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邯州瘟祸 9
是在救人……还是害人呢？
林亦白恍惚立定，望着前方高高挂起的匾额，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
他一直以为，救死扶伤，就是医者应当肩负的责任。
原来，不仅仅是这样吗？
“林大夫。”
身后响起声音，唤回林亦白摇晃不定的心神，他转过头来，对上一张清隽脸孔。
是何曲淮。
他忙躬身行礼道：“何大人。”
“不必客气。”何曲淮上前扶起他，言语温和，“林大夫来此，是医馆的事忙完了么？”
他笑了笑：“也算差不多了，现下来此，是想来寻个人。”
“寻人？”何曲淮略一支颐，道，“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倒也不必，只是来碰碰运气。”
林亦白客气地摇摇头，眼睛转向一旁的别馆。他见一行官兵从里头走出来，三三两两抬着几个担架，担架上的人皆用一条白布蒙着脸，被带向一边。
“这是……”他问，“病逝者吗？”
“是的。”
何曲淮将眼光移向那头，语气隐见几分怅然：“若不是亲身来到邯州，我亦不知事态已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但是，即使是这样……”林亦白见他此状，道，“您也没有放弃邯州。”
何曲淮面上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此言差矣。”
“并不是我不放弃。”他道，“而是那些正好好活着、想好好活着的人，本就不该被放弃。”
“……”
话一出，像是一根针，轻轻掉落至林亦白心间。
他有些怔神。
而后，像是欲得到某个肯定的答案般，他急切走近何曲淮，问道：“那在您看来，那些已失了生志、一心求死之人，又当如何呢？”
“嗯？”何曲淮听他发问，顿住了声音。
随即一笑：“啊……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
“……也对。”林亦白敛下眼。
“毕竟——”何曲淮和煦地望着他，拍拍他的肩，“身为旁人的我们，并没有资格替他们作出选择。”
“己不欲，勿强施于人；己所欲，尤甚也。”
“他人苦痛，我们若能亲身体尝一二，已是艰难，该不该放弃……又怎能由我们说了算呢？”
“生死之择，当由他们自己决定。”
“……”
林亦白听着，不由转眼，望向那些被排排抬出来的担架。
由他们……自己决定吗？
他静静看着，缓缓陷入沉思。
“阿兄，咱们隔这么远，你听得见他们说什么吗？”
穆愁新瞅着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人影，一手拿起一片树叶，遮在头顶上，隔着一丛草木，疑惑开口，却并未得到回应。
她动了动身子，忍不住扭过头，收了观察前方动静的视线，往身旁看去。
只一眼，就抽了嘴角。
所以……他究竟是来干嘛的？
此时，宋敏之背靠一棵粗木，双手抱臂，坐在树荫之地，闭目养神。
他有些无聊地打起哈欠，感受到穆愁新注视过来的视线，有些不耐烦地睁开眼，对她道：“为什么要听他们说话？”
“……”您来这儿不是偷听的吗？
穆愁新噎了噎，往地上落了屁股一坐，放下搁在头顶上的树叶，撇撇嘴道：“那您来这儿是干嘛的？”
“等人。”
等人？
她好奇地抓抓脸，问道：“等谁啊？”
宋敏之耸耸肩：“不知道。”
哈？
穆愁新一脸问号，指了指自己，问道：“您……不是闹我玩儿吧？”
“是啊。”宋敏之瞥她一眼，慢悠悠道，“闹你玩儿呢。”
啊……这……
穆愁新手指一僵。
她扯着嘴巴，笑了两声：“呵呵……呵呵……”
“您开心就好，您开心就好。”她摆摆手转过身子，垂下头来，甩手撂下叶子，愤愤捡起一根树枝，往地上戳去。
爱怎么造就怎么造吧，您是天王老子您说了算，我一卑微贫民没人权呗。
她握着树枝，闷闷戳着地上泥土，拦住单线爬行的蚂蚁，将一腔委屈全都发泄在这些可怜的黑色爬虫身上。
“戳你，戳你，就不让你走！”
宋敏之眉头一挑。
见她往地上戳着树枝，还时不时口中念念有词着什么，他鼻间哼笑一声，啧着舌扭过头，闭上眼，不忍卒观。
“真蠢啊。”他摇摇头自语道。
二人被这出岔子分了心神，皆未瞧见不远处，那隔着掩映树丛的别馆外，生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
“柳公子！柳公子！你慢点儿行不行啊！”
陶绿声在身后拖着两条腿，自觉已全然没了力气，只得停下来，扶膝歇息一下。看着前面那书生明明刚刚还被打了一身伤、此时却健步如飞的身影，她忍不住低下头来，重重喘了一口气。
所以……
这书生真的受过伤吗？！
那书生抱着布包，咬咬牙，将身后高呼的声音抛在脑后，一心只想往一处奔去——快点，再快一点。
他一定要救娘子，一定。
正在别馆门外交谈的何曲淮、林亦白二人听见动静，双双被吸引了注意，一齐往声源处望去——
“是他？”
林亦白定睛一看，瞧清来人是方才还在医馆治伤的那书生，不禁忙跑上前去，拦住他道：“郎君怎不在医馆处好好休养，跑到这儿来了！”
语气隐见几分焦急。
那书生见林亦白恰在此处，脸色一变，紧紧抱住怀中布包道：“郎中……郎中怎也在此……”
林亦白见他双手往怀中一护，顺着移了视线，看到那熟悉的布包，眉头登时狠狠一凝：“这布包……你怎还带着它！”
“郎中稍安。”
从后赶到的叶篇知不慌不忙拦在两人中间，将那书生挡在身后，抬眼对上林亦白，冷静道：“柳公子亦是救妻心切。”
“胡闹！”林亦白怒喝一声，“你明知此药是——”
“我知道，是禁药。”
“……”
林亦白一言不发。
一旁的何曲淮瞧着这莫名其妙的状况，有些新奇地看了一眼叶篇知那背后的书生，见他身子略颤，面上却一副坚定神情，不由好奇问道：“这位郎君是……”
“诶不是我说，柳公子您瞧着一副薄弱身板，怎么这么能跑？”
迟来一步赶到的陶绿声伸出一手，搭在那书生身上，缓了缓气，拍着胸口道：“您是吃什么——”
话未落，睁眼瞧见对面立着的何曲淮，登时收了嗓子。
“何……何……”她愣愣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二位竟都随着他一起胡闹吗！”林亦白见到匆匆赶到的陶绿声，实是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怒气，忍不住低喝一声，“你们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何曲淮眼眸微动，转过眼，瞧了一眼那书生怀中布包，又看了看在场几人各异神色，略一深思，心下大致猜了个七八分。
“怎么这么热闹？”
不远处，一道红色身影自树间飘然落下。
孟成歌本欲尾随林亦白暗中保护，忽瞧见叶篇知与陶绿声二人赶到，心下生疑，现了身形，来到二人面前，疑惑出声：“怎么回事？”
一句话唤回陶绿声游移神思。
她晃了晃脑袋，转头对向一旁的孟成歌：“柳公子是要来这儿救他娘子。”
“几日前他娘子不幸染上疫病，被送往别馆。今日他来看望时，偶遇一位好心小郎赠与灵药。不成想……柳公子救妻心切，本欲借路边客栈的后房锅炉一用，却被那个猪肉头盯上，钱财索要不成，便欲强取豪夺。”
“所以……”何曲淮闻言，蓦地出声道，“几位是想，帮这位郎君救他夫人？”
“是……”
“啊……是的。”陶绿声见何曲淮突然答话，嗓子卡了两下，眨眨眼睛，忽觉脸上升腾起两道温度来。
她挥了挥手往脸上扇起风，对着何曲淮昂起脸道：“可林大夫说这药被官府禁了，既是禁药，就不能再拿出来用了。但是你觉得呢？你觉得能不能用？”
叶篇知见她此状，偏着头轻笑了一下。
林亦白转过眼，对向何曲淮，急急道：“大人！”
“林大夫。”何曲淮一如既往，露出一副温和神色，对他回道，“稍安勿躁。”
他急了：“这药是……”
“或许真的有用呢？”
他语气淡淡，却不知为何，总有种说服人心的效力：“虽则不知禁药详情，但若真能为人所用，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林亦白微微一愣。
何曲淮笑了笑，对他道：“林大夫，可能有些唐突，但……可否告知在下，这禁药其间来由，您是否知晓一二？”
林亦白张了张唇，心中百转千回，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他闭上眼，一甩手，索性准备将自己心间困扰已久的事由和盘托出。
一阵狂风骤然刮过。
四周林木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树枝摇曳，从上纷纷落下黄褐的叶子来，风卷着飘叶转了个旋，扬起一阵沙尘，洒在天际，遮蔽住众人视线。这风古怪异常，黄尘漫天，景象潜形，薄暗冥冥，弄得人措手不及，身动心摇。
林亦白下意识扬起衣袖挡在眼前，众人未及反应，一道迅捷如影的身形闪至面前。叶篇知、孟成歌心下一沉，正欲动身相阻，却见林亦白一晃不见，随着那道突兀而出的身形一齐消失于风叶之间，刹那间，风停沙止，天地恢复如常。
林亦白不见踪影。
孟成歌转头，同叶篇知对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颔首点地。
“追！”
突如其来的异象波及到一旁正打着岔子的穆愁新，一阵风沙迷了她的眼睛，她伸手覆住双眼，没来得及弄清状况，就觉胳膊被人一把拉住，身子往后一仰，严严实实被人挡在身后。
宋敏之拉着穆愁新，起身甩袖，看见那消失于深林之中的两道身影，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面上露出几分兴味。
“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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