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矩子令
行了整整一日,卫仪背着田媚儿回到了秦国营地,茯林默默地跟在背后,他们看到军营尖角的交叉鹿砦内,秦王正在点将台上祭拜,黍离燃烧的青烟盘旋着向上蔓起,士兵们均沉默不语地站在下面,无声的沉默,是极大的悲伤。
“看来秦王知道山上的事情了,事情麻烦了。”茯林说。
“什么意思?”
“他被彻底激怒了,山上的人,活不得了。”
如茯林所说,秦王接下来宣布了伐楚的命令,像烧城处理郢都的死人那样,如法炮制来荡平楚王的据点。
明珠死了,楚王派使者将明政的木马归还,得意洋洋地告诉了他这件事。明政气得当即便下了军令状,不仅是人,山中的任何活物,都要彻底毁掉。
此举虽然太过残酷,可是燕昭绾没有劝说明政,山中的事情失控了,他恨芈怀之的残忍,埋怨墨白的不作为,更是心疼死去的明珠公主。芈怀之早就没救了,因为太过追求和平,反而让他得寸进尺。殊不知,对抗残酷,得用更残酷的手段。
群情激愤地叫喊下,燕昭绾突然看到了人群背后的茯林和卫仪,当即大吃了一惊。他走向两人,发现还有趴在卫仪背上的田媚儿,娇嫩的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伤口,燕昭绾连忙追问魏统领怎么了。
卫仪不好开口,茯林解释说:“楚王疯了,放任士兵奸淫掳掠,她受了很重的伤。”
“将媚儿交给我吧。”
夏无舟说着,走来把着田媚儿的脉,脸色变得很差。茯林直接拉开了他的手,说道:“不用把脉,她的身子几乎烂掉了,一条命在用丹药吊着,当务之急,是给她处理伤口,这些伤口如果继续溃烂,她的命就不保了。”
夏无舟有些惊讶,想到那方精妙的药方,恭敬地挺起了腰背,“阁下医术精湛,上次的解药,也是出自阁下吧。”
“这是墨家矩子茯林,解药确实是他给的……”
燕昭绾介绍着,又转过头对茯林说道:“但是,矩子怎么下山了?这是秦军的军营。”
与此同时,明政和明成峤远远望见卫仪和一个陌生男子,也走下点将台凑了过来,听到夏无舟说起解药,明政不由竖起了耳朵。
而明成峤脾气暴躁,一听到墨家矩子,认为是墨白派人下山示威,火冒三丈差点骂了出来,当即操起剑要砍人。燕昭绾怕明成峤在这动手坏事,连忙让他背起田媚儿,跟着夏无舟去治疗。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明政试探地说,他听说燕昭绾说过矩子更换之事,让他意外的是,新任矩子瘦弱清秀,浑身散发着清冷,没有丝毫危险的气息。
他与明政印象中的墨者完全不同,在明政的认知内,从韩清,孟襄再到墨白,墨者都是凶悍的剑客,明政对他产生了一丝好奇,却没有放下戒备。
茯林看穿了明政的想法,“我不会武功,不可能刺秦。墨者分为三派,为墨学、墨工与墨侠,秦王所见之人皆是墨侠,才会觉得我是另类。”
“是啊,你们的人见到寡人,不问青红皂白,第一步就是掏刀子。”
听到明政开了个玩笑,茯林轻笑了一声,凝视着明政锐利深邃的眼眸,却红着眼圈,显然是哭过了。
“既然秦王知道我救了你,不知道秦王该怎么谢我呢?”
“矩子下山,就是问寡人讨个谢礼?”明政反问道。
“不光如此,我还带来秦王需要的东西。”茯林拿出那份图,递给了明政,“这是山中的机关图,不要火攻。”
“你怎么知道秦军要火攻?”
茯林冷笑着说,“最简单的方法不就是放火烧山吗?”
“楚王不仁,给我个不烧山的理由。”
两人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明政被他挑衅了一番,想到可怜的明珠,瞬间冷了脸,“芈怀之,也该尝尝被做成烤肉的滋味,即便山中的机关再巧妙,他也难逃一死。”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茯林叹了一口气,念起了以前因见秦王而牺牲的老墨者念过的采薇之诗,“秦王只知墨家机关精巧,可知制出机关,背后得花费多少心血吗?”
明政当他是来劝战的,摆出冷酷的面孔,声音威严洪亮,“看在你救过寡人的份上,饶你一命,马上滚!”
几个士兵围了上来,将要拉走茯林时,燕昭绾却出乎意料地制止了他们,对明政说:“让他说完。”
明政缄默不语,默认了燕昭绾的话,茯林揉着被士兵拉疼的手腕,语气轻柔却十分坚定,“制造机关,首先要数理计算,画出图形,制模型试验,选择地址,最后以人力造于险峻的山峰之上,不光是机关,就连大王用的投石车,滑车乃至云梯,哪一项不是墨者的心血?”
“你所说的心血,还有多少?”
“均在山中的书阁内,秦王日后会需要的。”
明政端详了一番机关图,明白了茯林的来意,墨者掌握的工匠技术,是他所需要的,如果他烧山攻城,这些学问便不传于世了。燕昭绾朝明政使了使眼色,他也都明白了。
“去帐内说吧。”明政的语气温和了些许,对茯林说道。
众人回到帐内,明政将机关图交给几位将军,命令他们讨论出新的作战策略,但是对于茯林,明政还是戒备着的,“既然你都出来了,那么墨白也是众叛亲离了吧。”
茯林摇了摇头,不卑不亢,“这只是我自己的选择,墨者,从来是赴火蹈刃,死不还踵的勇士。”
“你将墨家的工匠技术交给我,是投诚的投名状吗?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传说中能命令天下墨者的令牌,名曰矩子令。”
“确实如此,秦王想要矩子令吗?”
明政盯着他,没有回答。燕昭绾在一旁摸不着头脑,明政要矩子令做什么,他还真打算号令天下墨者不成?
迟疑了片刻,茯林将矩子令拿了出来,举到了明政面前。“我将它交出来,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块神秘的矩子令上,这是一块玄黑的青铜令牌,约手掌大小,青铜的地方磨出了银色光泽,显示出了古老令牌的年龄,上面纹着许多古怪的图形,由矩形和圆形交叠而成,有些模糊不清。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是墨家首领号称矩子的来源。”
茯林小心翼翼地将矩子令放至明政的掌心,他迟疑了一会,最终取过了矩子令。茯林见他收了,露出苦涩的笑容,“第一个条件,是守护天下的职责。天下士农工商,最苦的永远是平民百姓。你见过衣着单薄,冷得瑟瑟发抖,却希望天寒地冻的卖炭翁吗?你闻过难民遭遇灾荒瘟疫,饿殍满地的尸臭吗?你听过被贵族夺取土地,强买强卖的平民哀嚎吗……除了这些,还有许多受苦受难之人。你得记住,你的天下,依靠的永远是那些苦难的百姓,而不是作威作福的贵族。你是天下之主,你能守护他们吗?”
“寡人答应你,这正是寡人要做的。”明政说。
茯林微微一笑,提出了第二个要求,“墨者,以拯救苍生为己任,无论是天文地理,历法计算,工匠技术还是医药治疗,都是位于天下顶峰,这些皆藏在书阁中,是墨者为了济世的心血,我交给你,你不要毁了这些心血,也不要束之高阁,把它用在该用的地方,可好?”
“这一点,实际寡人已经允诺了。”明政心有所动,突然问他,“那寡人也提一个要求,寡人爱惜你的才华,任你为官,你可否接受?”
“秦王雄才大略,唯才是举,在下佩服。”
茯林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明政以为茯林答应了,想搀扶他起身,他却突然往后退了几步,“可是我罪孽深重,无法为秦王所用。”
他突然变卦,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在这转眼的功夫中,茯林抢过侍卫的剑,将剑抵在脖颈上,他的眼泪滑下,滴在长剑的寒光里。
“为了制出死而复生之药,是我炼出了爆炸的剧烈丹药;是我制出了让人变为行尸走肉的药,它们害死了几十万百姓。我罪孽深重,即便到了黄泉,也无法面见各位矩子了……”
“茯林!”
卫仪大喊着他的名字,像风一般扑了上去,手疾眼快地夺下了他手中的长剑,甚至因为太过焦急,手腕被锋利的剑划出一大道口子,鲜血霎时喷涌而出。
“没用的,如果我想死,你没法时刻都阻止我。”茯林神色淡然,拿出布条替他包住了伤口,“你是个侠士,才会时刻帮助我这样的人。”
“不……”卫仪焦急地说,紧紧按住了他的肩膀,“若是没有你,那些天书一样的图形和文字,谁还能解开呢?”
“不是你的错。”一直没有出声的燕昭绾走到了他们面前,握住了他冰冷的手,“就像刀剑那样,能杀人亦能护人,制出刀剑的人,并不是恶人。有错的,是将刀剑用于杀戮的人。”
明政也走了过来,安慰着他,“你交给我的刀,我会用到正道上,不会再伤害他人了,放下过去吧,若你放不下,真想赎罪的话,那就为了你口中那些苦难的人,好好活着。”
茯林思索了一番,望着眼前的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本以为此事已结,茯林将要去与众将商讨作战之时,又被明政叫住,“除此之外,你说的死而复生之药,真的有用吗?”
“我不知道,但我已经用光了所有的药石引子,若是此药无用,在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在茯林的帮助下,楚王必败无疑,明政更关心的是那味死而复生之药,如果有用,那就意味着华儿活过来了。
死而复生,是世间从未有过的奇事,明政本不信,但今日见到茯林,这个天下少有的天才,他却有些相信了。
明政询问着燕昭绾的意见,“若毫无希望,墨白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山顶等那么久呢?”
“此事太过离奇,说不好。”。
燕昭绾的头脑中莫名闪过那片美丽绚烂的花海,她真的见到了华儿,可是明政却说是墨白的催眠术,是她的妄想,让她不要再次上当。可是燕昭绾宁愿相信是真的,华儿并没有消失,而是生活在一片花海中,她随风高高荡起秋千时,宛若一只白色的飞鸟,从未如此开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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