种事她读书时做得并不少,来了灵感,经常是走到哪写到哪。

    她的衣服、皮上瘾的帽子、苏潮海的手帕都遭殃过好几回。

    

    甚至有次在餐堂吃饭,她一拍脑袋,想起早上微分几何题更为精妙的解法,随手抓了本周的菜单厚本,就是一阵运笔如飞。

    写好结论后,那叫一个神清气爽,却发现就所有学生餐券都被她涂满报废了。

    众人绝望如死,对她怒目而视,拖鞋、牙刷、筷子、纸团接连飞来,将她埋在底下。

    

    幸好微分几何的克里斯教授端着香槟经过,看到她的解答顿时拍案叫绝。

    ——正好救了她一命。

    

    老爷子天真逸趣,搞明白事情始末后,哈哈大笑,竟然慷慨解囊承包了所有学生那周的三餐,走时却捎上了那本被涂鸦满的菜单,说要回家收藏。

    经此一役,不仅她十个公式换全院一周饮食的魔鬼操作传为美谈,餐堂也都怕极了,前后也都装上了白板以供学生自由发挥。

    

    身旁未知的人不再说话,谢闻久很满意,他的第一阶推导演算告一段落,正要换纸,然而乍起的夜风很快将纸吹跑,他准备去追——

    

    “别动。”那人冷冷道。

    “莫烦我。”他敷衍,但簌簌地,纸上随即投落下一片恼人的阴影。

    

    “什么人!”谢闻久光线被挡,愤怒地抬头,却很快噤声,“你……”

    

    他这才发现,此刻这个居高临下看他,单手撑着他身后玻璃窗的人,竟然是温芜。

    她背对长夜,眉上是灿烂灯火,因为低头的姿势,眼底的锋利冷淡似乎也被柔化了,反像是春莺第一声啼鸣,惊破远山雾霭葱茏。

    天上人间。

    

    谢闻久屏息:“现在是哪一年?”

    想不到他只是演算一道天文问题,居然能做出星际穿越的效果。

    

    默然。

    

    温芜觉得他可能错拿了穿越者的剧本,冷哼:“恭喜你找到发家致富之路。”

    “建议以后想要进行低预算时空旅行的人,首先都来算一遍你的宇宙学论文。”

    

    多经济实惠!

    

    “我是公元二零二三年第四维时空猎户座旋臂太阳系第三颗行星的的谢闻久”,谢闻久按着心口,作出自我介绍的姿态,“你到底是何方来客?”

    

    夜凉如水,本该寂静无声,偏偏能听见温芜眼波潺潺流动的声音,淌过春花烂漫、霜雪初晴,汇成一条漱玉跳珠的河。

    仿佛一场“今夕何夕,见此粲者”的幻梦,他居然在四目相对间,看出终此一生的四季轮转。

    

    瑰丽至极的灵犀一照。

    

    “我?你不记得了?”

    “三百四十六亿年前的火山星超新星爆发阶段,我就是你旁边的那堆高温粒子,把你炒成了太空爆米花,香喷喷软绵绵甜滋滋——”

    

    温芜手底下的玻璃,配合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仿佛爆米花的粒子灵魂在震颤。

    

    谢闻久无比顺畅地接道:“原来是锅铲姑娘,你好!”

    

    温芜眼神一变。

    找死。

    天堂有路他不来,火葬场无门非赶着去投胎。

    

    谢闻久顿时看见温芜背后,有烟花升天,妍丽四散。

    多么像他的脑袋对半劈开,如同哈密瓜被利落地一分为二,而后蹦出朵朵爆米花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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