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如坠梦魇
常雪鹰拗不过他，说道：“功夫可以传你，这两个婆娘我也不要。但当务之急，是需出谷。好大儿，不，好兄弟，你功力比我高，能破开出谷屏障么？”
常抑郁道：“出谷需在菩提境界，可我不是。”他的真正功力自然远在菩提境界之上，但为了磨练常雪鹰，倒也不便相助太多。
常雪鹰急道：“这两个小妖不过敌人身上鲜血，已然如此厉害，若是真主，师父如今.....”
常抑郁对一血少女道：“当时情形如何？还请言明。”
那少女遂答道：“前主人与目标相斗，终究不敌目标，受创逃走。但目标也远离此地了。”
常雪鹰松了口气，喜道：“看来是师父赢了！她为何不回来找我？”
少女答不上来，常抑郁道：“再去屏障前瞧瞧，必有收获。”说罢将少女化作两滴血珠，往常雪鹰眼眸中一送，常雪鹰眼珠一片冰凉，吓得连连摆手，道：“你这开什么玩笑？”
常抑郁道：“我答应你的已经办到，你也不许抵赖。她们二人会随着你气血威力增强而增强，但绝不会比眼下弱小。你若要用她们，只需念出‘双血’二字即可。”
常雪鹰大为感激，嗫嚅道：“儿啊，你可真孝顺。从今往后，爹会什么功法，你也绝少不了一招一式，咱俩不分彼此。”
常抑郁道：“你也真是孝死我也。但切记，世道险恶，唯有自身强，才是大道理。这双血唯有真正殃及性命时才可使用，不可一味依赖。”
两人回到屏障处，常雪鹰往上瞧，道：“师尊与敌人交手在悬崖上。”于是攀爬上去，果然见更多鲜血，他本以为这些鲜血也会成精，好在并无动静。
他仔细审视血迹，蓦然分辨出那些是幽梦仙所留，又想起她所遗留功法中，似能从鲜血感应心声，遂以此法触碰血液。果然，他仿佛见到血中升起一女子，正是幽梦仙，她道：“雪鹰，雪鹰，与你在一块儿，我...我心神不宁，胡思乱想，无法静心修炼。她终究不会放过我，而这一回，神尊他未必会再度拯救，我需找一清静处参悟功法....你莫要懈怠，等我回来吧。”
常雪鹰看完，如释重负，道：“原来师父是嫌我捣蛋，碍她修为。她让我在这儿等她，我便老老实实等着。”
常抑郁道：“若你当真能练到菩提境界....”说到此处，似颇不情愿，道：“....也可以离谷找她，但那至少得十年之后了。”
常雪鹰说道：“别瞧不起人，老子这就开练，保证比十年少。”
常抑郁哼了一声，道：“真的吗？我不信。”他一方面是嫉恨旁人练功比自己进益大，另一方面更忌惮旁人进展比自己迅速。他总相信天地灵气总有极限，纵然实际上无穷无尽，可别人多取一些，他自己便少占一些，长此以往，不得被人偷光了么？
常雪鹰是个随遇而安、自由自在的野小子，纵然喜欢热闹，也耐得住寂寞，既然不用担心恩师安危，索性便专心参悟万华门武学。在常抑郁的催促下，他将所有功法全数默写出来，两人一同钻研。
常抑郁为人要强至极，简直匪夷所思，仗着自己是灵体，不吃饭不睡觉，也要压过常雪鹰一头。常雪鹰觉得有趣，便与他比赛，两人白天各自修炼，到晚上碰头交流进展。常抑郁并未使用真武之心，学得虽比常雪鹰更快，可却发觉这小子并非照本宣科，而是触类旁通，自我发挥，找出诸般功法中最实用的部分，加以浓缩精炼，创造出最适合他自己的武学。
至于那些被他舍弃的部分，常抑郁仔细回想，便知道常雪鹰多半用不上，非但用不上，甚至会干扰他迎敌反应，影响他实战效用。此子虽只将一门功法看了一晚上，却仿佛那些数十年如一日精心研修的老宗匠般，对整门功法的利弊了若指掌，故能够因材施教，随机应变。
而常抑郁不同，这些奥秘是他的命，是他的替死鬼，他必须照单全收，方才满足。他无法向常雪鹰那样割舍，那等于让常抑郁杀妻证道，万万不可能的。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两个少年人在山谷中相互陪伴，潜心修炼，一晃又过了三年。
某天晚上，常雪鹰兴冲冲地来找常抑郁，道：“儿啊，你猜爹爹为何这般高兴？”
常抑郁心中一凛，登时如坠冰窟。
他早瞧出不对头了，那端倪便如深海潜伏的巨怪、渊薮沉睡的妖魔，一直若隐若现，呈现出种种令人头皮发麻、内心发颤的征兆。常抑郁为此战战兢兢、魂不守舍，每天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他偷瞧常雪鹰，从头发看到脚指头，每一根汗毛毛孔都不放过，终于从他脸上瞧出那端倪的名目。
他脸上满满写着“菩提”二字！
常抑郁只感每一根经脉都被浸泡在冰水中，每一丝神经都被嫉妒荼毒，每一颗牙齿都像是被醋泡软了，双手硬得发疼，攥得出血；双脚抠地，似要挖出个阿房宫来。
十四岁年纪，菩提破云境界！这是什么概念！这是何等的大贼！他要从我的天地灵气中挖走多少才甘心？即使你是我儿，可这也偷得太快了些！酸死我了！气死我了！孝死我了！
常雪鹰笑道：“猜不出来么？我给你提示一二，那便是菩....”
常抑郁怒道：“住嘴！住嘴！住嘴！你怎地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的脸因为说谎已经面目全非！你的鼻子因妄言已然长如毒蛇！你的舌头因诳语而结结巴巴、语不成句！你的内心因这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心虚脆弱，不堪一问！”
常雪鹰说道：“真的，我已经菩提境界了，骗你是孙子！不信你瞧.....”
常抑郁掩耳闭目，喊道：“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
常雪鹰说道：“别闹别扭，来看看嘛，就看一眼，就试一招。”
常抑郁哼了一声，忽地一掌拍向常雪鹰，喝道：“孺子竟恐怖如斯，断不可留，接我这断子绝孙掌！”
常雪鹰嚷道：“我还没准备好....”双掌推出，轰地一声，人远远飞了出去，他慌忙抱住一根石柱，这才止住身形。他心有余悸，道：“儿啊，你做戏做的真相，刚刚那表情真绝了，我还以为真要杀我呢。”
常抑郁愣了愣，笑逐颜开，道：“什么狗屁菩提破云境？这才洗尘六垢境而已。”说到此处，瞪大眼睛，颤声道：“不对啊，你三年前就到这一层了，为何三年来毫无寸进？”
常雪鹰说道：“我只能在二十个呼吸间到达破云境界，借助蚩尤刀，还能更胜一层楼。只是这呼吸法门得压制平时功力，但无论如何，我可以出谷去找师尊了！”想到在外孤苦伶仃，不知去向的幽梦仙子，心里沉甸甸，复又空荡荡的，总想再见她一面。这思念甚至比思念父亲、阿九姑姑更甚。
常抑郁暗暗心惊：“这原理似与真武类似，但真武乃是诅咒，不可一概而论。他若要做到这一步，需得将自身功力掌握得精准无比，丝毫不差才行。我虽能办得到，但当年也得二十五岁以后方才可以。”事已至此，无法可想，虽嫉妒的牙齿发痒，可毕竟是自己儿子，心中也感自豪。
常雪鹰又问：“抑郁，我看你那一掌威力不凡，是不是也破云了？”
常抑郁道：“本座早破云三万年！你小子还差得远呢。”
常雪鹰笑骂道：“没半句正经话，走，走！今个儿便与此谷告别，找寻师父去也！”
话虽如此，但毕竟对这山谷极为怀念，又在各处走动一圈，挥剑在石壁显眼处刻下“剑成出谷，天下扬名，师徒重逢，终有时期。”正是告诉尔绵荒原：“师父若要找我容易得很，我会成为武林中鼎鼎大名的人物。”
诸事完毕，两人径直来到谷口，常雪鹰运功持刀，力若浪潮，直令地动山摇，风云变色。他一刀劈中那屏障，当即令其消散无存。常雪鹰转过身，向那山川河流拜了三拜，遂离谷远行。
常抑郁跟着常雪鹰，心想：“整整七年耽搁在此，雪鹰也已十四岁了，不知山谷之外，情形究竟怎样？”他的本体仍在仙异交界处抵挡异常侵袭，这灵体颇受制约，唯有留在其子嗣身边，方能无限补充灵气，否则消耗极快，难以长存。
走出大森林，来到山下，找到一村庄，方知此地正是宋国领土，再仔细打听，那酒馆中的老者说道：“也是晋朝势微必亡，咱们这大宋皇帝先杀了篡位为帝的桓玄，随后顺应时势，奉天承运，受晋国先帝禅让，方才改朝换代。也是天下气运如出一辙，就在咱们刘宋建立同时，北方另有一拓跋鲜卑自西北起兵，趁慕容垂病死、诸国混战之际，连战连捷，一统北地，建立帝国，是为北魏。”
常雪鹰熟读史书，也听幽梦仙说起过凡间大势，遂说道：“乱世无常，看来是皇帝轮流做，今年到谁家。宋帝姓刘，莫非竟是那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刘裕将军家人？魏帝拓跋，想来是西北拓跋鲜卑一脉的族系。”
那老者慌了神，道：“你这小娃娃，才几岁年纪，怎能说这般胡话？”
酒家中有一浑然不怕的侠客，冷笑道：“凡间之事，在仙人眼中，不过是小孩打架，不值一哂。有何说不得？”
老者道：“这小娃娃又不是仙人，再说了，就算是仙人，也未必是咱们皇帝陛下的对手，皇上天下无敌，当年独自一人，连胜贼寇孙恩请来的十八路妖仙，震动山河，名扬四海，方才顺利称帝。”
常雪鹰听得悠然神往，哈哈笑道：“了不起，了不起！有这等本事震慑群仙，方能在乱世之中立足。”端起酒碗，就往嘴里送。
常抑郁在他耳边断然喝道：“混账小子！你才几岁，便胡乱喝酒？”
常雪鹰险些呛得喷出来，道：“我六岁时便偷偷喝酒了，算得了什么？我的儿，你莫管大人的事。”
旁人瞧不见常抑郁，以为这常雪鹰自言自语，想必一口便醉，酒量不行。掌柜说道：“小兄弟，这酒算我请你，你喝了便走吧。”
常雪鹰说道：“大叔，我喝得起酒，你瞧着！”取出幽梦仙留给他的十余片金叶子，摊在桌面，道：“这些够了么？”
那掌柜见状，脸色剧变，忙道：“快收起来，莫让别人瞧见。小兄弟，咱们此地偏远，财不外露，小心惹来杀生之祸。”
常雪鹰忙道：“是，是，大叔教训的是。”实则在一瞬间，他已察觉到这酒家中众人表情，有些人毫不掩饰贪婪之意，有些人则更为狡诈，不动声色。
常抑郁道：“西首两桌，各坐四人，他们是一伙儿的。”
常雪鹰点头道：“北面三桌，坐得零散，可是另一伙人。”
常抑郁道：“消息传到楼上，他们在谈论你。”
常雪鹰说道：“他们怎么说？”
常抑郁道：“有人说，有更大的买卖，不可节外生枝。可另有人意见不合，说是到嘴边的肥肉，可不能吐了。”
常雪鹰暗自戒备：“这是我离开师门，踏入世间头一次遇敌，可不能疏忽大意。若我是井底之蛙，敌不过他们，可得想好逃脱之计。”但立时又想：“怎地这般妄自菲薄？临敌之际，不可气馁，否则原本能赢的，恐怕也难取胜。”
他想起师门仇恨，姑姑失踪，父亲远走，恩师安危，这众多烦恼，令整个人反而沉住了气，心中镇定，毫无波澜，一口酒喝下肚子，只觉入口滚烫，宛如烧刀。
那掌柜又低声道：“小兄弟，听我一句，把所有金叶子留下，自个儿先走，否则你活不过今晚，我也不能保你。”
常雪鹰大咧咧地说道：“哪有此事？掌柜大叔别吓唬我。”虽这般说，但立即起身，离开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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