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鹤弓虎箭
卜典委顿在一旁。
他失去了这最后的好友，也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即使他是铁打的汉子，此时也因绝望而不振。
他并未丧失勇气，可面对无穷险恶，勇气又有何用？
就像易得病的人，疑神疑鬼，连一点寒风都会畏惧。
柳莹说道：“我们继续追。”
卜典哀声道：“他封了去路，怎么追呢？柳姑娘，你看开些，那本书你还是算了吧。”
他已对柳莹自然而然生出了照顾之心，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人，哪怕柳莹的身手、法术在他自己之上。
即使是婴尘绝，卜典也怕他入魔。
他感到魔音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他想到了白城的那些僵尸，想到了宫殿的那些毒虫，想到了邪诡的五龙教，想到这一路死去的无数人。
柳莹昂首道：“我还有压箱底的法术！足以应对危险，婴兄，你信不信得过我？”
婴尘绝：“无需多言，我自然会去追。”
卜典蓦然心想：“素闻婴尘绝独来独往，肆意妄为，从不将昆仑的门规放在眼里，更将金银财宝视若粪土，即使他受昆仑掌门人约束，可又岂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他此行不畏艰险，怎么会真是为了山中宝藏？”
他明知婴尘绝一剑就能刺死自己，就算不用剑，拳掌功夫也足以将自己毙了，可他胸中郁闷，死算得了什么？
他问：“婴尘绝，把话说明白了！你来泪雨冢，究竟找些什么？”
婴尘绝斜觑他一眼，卜典把脑袋抬得高高的，像在说：“刺死老子吧。”
婴尘绝：“找一个人。”
卜典、柳莹齐声问：“找谁？”
婴尘绝：“言尽于此，柳姑娘，找路。”
柳莹早已准备好了，她吹起玉笛，死者身上霎时文字流动，她凝视柳封侯的残骸，说：“另有条小道，是柳封侯多年来挖的，为了避开前往山谷途中的‘危险’。”
卜典“啊”地一声，说：“那危险连柳封侯都忌惮？莫非并非魔音造成的事物？”
柳莹：“也可能是魔音吸引来的妖怪，我不知道碧兰女王与厄尔究竟捣什么鬼，但好像...他们仍阴魂不散。”
婴尘绝：“就走小道。”
柳莹走到一处杂草丛生，枝条茂盛的角落，指着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婴尘绝一掌推出，那大石滚到一旁，一个常人尺寸的入口豁然出现。
柳莹笑道：“好功夫。”她早已对婴尘绝种种神功见怪不怪，可一看他轻描淡写地推开巨石，仍不禁为之赞叹。
卜典心中暗暗称赞，嘴上却不说，他还想：其实柳姑娘和常师弟倒还真像，两人都很会做人。
常师弟，你可千万别死，不，不，若你真无可救药地入魔，还是死了为妙。
......
常抑朝前走，迎面寒风吹来，将常抑的脸冻得麻木。常抑举起手臂，忍耐着酷寒，这倒让他觉得自己有些事做。
风像细小的刀子，吹得久了，脸会开裂，没留神，整张脸就完了。
它会带走你肌肤中的水，吸干你肌肤中的血。
让你冷漠，成为行尸走肉。
让你告别人世间的温度，泯灭人性的热气。
石头上罩着白霜，石壁上覆着冰层，外头无疑下着雪，漫漫的、狂暴的风雪，风声像恶毒的咒语，像无情的嘶吼。
雪山真正的卫士，并非僵尸，而是无情的自然，冰雪世界本身，就是对生命最大的威胁。
珠穆朗玛，天地的脊梁。古往今来的旅人，在远处看见它时，会被它的神圣与高远着迷，他们会产生幻觉，觉得到了这山顶，就能到达天堂，见到神仙。
他们会认为这旅程并不难，会认为得到的回馈足以弥补艰险，会产生自己能够登顶的错觉，会心生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于是，他们爬山。
他们死在山中。
大多数情况下，并非因为肆虐的风雪与山崩。
到了某一高度，环境细微的差异，会激起人体的剧变。
人血液的流速会变化，人的体温也会变化，人对氧气的渴求会增加，人身上没有一处感觉是对的。
若非防护周全，这剧变会把人宰了。
常抑心想：“山上住着神，山里藏着魔。魔音害人，可神明未必不害人。善让人死，恶也让人死，人真是世上最脆弱的生物。”
因为人心不足，因为人性本恶，因为人忤逆了天，因为人害了世道，所以，人该死。
有罪的人该死，无辜的人该死，人作为群体，在上苍眼中，也许是一样的。
常抑早悟了道，可又忘了道。
真的有苍天么？常抑并未见过。
他见过的东西，绝不是苍天。
话说回来，人容易死，可人会想出种种方法，不让自己那么容易死，他们在某些自然平和的地方，战胜了自然，站稳了脚跟，克服了疾病与天气，生根发芽，繁衍生息，占据了大地与山林。
并且最终，他们会反攻倒算，设法找到神与魔的破绽与缝隙，反过来利用神魔。
大概正是如此，神与魔才藏着，躲在人类见不到的地方，暗中操纵他们。
又或许神与魔本就是人变的，他们比谁都了解人类。
比如常抑。
一个半生不熟的神。
他认为神与魔不过是一种叫法，长得好看的是神，长得丑陋的是魔。
他不承认自己长得难看，仅此而已。
他的心态很平常。
走出洞穴，到了那广袤的山谷。常抑身在一处凸出的岩石上，朝下眺望，见云雾翻涌，雪海无垠，这山谷的路途看似简单，可层层叠叠的山岩阻住了通往泪雨冢的视线。
这些山大约百尺左右高，散落于各处，成了重重阻碍。
他踩着冰冷光滑的地面，在这冰脊冰柱的迷宫中穿梭，偶尔，山上会有些破损的古代建筑，似神庙，似居所，黑白斑驳，透出荒废而腐朽的气息。
董沙仍在前面，仍在逃。
蓦然间，山顶想起了呼啸声。
那并非风声，而是野兽的呼喊，它见到了新鲜的猎物而喜悦，它涌起的杀意让它充满危险。
魔音会吸引一些异兽，人们罕见这些危险的异兽，又因它们怀有异能，把它们叫做妖怪。
有些妖怪向往人类，会试着化作人形，这是一种奇异的拟态，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这种拟态很完美。
可人气会腐蚀妖怪，人一多，这种拟态将变得扭曲古怪，一眼就能看穿——眼前的事物，不是人。
人看见类似自己，却似是而非的东西，会更恐惧。
所以，如果在深山老林，破庙废墟，见到一个很美的女人，别冲动，想清楚了，再靠近。
可有些异兽，也就是妖怪，道行高深，不惧人气侵蚀，混迹在人世间，外在完美，难被看透，除魔士没事干，就专门找这些异兽的麻烦。
毕竟难保异兽不吃人，它们吃人越多，拟态就越完美，越不会出岔。
其实异兽挺向往人的。
异兽引发了地震，白雪包裹着石块，隆隆滚落下来，常抑不想被砸，仔细小心地避开。
那异兽砰地一声，落在常抑面前。它似一匹十多尺高的巨马，遍体灰黑，头顶一只独角，血盆大口，吼声凶猛卓绝，一双眼睛漆黑发亮，鬃毛被风吹起，空中飞扬。
这样的异兽，恐怕不屑于变人。
它低头，蓦然冲向常抑，来势奇快，它这一冲，连军队的阵型都将被冲得七零八落。当它马蹄踏地时，地面震动，激扬的尘土，飞起的风雪，令这巨马如一条暴怒的狂龙。
常抑朝旁一让，巨马擦身而过，气流旋转，常抑在地上滚了几圈，化解了力道。
他手臂与肩膀隐隐作痛，染上了血，巨马撞入山中，乒乒乓乓地分开一道裂缝。它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散发着黑色的光，危险，令人血寒的危险感，传达至常抑心间。
它是挺厉害的妖怪，并非人类，比婴尘绝更难缠。婴尘绝的招式敏捷、诡异、狡诈、变幻，但这匹巨马....充满着野性的、无以伦比的力量。
对付异兽，可不能放松，常抑。
你总是抠门，总是省力，当心习惯成自然，危急关头，发挥不出真本事来。
独角巨马走出裂缝，低头扬角，马蹄在地上敲击，霎时，常抑脚下地面塌陷，一道地缝夹住了常抑的脚。
它能操纵小型的地震和山崩？这可真是惊喜。
魔音召唤雪山里的人来泪雨冢，独角巨马吃了不少，故而法力深湛，所有慕名而来的妖怪，都败在了这巨马的手下，它算是这儿的霸王吗？
足不能动，并不要紧，常抑右臂抬起，散发鹤形真气，左臂朝前，宛如虎爪，散发虎形真气。
鹤翼弓，虎爪箭，曾以此，击九天。
但此刻，未必要发挥当时那么大的威力。
它毕竟只是异兽。
独角巨马仰天嘶鸣，再次冲锋而至。
常抑右臂微转，鹤翼张开，遥遥感应这独角巨马的戾气、邪气与煞气，同时，真气流转，汇聚至左臂虎爪上。
刹那间，一股力量撕裂了大地，直飞向独角巨马，独角巨马为之震慑，登时双足蹬塌前方，试图刹停。
虎爪真气击中了矮山，像钉耙一样，将矮山前面一半硬生生耙落下来，巨马大骇，左右横跳，躲避纷落的山岩。
等山崩平息，常抑结束了架势，他故意射偏了些。
生灵存活不易，它躲在雪山深处，活了数百年，既顽强，又可敬。
常抑曾是猎人，以往更亲近野兽，尊敬可敬的猎物，也并不怎么珍惜不相识的人命。山林中形成的霸主，能震慑屑小，在混乱中生出秩序，对自然或许是好事。
独角巨马朝常抑眨眨眼，退了数步，蓦然前足弯曲，低下头颅，像是朝常抑跪拜。
常抑鞠躬，转身离去，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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