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01.
八月下旬仍是高温盛行的时候，即便是在夜里，气温也依然高居不下。
唐越在离小区门口不远的超市里转悠。
虽然招牌上印着配色魔幻且显眼的绿底红字的“云花超市”，可这其实就是个占地面积比较唬人的小卖部。
天花板上两根日光灯管闪着耀眼的白光，把整个室内都照得格外亮堂。摆在显眼处的临期牛奶，玻璃橱窗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烟盒，角落里随意堆着的纸箱，还有坐在收银台后面盯着电脑，脸黑堪比锅底的老板和老板娘。
老板娘：“你看看你儿子！有出息了啊？都学会偷钱了！”
老板：“等孩子回来了再说行不行？孩子现在还没回家呢，你当妈的就不着急啊？”
老板娘：“我急个屁！他最好别回来！跟他爸一个臭样……”
“你有完没完啊！”老板粗着嗓子吼起来，“现在是说这事的时候吗！”
老板娘瞬间被点燃，声音一下尖利起来：“现在不说什么时候说！现在不说什么时候说！你说！你来说！”
唐越摸到胸口的耳机线，把音量调高了一格，从货架最里面找出两盒日期最新鲜的牛奶，再把搬出来的牛奶重新整齐地码好，刚走到收银台前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呼喊。
“妈妈——爸爸——”
紧接着一个几乎胖成球的小孩儿滚进挡风帘，一个趔趄摔倒在门口。
老板娘瞪着双铜铃大眼，四下看了看，三步并作两步，抄起一根晾衣杆就往外走：“你个死孩子！还知道回家！看我今天打不死你！”
小孩儿“哇”的一声爆哭道：“钞票没啦！有坏蛋……有坏蛋抢钞票啊！”
小孩儿哭得猛，脏兮兮的胖脸蛋上挂着泪珠，口水和鼻涕齐飞，老板娘到底心疼孩子，手上的晾衣杆只在小孩儿身上意思了一下，单手拽起小孩儿，奈何小孩儿太胖，老板娘瘦弱，差点被他反拽在地。
周边商铺里有不少人出来看热闹，还有些出来散步的小区居民，也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一个中年男人：“怎么了小胖？谁欺负你了？叔叔替你出头！”
一年轻小伙儿：“谁敢欺负小胖啊！一个肚子就把人家顶出去老远。”
一中年大妈：“针没扎到你身上你当然不知道疼了！孩子都哭成这样了还不赶紧哄哄！小宝贝身上怎么这么脏啊！”
唐越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两盒牛奶，老板娘只顾着教训孩子，老板只顾着拦老板娘，没人搭理他。
几百米外还有一个正经大超市，他原本是打算去那儿买东西的，可是这会儿超市正好在甩卖当天剩下的蔬菜瓜果，里面挤满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他只在门口看了一眼就不想进去。
现在在收银台前站着，他连手里的牛奶也不想要了。
熙熙攘攘的周边群众在超市门口围了个半圈，唐越站在小卖部里面，脑子里嗡嗡的，他有些无助地抠了抠耳朵眼儿。
老板和老板娘一人一边，把小孩儿从地上提了起来。
小胖子还在惊恐地呼喊：“救命啊！救命！”
老板娘担心地在他身上摸了个遍：“救谁啊？谁打你了？”
糟乱的环境和吵闹的人群让唐越瞬间烦躁和恐惧起来，这里的方言他听不太懂，好吧他是完全听不懂，叽里呱啦的传到他耳朵里像是聒噪的咒语。
超市里的凉气气若游丝，只有一个破旧的立地电风扇在收银台旁不停地转啊转，卷过来的风也是热的。唐越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在裤子上擦了擦，转身把牛奶放回货架上，避开人群，没一点儿犹豫地往回走。
小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利索，只抽噎着，浑身发着抖，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条黑漆漆的小路。
有个威猛的白背心从店里拿出个强光手电，气势汹汹地招呼众人，一声暴喝盖过所有哄闹：“走！看看去！”
一大波人有手电的打手电，有家伙的抄家伙，没手电没家伙的挥着拳头，纷纷跟着他往黑暗处行进。
这一片的路灯线路老化严重，昏暗的灯光明明灭灭，只能照亮灯杆下的一圈。沿路种着一排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树，叶子生得多且密，在风中沙沙作响。
这个十八线小城市的城区边缘，几乎不存在什么夜生活夜经济，许多店铺都关门了，周边的一切都陷在黑暗里，还有诡异的声音亦步亦趋地跟着，听着像是贴在脚后跟上，说不怕都是假的。
唐越不由得加快脚步，再往前走就能回家了。
他越走越快，真怕身后有个人突然拍他一下，到时候一回头发现那人没有脸，或者满脸头发，又或者是没有脚，稍稍脑补都觉得会吓得魂飞魄散。
小区门口有一条很深的窄巷，是一条死路，围在两栋外墙斑驳的居民楼和一片竖了矮墙的建筑工地中间，狭窄的空间全数笼罩在黑暗中，像是弥漫着一阵阵邪恶的黑烟，在夜色的渲染下看着阴森可怖。
比起在随时有可能倒挂人头的树下行走，唐越更想远离这条暗藏危机的巷子。来的第一天他就在巷子口张望过，地上坑坑洼洼，满是沙土和瓦砾碎片，水坑浑浊不堪，靠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呛鼻的尿骚味。
可今天晚上的巷子里却忽地晃出一束浅浅的光，像失控的指示灯一样飞快地掠过地面。
路过的两个大妈略带惊恐地对视了一眼，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唐越经过巷口的时候凭着强烈的好奇心往那头快速扫了一眼……似乎有人。
他就着惨淡的月光和有跟没有一个样的路灯光朝里望——模模糊糊三个人形，一胖一瘦一高，正围着角落挥手抬腿。
摘了耳机，唐越很快听到那三个人咬着牙低声咒骂的声音。
虽然他听不懂，不过单凭语气还是能判断他们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离巷口最近的胖子扶着墙，往后仰，以一种很滑稽的姿势高抬起腿，往下重重一踹，底下随之发出一声闷哼。
斗殴？寻仇？激情杀人？
唐越轻着脚步往里走了几步，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子儿和碎瓦片捏在手里。
三人正揍得起劲，没想到有一暗器从天而降砸在其中一人的头上，那人惊恐又凄惨地“啊”了一声，叫声刺耳划破夜空。瓦片在他身上未作停留，落在地上“噼啪”碎成两半，吓得剩下两人都住了手，赶忙回头四下张望。
紧接着是一把石子儿和碎瓦片，夹带细碎迷眼的沙子，不分方向不分人地全往他们身上招呼。一时间杂乱的“噼啪”、“啊”和惊慌的“我操”交织在一起，三人原地乱窜。
唐越趁三人手忙脚乱躲避时从墙边蹿出。他身手不错，解决这三个似乎刚上岗没多久的半残混混不过是小菜一碟。
他身影虚晃，直拳勾拳上阵，给了左边往前冲的人一记重拳，迅速转身对着抡着膀子扑上来的胖子当胸一踹，自己也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差点儿被胖子身上弹性十足的肥肉反弹到地上。
胖子胸口遭到重击，连连后退，差点呕出一口老血，当场直挺着往后倒去，还撞倒了身后的瘦子，把他压在地上只露出四肢和头，像个四脚朝天的王八一样挣扎着。
没两分钟，三人都被放倒在地，连叫声都没了气焰。
唐越向前几步瞧那缩在角落里的人，问他：“有受伤么？能不能起来？”
黑暗里，那人狠狠喘了一口气，很吃力地回他：“不要紧。”
是个年轻女孩儿的声音，唐越愣了愣，这是普通话还是哪儿的方言？怎么每个音都飘着走？
巷子口黑压压地涌入一群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聚在一起跟个机甲战车似的，车上射出白色的光柱，在黑暗中不停地搜寻着。
各种声音混杂着，大喊着：“在哪里？人在哪里！坏蛋在哪里！”
“那里那里！”有个声音喊道，“角落里还有一个！”
话音刚落，有一道光柱精准地瞄准了唐越，紧接着有好几道照在他的脸上身上，刺得他瞬间有种下一秒要瞎了的错觉。
人群中又有人说：“哎！是小陈！”
“哪个小陈？我们家送货的那个？”
“哎呀不是，住一栋的那个！”
唐越听着人群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虚了好一会儿眼睛，努力适应面前的强光。
他看到刚刚跪在地上狂哭不止的小胖墩挣脱了老板娘的手，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踩着地上的泥坑跑到他面前，看清人脸后又一个猛地急转，拉起他身边那人的手：“是她是她！”
被忽略的唐越心中警铃大作，不知所措地站在能闪瞎人的光束中，似乎五分钟后他就要跟地上歪七扭八躺着的三个人拥有同一个悲惨下场。
刚刚站起来的女孩儿说了句话，然后指着地上的三个人又说了一句，气息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边说边往前走，大概因为腿上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迈第一步的时候往前一个踉跄，唐越反射性伸手去扶，她也下意识紧抓着唐越的手保持平衡。
她的手很冰，还有些黏，沾着粗粝的沙子，唐越怕她摔倒，反手回握，掌心一冷一热。
这个不知道叫小金还是小秦还是小什么的女孩儿个子不高，堪堪到他下巴，身上衣服宽大得像套了个麻袋，唐越刚想趁着光亮看一眼她的脸，女孩儿被一个热心大妈搂过去了。
“那个小后生是好的。”领头那人说。
唐越听懂了一个“好”，放下了心。
那人又挥着手说了句话，语速很快，唐越站在旁边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一直到有三四个壮且胖的男人过来扭着混混的手把他们从地上拽起来，唐越才完全脱离了人群，主动把路让了出来，站到了角落里。
个子最高的混混脸上有鼻血顺着人中和脸上的肉流成了两道八字胡，其他两个脸上肌肉扭曲着，脸被不停晃动的手电筒光线直直照着，“哎哟哎哟”叫个不停。有男人脱下上衣充当绳索，反绑住三人的手，把他们押出了巷子。
剩下的人围着女孩儿说个不停，拥着她往外走，唐越跟在后面，黑暗里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但他能切切实实地听到人群就在不远处，重要的是他并不是人们所议论的话题中心，这让他觉得很安全。
拐出巷子后一群人都往小区的反方向走，唐越知道再往前街角有个诊所，他不打算跟着去，压了压帽子，小跑着进了小区。
手机是在他上楼的时候响起来的。
梆梆梆——
一阵泄愤跺地似的钢琴声。
楼道里很安静，拢音效果说不上特好，但是在声控灯失控的情况下这突如其来的“梆梆梆”还是把唐越吓了一跳，差点儿踩空摔个狗啃泥。
“喂？”唐越接起电话，刻意压低声音，自个儿听着还是觉得瘆得慌。
“睡了吗？”电话那头是他妈，忙得脚不沾地的赵兰女士。
“还没。”唐越放慢脚步，克制着呼吸的频率。
赵兰那头也挺静的，唐越不得不捂住手机，免得暴露自己晚上还在外面游荡的事实。
“我下星期五飞，正常的话下午到。你那边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钱不够了提前说，有事儿就找你叔叔。”赵兰一连串地说完，气都不带喘的。
“知道。”唐越挑了最后一个问题简短地回答，又赶紧把手机捂上，掌心有泥，他不得不拢着手。
“就这样吧，”赵兰呼出一口气，听上去似乎很累，“别熬夜，早点睡。”
“你……”
电话里传来一阵“嘟嘟嘟”的忙音。
“……也是。”唐越坚持着把话说完了，忍到最后也没忍住，还是叹了口气。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