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吉克尼夫·伦·法洛德·艾尔-尼克斯——帝国最尊贵的大君主——是被称为鲜血皇帝的青年，他正回想着自己的演技有没有什么瑕疵。
他自信自己的笑容和态度会带给对方好感，没有一点问题。
贵族最擅长口蜜腹剑，更不要说吉克尼夫是皇帝。从懂事开始就耳濡目染，他演戏的能力已经达到了没人能一眼看穿的水平。在客人们看来，他毫无疑问是个和悦的好青年。
消除对方的戒心是很重要的。
如果对方穿着猜疑的外衣，想要看透其内心将会很难。如果能用信赖和好意的提线对其进行操纵，使其一层层脱掉猜疑的外衣，内心就会变得不设防。当然，操纵和诱导都巧妙隐藏在欢迎客人的绅士笑容之下。
绅士吉克尼夫要应付的对手是——突然乘着龙闯进皇城的两名黑暗精灵。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外表与力量差距如此悬殊的对手。
手持法杖的少女引起的地裂惨剧中，一百一十七人被夺走了生命。其中有四十名近卫兵、六十名骑士、八名魔力系魔法吟唱者、八名信仰系魔法吟唱者，除此之外还有一人——损失令人瞠目结舌。
牺牲的骑士都是负责守护皇城的最精锐的骑士，不过这点损失还承受得起。以冒险者的水平来说，他们大概算是银级。帝国培养骑士的教育系统十分完善，想必今后还会培养出水平和他们相当的骑士。
再说近卫兵，他们是帝国着眼未来，培养出的精锐中的精锐。一次损失掉一半匹敌金级冒险者的近卫兵，这是沉痛的损失。不仅损失了人员，他们穿在身上的魔法装备是动员帝国魔法省中众多魔法吟唱者，花费大量时间制造的。那些装备有超过等重黄金的价值。
而最令人痛心的，是最后一人。帝国最强骑士之一，“不动”纳扎米·艾内克牺牲了。尽管有人说他双手持盾，不过是在模仿以前见过的某位战士，但他的战斗风格就是重视防御，被称为帝国最强四骑士中最硬的骑士。
在这个英雄好汉一骑当千的世界上，失去强力的战士不仅仅是损失那么简单，搞不好整个帝国的军事实力都会随之大幅下降。
说实话，吉克尼夫想泼两个黑暗精灵一身冷水，把他们赶走，然而面对杀人如踩死蝼蚁的强者，他不可能表现出强硬的态度。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意来展示肌肉的，但也只能笑脸相迎。
不过，吉克尼夫也没有一味被动挨打，他专注地观察着眼前的两个，不放过他们的一举一动。
不值一提的细节中，能读出许多信息。
吉克尼夫的感觉非常敏锐，他曾经通过相同的香辛料气味，看穿表面忠于自己的贵族和敌对贵族串通一气。这次也一样，他为了寻找信息，放出犀利的目光。
服装——
仪容——
（不过话说回来……）
他觉得作为安兹·乌尔·恭的使者，闯进皇城的两个黑暗精灵小孩子长得十分标志，将来一定会成为异性追求的目标。
（那瘦小、纤细的身体，变化无常的表情，不管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小孩子。如果不知情，听说他们是使者，大概不管是谁都会露出苦笑吧。）
背负国命的使者——外交官需要具备多种资质，相貌也是很重要的。使者的相貌如果不合格，会给祖国带来损害。
安兹·乌尔·恭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却派来了难免受到轻辱的黑暗精灵。对手意图到底何在？
吉克尼夫绞尽脑汁思考着。
（有可能是……示威行为。他以使者会受到轻辱为前提，令使者行使武力展示肌肉。与第一印象之间的落差越大，对我们造成的冲击力就越大……如果是这个目的，乘龙闯进皇城不是会收到相反的效果吗，龙给人的第一印象太强烈了……莫非能出使的只有这两个孩子吗？还是说他有别的目的？可恶，我看不穿对手的企图，现在情报还太少了。）
几个想法浮现在他脑海中，又像泡沫一样消失掉。
（最该优先的，是收集对方的情报。没有情报就什么都谈不上。然后是在以不惹对方不快的前提下，试探他们的底线。惹火交涉对象，导致交涉决裂，那是蠢货的行为。）
首先要问问他们来找吉克尼夫的原因。
两个黑暗精灵说“皇帝派了一些无礼之徒侵入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在中庭制造了瞬间夺走一百多人生命的惨剧。他们是有证据确凿的情报，还是只是虚张声势，有必要先看穿这一点。
他们所说的一些无礼之徒，从时间上来考虑，应该是指工作者们吧。如果是，那么下令派工作者前往的，毫无疑问就是吉克尼夫。可是吉克尼夫在其中用了许多计谋，使了按说应该连吉字都调查不到的手段。
他们——安兹·乌尔·恭是怎么看穿他的计谋的？这将决定他该采取怎样的态度。
（既然他们说是作为使者来的，那么应该有机会引出情报才对。非得盯紧他们的一举一动，看穿他们的目的才行。）
这两人背后，是一个派使者闯进别国皇城、以武力威胁别国君王的对手。些许判断的失误搞不好会直接导致他的生命受到威胁。
他可不想在皇城里再次发生地震。
吉克尼夫把意识集中到隔壁的房间。
他本来应该让近卫兵集结在隔壁房间，会面用的房间中也安排众多近卫兵，不过现在他没有这样做。就算集结五十名近卫兵，在这两个孩子面前，想必也只能白白送命。因此，他只在会面的房间中安排了五人。
帝国四骑士之一，“雷光”巴杰伍德·佩什梅尔吉克尼夫最信任，也是帝国最强大的魔法吟唱者弗鲁达·帕拉戴恩还有三名吉克尼夫赏识的秘书官。
同时，吉克尼夫命令近卫兵们在中庭挖掘已经合上的大地裂缝。
他知道就算挖开，找到尸体也没有意义。
帝国没有会用复活魔法的人。帝国的精钢级冒险者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神官们的力量也没有强大到会用复活魔法的地步。邻国中，大概只有王国和教国有会用复活魔法的人。
即使没法复活，也要回收尸体，目的很实际，单纯因为不想失去他们装备的魔法道具。而且回收部下的尸体并厚葬，对于维持士兵们的士气来说是很有效的。
“来吧，使者阁下，两位远道而来，先喝点东西解解渴如何？我已经吩咐下人略备小点，如果不介意，希望两位能吃一点儿。”
吉克尼夫摇响了手摇铃。候在房门外的女仆们安静地走进了房间。将近二十名女仆，个个手里托着擦得发亮的银盆。
女仆们经过反复训练练出的动作简洁而优美。
吉克尼夫一向为女仆们整齐划一的完美动作暗自得意，可是她们今天的动作有点不齐。
正是因为本来非常完美，一丝紊乱都会非常显眼。
（怎么回事？以前让她们招待过各种使者，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问题啊！她们莫非受到了什么魔法的影响吗？）
吉克尼夫以意志的力量控制自己，不去摸衣服下面挂在脖子上的徽章。这东西只有偷偷戴在身上才有效果，如果被人知道他装备着，只会有反效果。
看到女仆们的视线在两个黑暗精灵身上晃，吉克尼夫明白了她们失态的原因。
（啊啊，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她们是被那两人的仪容镇住了。我很理解……可是蠢货们，不要给我丢丑啊。）
看到那两人的容貌，却只有这么轻微的动摇，或许应该称赞女仆们才对。
女仆们把饮料和甜点放在所有人面前，行了一礼之后离开了房间。
“来，请吧。”
“哼。”
黑暗精灵中的男孩露出有点不屑的表情，举起了玻璃杯。
玻璃杯是用透亮的玻璃精雕细琢成的精品。
吉克尼夫并不喜欢做工华美的玻璃杯，然而他又不能没有。欢迎使者用的餐具代表着帝国的国威，可以证明帝国对使者有多么重视。
黑暗精灵男孩含了一口饮料。
（没有丝毫犹豫啊……不戒备毒药，是因为事先用魔法做好了防护，还是已经看穿我们这边不会有下毒的意图呢？……莫非有其他的原因？嗯，旁边的少女也没有多想就喝了。）
“好像不怎么好喝啊，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效果。”
有一瞬间，少年的发言给吉克尼夫带来了新奇的惊讶。
从未有人这样跟吉克尼夫说过话，从他还是孩子时开始。
惊讶过后，吉克尼夫感到一丝怒气和烦躁，心想不懂礼貌的臭小鬼。不过，他不蠢，不会表现出分毫不快的表情。
“真是不好意思，”吉克尼夫对少年笑了笑，“如果能告诉我两位喜欢什么样的饮料，下次我会事先准备好的。”
（——特殊效果是指有毒吗？他预想里面下了毒吗？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们准备不出我喜欢的饮料。”
“姐、姐姐，太、太没礼貌了。”
“嗯？是吗？会吗？”
（姐姐？这个黑暗精灵不是男性而是女性吗？两人不是兄妹而是姐妹吗？）
确实，这样一说，这少年看起来也有点像是一位少女。
（她为什么……打扮成男孩子……不对，她应该是选择了方便运动的装束吧。毕竟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都有点中性。莫非，另外一个孩子是男……不，看她的服装，再怎么也不可能是男孩子吧。不过……妹妹似乎比较文静啊。）
吉克尼夫开始想能不能拉拢执法杖的少女，或者能不能使她成为中间人，设法为帝国谋求更大的利益。可是现在手中对方的情报不足，他想不出合适的手段。
再说，可不要忘了，刚才的大屠杀就是这位文静的少女制造的。自作聪明等于把手伸进睡龙的口中。
（一切都需要情报啊，得尽快想出办法看看对方的底牌。）
“那么，使者阁下，刚才我已经报过名了，请再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巴哈斯帝国的吉克尼夫·伦·法洛德·艾尔-尼克斯。刚才听到菲欧拉阁下报上了尊姓大名，可以请你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那、那个，就是，马雷·贝罗·菲欧雷。”
“谢谢你，菲欧雷阁下。那么，刚才菲欧拉阁下说‘安兹大人很不高兴，如果不来谢罪，将会毁掉这个国家’，所谓‘来谢罪’，是指我要前往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吗？”
“这还用问吗？”
他得到的回答很简略，却包含着一股寒意。
本来名为亚乌菈的黑暗妖精眼睛里就没有暖意，他只能从中感觉到类似人看向蝼蚁的感情。
好了，问题来了。
对方说的虽然是事实，但是自己这边到底该承认到什么地步呢？对方是通过什么途径了解到事实的呢？如果是往常，他会用三寸不烂之舌先把使者劝回去，然后展开收集情报的行动，可是眼前的两位使者会吃这一套吗？说到底，不摸清楚对方的底线，做什么都绑手绑脚。
“请问，派两位来访的是安兹·乌尔·恭阁下本人，没错吧？”
亚乌菈、马雷都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是的……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吉克尼夫思考起来。
安兹·乌尔·恭到底是什么人？黑暗精灵、坟墓、龙，相互之间没有多大的联系，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共通之处？
会不会是原本居住在都武大森林的黑暗精灵，移居到了草原的坟墓里？而龙是身为黑暗精灵族长的安兹·乌尔·恭使役的魔物？
吉克尼夫从脑海中驱散自己的妄想。
（……编故事还是交给游吟诗人去做吧，我的工作是从收集到的情报中推导出正确的答案。）
现在所知的，是对手通过某种手段收集到了帝国内部的情报。对手拥有极其完备的情报网，或者——
（——安兹·乌尔·恭擅长分析情报吗？看来有必要确认一下啊。）
“也是他亲自命令你们乘龙闯进这里的？”
“是，是的，是安兹大人的命令。”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你怎么一直在问奇怪的问题？你到底来不来道歉？如果你不来，我就回去报告安兹大人，然后再回来毁灭这个国家。”
有句话叫不入龙巢焉得龙卵，意思是不冒险就没法取得卓越的成功或功绩。
吉克尼夫相信这句话，他决定向前踏出一步。
“我当然会去谢罪。我虽然不记得曾派谁前往名为纳萨力克的地方，但是很可能是我的部下擅自做出的决定。下面的人做错的事，上面的人必须负责。”
他看到视野一角，三名文官瞪大了眼睛，弗鲁达则频频点头，仿佛在对他的回答表示赞同。
“是这样啊，好吧。那么，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请等一等，我可以去，但我毕竟是帝国的一国之君，总不能马上丢下自己的国家。对了，两三天——”吉克尼夫观察着对方的表情，确认两三天还不要紧，“——之内处理完急务。加上进行出行的准备，再加上为恭阁下置办礼品，十天——”
“十天？太慢了吧？”
“十天时间能准备好相当上乘的礼品。不然送些粗陋的礼品给恭阁下就太失礼了。而且我们需要调查到底应该由谁来承担责任。帝国面积很大，如果要调查，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礼品啊……”亚乌菈一边说，一边思考起来。她身边的马雷则开始惴惴不安。
（原来如此……听到我要准备送给恭的礼品，他们就开始拿不定主意了。看来他们对自己的主人十分尊敬，利用这一点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吉克尼夫正想开口，亚乌菈先说话了。
亚乌菈满脸笑容，以打趣的口吻说道
“这个嘛。本来安兹大人让我告诉你马上前来谢罪，并没有指定明确的时间。‘马上’代表几天之后，你们看着办吧。”
察觉到安兹·乌尔·恭已经看透了自己这边的小算盘，吉克尼夫想一口吐沫啐在他的脸上，同时也确信了对方是智者和强敌。
（看来他是通过“马上”一词来试探我会有多匆忙。唉，安兹·乌尔·恭，这家伙也很擅长讨价还价啊。居然料到了这场对话的走向，看来他是个足智多谋的聪明人。）
“我说啊，你怎么不说话了？”
听到亚乌菈冰冷的声音，吉克尼夫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由得陷入了思考的迷宫。
“啊，哎呀，失礼了。毕竟时间很紧张，我在想能准备出什么样的礼品……”
“是这样啊。嗯，好吧。那么，能回答我的问题吗？你什么时候能到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来拜谒？”
“这个嘛，”吉克尼夫没有理会亚乌菈显而易见的挑衅，“考虑到各种准备工作，大概五天后可以前去叨扰。”
“明白了，那我就把你的话报告安兹大人了。啊，对了。被活埋的那些人，需要我们帮你们挖起来吗？不过嘛——”
亚乌菈双手一拍，露出了令人不敢相信来自一个孩子脸上的邪恶嘲笑。
“——他们都成了煎饼，不对，肉泥，我觉得要回收比较难了。”
吉克尼夫微笑着，因为对手这几句话的目的太明显了。
人类一冲动就会暴露本性。对方看来打算惹火他来观察他的反应。这是吉克尼夫有时也会采用的一种交涉手段。应付这类挑衅的最好办法就是顺水推舟。
“那真是太好了。既然这样就劳烦两位吧。”
看到亚乌菈扫兴的表情，吉克尼夫心里第一次浮现出了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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