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矩子下山
田媚儿的视线模糊,在剧烈的疼痛中昏迷,许久她才醒过来,发现靠在一个坚实的臂膀中,映入眼帘的是卫仪的脸,他正抱着她,将她从污秽的泥淖中带出,小心翼翼地放在药阁的榻子。
卫仪检查着她的伤势,那些人,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她在不停地流血,部分身体甚至烂成了肉泥,身上所见之处都是血痕,且沾满了浑浊的黏液。最触目惊心的是,卫仪发现有人在她大腿上划开一道口子,早已变成了血肉模糊的洞,他的眼泪忍不住掉出,说道:“我给你找药,然后马上离开这里。”
田媚儿嗓子几乎哑了,费力着张着嘴,发出苍白干涩的声音,“我求你一件事,让我死吧。”
卫仪一愣,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在小格中寻找金疮药,“为什么要死?”
“我很脏,你不要管我了……”
田媚儿哽咽着,眼泪从红肿的眼眸流出,这双眼眸低垂,早已失去了妩媚的模样。
茯林的药一向放得很乱,卫仪寻不到,转过身安慰她,“你是个好姑娘,脏不脏并不是别人说的,师姐说过,人得惜命,你自己的命,只能由你自己决定,你明白吗?”
说罢,卫仪将师姐的玉佩摘下,挂在了田媚儿的脖子上。她瞧着那块玉佩,朝卫仪虚弱地点了点头。
卫仪找不到药,便打算立即下山找御医夏无舟医治,刚将墨色的袍子裹在她身上时,身后突然传来茯林的声音。
“最好别乱动,她受这么重的伤,动几下就没了。”
卫仪下意识握住了剑,如果茯林不让他们走,他会立刻杀了他。
茯林却不以为意,缓缓踱着步子走过来,“放下剑,你杀了我,就没人救她了。”
“我去山下找人,不用你救。”
“你信不信,在你下山之前,她就会死。”
卫仪见田媚儿费力眨着眼睛,气若游丝的模样,确实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他长长叹了口气,只得让茯林上前给她医治。
茯林拉开田媚儿身上的袍子,她娇嫩的皮肤布满了血色的伤口,仿若精美的丝绸被人搓揉成了皱巴巴的抹布。在浓重的血腥味中,茯林不禁皱起了眉头,从腰上的黑色香囊中拿出一枚丹药,塞入了她的嘴中。
“姑娘,我说实话,你的宫体烂了,以后是没法怀孕了。这点我帮不了你,只能保住你受伤的右腿。”
茯林又转过头,对着卫仪说:“给我取点东西,三,十,抓两钱白药;五,九,抓三钱九里香;十,十四,取出正红花油;一,三,金疮酒药……”
“等等,你慢点说。”
茯林的药格以两个数横竖定位,卫仪手忙脚乱地取着药,跟不上他飞快的话语。
茯林顿了顿,见他取了满怀的药,不由笑了笑,“一,一,布条和手帕……还有十,六……”
随着他的话,卫仪奔到十,六那个药格,打开却发现是空的,便说道:“药没了。”
“是啊,没了。”
卫仪知他是逗自己,却没跟他生气,只是将药整整齐齐地放在床榻前,茯林先是处理她大腿上的伤口,在上包扎了布条,接着用手帕沁满了草药,擦了一遍全身的伤口。
田媚儿感到那帕子又烫又辣,因为疼痛得昏了过去。
卫仪见她昏迷,担心地凑了上前,茯林侧了个身位,挡住了他的路,有些嘲讽地说:“怎么?喜欢的姑娘?”
“不是,只是我的朋友。”
茯林又笑了起来,转过头凝视着他,“无剑,你是个真正的侠士。”
卫仪不解其意,满面疑惑。
茯林接着说:“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你很像韩清,还有以前的墨白,可惜他却变了。”
茯林似乎有些悲伤,卫仪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了,突然说:“你和我们一起下山吧,秦王必定要打上来了,芈怀之这是最后的疯狂,你留在山上是等死。”
“你是个好人,可是我不想下山,对不起。”
卫仪以为他是担心秦王报复,又劝说道:“秦王一向唯才是举,你是绝世天才,他不会在意你的出生!”
“不,我想陪着墨白。”茯林摇了摇头,眼角闪出点滴泪光,想起了往事,十分感伤,“当年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十四个人在墨白的召唤下聚在一起,那个时候多好啊,我是唯一不会武功的,他们都保护我……可是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到现在大家都死了,只有我陪在墨白身边,他不仅是我的朋友,我更把他大哥来看。”
无剑见无法劝阻他,用袍子将田媚儿包裹住,正打算离去时,茯林突然在他背后说:“你也是我的朋友。”
这个平日懒散,甚至有些阴沉的人,此刻眼中发出罕见的光芒,“你是秦王的人,是吗?”
卫仪没有回答,反而是茯林轻笑了一声,将一方帛书交给他,“这是山中机关地图,你交给秦王吧,还有,你偷的图是假的。”
卫仪大吃一惊,不由惊得瞪大了眼睛。自己确实偷拿了一副机关图,想必是这样才被茯林发现了破绽。
茯林叹了口气,说道:“墨白将矩子令交给我,让我做矩子,遁走下山,日后有机会光复墨学。可是我放弃了,我做不了矩子。其实墨白也明白,墨家,自从祖师爷墨翟以来,一共十代矩子,历经两百余年,成为一代显学。除了我和墨白,无一不是心怀苍生,兼爱众人。天下皆言‘墨守成规’,因为这样的墨家,即便制造了最强力的武器,却依然没有选择暴力,没有选择功名利禄,反而怀着必死的决心去守护弱者,去守护天下苍生。我和墨白,从一开始,便就是错了。”
他说了许多,清泪滑至腮边,卫仪认真地凝望着他的眼睛,第一次见他流泪,瞬间理解了茯林,他并不是冷漠无情,只是他看穿得太多,才会对纷扰人世保持着疏离感。
茯林又只指向了药阁内里的书阁,含着泪说:“这方简陋的书阁,可谓狭**仄,可是却典藏着墨者的智慧和汗水。无剑,你知道吗?墨家学说,并不只是几条教条道理,真正的精华是墨者的技术。无论是工匠机关,天文历法,数理医药,哪一项都是天下顶端,本已经在颠沛流离中散佚了许多,秦军若再次打进来,墨者们的心血,便真的不传于世,毁于一旦!如果此事真的发生,我作为最后一任矩子,誓与墨学共存亡。”
卫仪想起书阁内那些天书一般的藏书,他曾经去翻阅过,大多是复杂的图形和文字,他虽不懂其意,却心有所动,十分震撼。
“茯林,你亲自去给秦王。”卫仪将帛书交还给他,语气真诚,“你跟我说了这么多,就是因为你放不下,你放不下精妙的机关,更放不下墨家光辉的过去,对吗?如果你不想它彻底毁灭,那就去见秦王。”
茯林低着头,手指缠绕在一起,犹豫不决的心,给了莫名其妙的答案,他最终点了点头,“我跟你去秦王,不若乎死,如果能保住墨者的心血,我宁愿死去。”
卫仪抱起田媚儿,刚走出药阁,茯林又停了下来,卫仪生怕他后悔,慌忙地转过身去望着他。
“无剑,你叫什么名字?”茯林突然问,嘴角扬起微笑,“我连你真正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卫仪。”
“真是拗口,我还是继续叫你无剑吧。”。
茯林只是和他开了个玩笑,在他一愣神的功夫便走到了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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