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翌日一早,我被一阵阵香味醺醒,扯开眼上的腰束,瞥见棍子上串了一大坨冒着热气的烤肉。
易南见我醒来,笑道:“今日还要吃上一次没有调料的兔肉,待下了山,进了村镇,方能用上寻常的饭食,你且忍上一忍。”
先前我对吃食一向没有讲究,不管什么吃食,能吃撑了就行,自从住进太师府后,嘴巴愈发的刁钻,经常挑东捡西。
这个习惯,不好,得改。
我嘴一咧,“这个香味刚刚好,我有食欲的很,你给我留着,我速速洗漱后就回来享用。”
清晨的山峦雾霭沉沉,像层用水洗过的白纱罩在翠林上,尚滴着水,我踩着绿油油的碎叶,行至昨夜的那汪清泉处。
清水汩汩自上而下,我蹲在边儿上,弯腰净手,泉水清澈见底,我看到自己左脸颊上的那条蜿蜒的疤痕。
推算来,在河水中泡了一夜,脸上的妆容早就泡没了,那么,昨日里,易南就是对着这样的一张脸安然自得说着话,谈着天,啃着肉。
我突然有种犯罪感,我龇牙咧嘴瞠目拧眉的样子,倒是和这条疤痕配合的极好。
我讪讪然的洗漱,兴致不高的往洞穴蹭去。
洞穴外墙上,挂着两张动物的皮毛,都已被清理干净,不沾染一滴鲜血,抬眼瞅见易南眼圈乌青一层,他,昨夜睡了吗?
我又多了一层内疚,存着疑惑忐忑不安低头啃肉,易南见我兴致不怎么高,问:“是不是不合胃口?”
经他提醒,我方发觉这烤肉与昨夜的确然不同,又说不出哪里不同,我又细细嚼了嚼,问:“你,弄了调料?”
易南指了指地上的青果皮,“我采了些酸果,挤出来些许酸汁撒在了兔肉上,你不喜这个酸味,还是味道没有渗进去?”
我再啃了一口,酸味恰恰好,我点点头,呜咽着说:“我喜欢。”
埋头吃了半天,方发现易南的那半拉烤肉与我这半拉颜色稍有些不同,一下子谨慎起来,“你的,怎么不一样?”
他晒然一笑,“寻的果子不多,勉强只够半只用。”
细看,我手里的兔腿上有许多小孔,瞅着地上的青果皮,再抬眼看他乌青的眼圈,我突然悟了:他一夜未睡,原是捣鼓这个了,想必是他怕酸味渗不到兔肉里面,就用细尖的什么物什扎了许多小孔,以便酸汁渗进兔肉里层。
我举着剩下的一只兔腿,“你也尝尝。”
他抿了抿嘴,“我吃不惯这个口味。”
我一再坚持,待手举酸时,他笑了笑,从我手里接了过来,细细嚼了起来。
后来,我想,他会不会理解为我怕他在我这半拉兔肉里下毒,所以才执意让给他一条兔腿,亲眼看着他吃下去。
若他真这样想,我这次是着实冤枉,我是不忍心看他忙活了一夜的劳动成果,被我一人霸占了去。
各怀心思啃完了兔肉,雾霭轻薄了许多,被风一吹,四散开来。
只用了半天光景,我们就翻下了山,杵在面前的,依旧是一眼望不穿的茂密森林。
第三天夜里,终于,走出了密林。
遥遥望着,零星的灯火缀在黝黑里,昏黄柔和。
我往易南身边儿靠了靠,“这些皮毛能换一顿热饭,两间上房吗?”
易南晃了晃手里的一小捆走兽皮毛,轻描淡写道:“离火兽的名头,对于居住在山林附近的人来说,应不算是陌生,想来,是可以换几天的饭钱的。”
想象着即将可以饱餐一顿,我卯足了劲儿咬牙撑着继续往前走。
到达村镇时,我已饿过了头,只想泡个热水澡,四仰八叉横在软乎的大床上睡它个三天三夜。
我蹲在墙角,看着易南叩开一家当铺的门,与掌柜的言语了几句,呈上手里的几张皮毛。
须臾,易南徐徐向我走来,待靠近我时,俯身下来,摸了摸我的头,“累坏了吧。”
我仰脸朝他龇牙一笑,扶墙站起来,“我困了。”
“这就找家客栈好生歇息着。”
夜已深,街上大多店铺已打了烊,只余两三家店面尚透着光,其中,一家门口亮着灯笼的,是个客栈。
走过去时,一个小二打扮的人拖着腮帮子在柜台上打盹,听见响动,他翻动了下眼皮子,向着我们的方向瞅了瞅,我立马低下头闪到易南身后。
易南应对自如的要了两个房间,有些倦意道:“在下与舍妹赶了一日的路,俱是乏累,劳烦送两桶热水,两碗参汤。”说着,又从身上摸了两个铜板放在柜台上。
小二懒洋洋应着,提着灯笼领着我们去了后院客房,房间不大,还算整洁,小二嘱咐了几句,又拎着灯笼掩着哈欠离去。
易南立在门口笑望着我,“早些歇息,我就在隔壁,若有什么事情,喊我一声即可。”
我含糊地应了,颔首把他关在门外。
泡过热水澡,我灌了几口参汤,爬到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我一下子睡到午时,洗漱妥当后,抚着扁平的肚子推门去喊易南一起用饭。我刚跨出门槛,隔壁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易南的身影闪了出来。
“听说东街一家蒸饺味道甚好,我买了一屉过来,现下还热着,要不要过来尝尝?”
我嗅着香味蹭进易南的房间,用手捏了一个蒸饺塞进嘴里,多日未吃正常饭食,味蕾异常发达。
一个蒸饺,我吃出了茴香、芫荽、小葱、香油、虾仁的味道。
再伸手拿第二个时,易南递过来一双竹筷,又推过来一个醋碟,嘴角上扬,“先慢着用几个,我去叫些饭菜,今日在房间里用饭。”
我吃了半屉蒸饺时,易南与手拎食盒的小二一前一后进来,我抬起衣袖,遮住了半张脸。小二拿一双小圆眼斜了我一下,慢腾腾从食盒里一一拿出饭菜,再斜了我一眼,拎着空食盒退出门去。
闷头用过饭,易南看了我一眼,默默从袖笼里摸出一方乳白色的头纱,犹犹豫豫递给了我。
抖开头纱,纱面素雅,面料厚实,我摆弄着头纱,自嘲道:“确然不错,戴着它走在街上,别说是疤痕,连面容也难以被人瞅见。”
易南吞吞吐吐道:“我,我不太懂胭脂水粉,怕买错了,若是,若是可以,待会儿走时,再去店铺里挑些来用。”
我往日里用的画笔,是娘亲琢磨了许久,翻看了几摞医书,研磨了几味草药,又在我脸上试用了无数次,方才配好了一个方子所制,旁人皆是不知,更不用提一个乡野偏僻村镇街上的随便一间店铺了。
左脸颊的那条疤痕,我自个看得久了,倒不觉得什么,旁人头几次见,难免记忆深刻。若是三哥寻到这里,只需探上那么一探,便知我来过这里,这一点,着实令我懊恼。
我抬眼瞅着易南,有些疑惑,“没记错的话,你第一次见着我脸上的疤痕,就是那日在太师府,我把阿凌从湖里捞出来,脸上的妆被水全数泡开,面容着实可怖,把阿凌吓得不轻,你倒是没什么异样。”
我轻叹一声,“想来,你见多识广,定是在之前见过不少身有残疾之人,再见到我这条疤痕,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再者,我面有瑕疵这件事,你也应该是知晓的,加上你心思沉稳,行事稳重,又极有涵养,当下,就算是心有震撼,面上也会波澜不惊毫无表露的吧。”
易南并没有立即接话,在我拽着头纱起身时,他方缓缓说:“阿悬,我见过你原本的样子,在我看来,你一直都是原来的样子,从未变过。”
他每次安慰我时说的话,我都不怎么爱听,这次更甚。在这世上,凡是见我脸上这条疤痕而不觉得骇然的人,除了娘亲与我自个,再无旁人,就连三哥,每次无意中看到我没上妆的左脸,无一例外,不管面上掩饰的有多好,却掩不住眼底的惊慌与内疚。
想及此,我往前探了探身子,无比拙劣的把左脸凑过去,正对上他的双眼,我再用余光细细观察他。
他安详无比的对着我脸上的那条疤痕,双眸不动分毫,少顷,眼底聚起一团我看不分明的雾气。
我自觉多多少少能看懂旁人的一些细微表情变化,唯独易南,我瞧不太懂,他整个人,我都不太懂。
这一年来,除却他扮刺客的那次,以及后来的一段时日,每晚盯着我吃有毒的食物外,他对待我的态度,总是这般的和暖,甚至,有几分暧昧的情意在。
我想,若不是出了那两档子事儿,我定会陷在他为我织的这张情网里,如寻常情窦初开的少女般,腻在他这片温柔海里。
现下,他这样,专注温和的凝望着我,只会让我感觉到嫌恶。
我斜着眼剜他,恨恨的想:若是我把你毒瞎,再往你脸上划一刀,你还会如此这般假惺惺温言细语眉眼含笑待我吗?
我吐了口气,有些心烦意乱,直起身别开脸,望向窗外的一树青杏,“这就继续赶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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