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守护』的骑士道
……血滴取代了蕗叶上的露珠,按住伤口的手掌沾满了未乾的鲜红。痛的感觉并不强烈,有可能是因为太过疲劳或失血过多所导致,不过无论是何种原因,都意味着已经流失的体力无法在短时间内回复的严酷事实。
在与龙人的战斗过程中,就算再怎样小心,亚利依然有受伤,身体有好几处被爪子割伤。所幸的是,并非肚破肠流的重伤。伤势目前只能做暂时处理,以体力恢复为先。
「和那种怪物进行殊死战还能存活下来,这可真是奇蹟呀」
活下来确实值得庆幸,但并不表示可以松懈。在没有确定敌人死亡以前,绝不能放下手中的剑──这是亚利剑术老师的教诲。
雷欧耐特行踪不明,使得亚利无法直接从父亲处习得名为『圣光龙剑』的剑技。亚利的剑术老师是一位名叫『修奈达.坦达洛斯』的着名骑士。这个人与雷欧耐特齐名,曾经是帝国五龙将之一。亚利就是间接向父亲这位老友学习剑术。
很难令人想像,一个年龄还未满十八的少年竟已经累积了远超过年龄所会有的实战经验。除了习剑的天分之外,『想要更强』的意念与实战经验,让克拉姆的锋芒越磨越亮。可惜的是,亚利的心却越来越脆弱。龙人事件在他心里留下了丑陋的伤疤。
「我无法对龙人挥剑。如果刚才那个草头……叫什麽名字来着的魔道士说的都是事实的话,那麽龙人就不是坏人,而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牺牲者罢了」
这句话充分表达出亚利此时的迷惘。
亚利的视线落在克拉姆上,宽刃上的剑芒彷佛正在反映出自己初次学剑的心情,初次杀人的心情,以及初次做出抉择──决定离开青龙骑士团的心情。
亚利想起修奈达.坦达洛斯曾经说:
「战斗是需要理由的。对骑士而言,这个理由就是名为『正义』的理念。骑士的战斗,就是分属於各个信奉不同『正义』的阵营之间的相互斗争。失去『正义』的口实,战斗就会沦为纯粹的相互厮杀。这种战斗很可怕,也会让人为之疯狂」
「老师,我杀了很多暴动的农民,我做错了吗?」
「亚利,你拥有体贴人的心和梦想,可是你不适合当军人」
「我不适合当军人……」
这是一个疑问,也是一个答案。
为了什麽事物挥剑?
这个问题,或许用一生的时间也找不到答案。
去年底,大陆历一五八年十一月,亚利完成青龙骑士团的实习。在返回便立即申请退役,撤销军籍。
就在最近,亚利为了救出米莉亚直闯夏夫特一党的巢穴,那时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现在回想起来,亚利也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份了?只有这种解决之道吗?
「……第一次杀人时,我并没有任何感觉,甚至让我怀疑在我心脏里流动的血是冷的。这是老师训练的成果,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保持冷静,我的身体忠实实践了修奈达老师的教导,而我在从生平第一次的战斗存活下来。不过,当时也有好几个同期的伙伴在那次暴动中战死──听说是收成不好,也有人说是那个领地的税赋过重。挨饿的农民和盗贼集团合夥,铤而走险抢劫军粮──我杀死的敌人当中,有的对手很厉害,也有些人使用武器的技巧近似笨拙──我没有做错!那个时候没有杀他的话我就会被杀!在事後我这样告诉自己,团里的老兵和指挥官也是这样安慰我们──彼得那家伙向来嚣张,出身大贵族的他总是瞧不起平民出身的人。那次之後,彼得的家人和医生将他接回家。据说彼得现在看到剑就会怕。相较起来,我算是很勇敢的了。其实我也失眠过好几次──」
有句话,亚利记得很清楚。
「──就因为心中拥有无可取代的崇高理念,所以人才能战斗」
自幼起,亚利就一直憧憬着这份属於英雄的梦,只不过现实却不这麽简单。梦终究会醒,战斗的结果只留下鲜明的流血事实。即使世间所奉行的正义支持这样的行为,然而等到热情冷却下来,又有多少人敢回头看那条在正义的名义下,被血染红的路。
「──因为无法逃避战斗,所以人才要去寻找正义,去寻找能支持自己立场的事物与思想。亚利你知道吗?就因为犯下夺人生命的以才要去寻找那份能原谅自己的『宽恕』」
──『天上有黑龙,地上有黑骑士』,传说中的『黑骑士』──修奈达.坦达洛斯,父亲的毕生挚友对亚利曾经如此说过。。
「我所找到的『宽恕』就是米莉亚」
亚利将她置於内心的圣域,圣少女的存在感每分每秒都在膨胀。
每想起米莉亚,亚利就能忘却恐惧,他的双手会是洁白的。米莉亚的笑容就像一双温柔、安抚伤痕的手,让亚利能在夜晚得到好梦。
「『守护』,就是我的骑士道!」
自己一直在追求的事物就是这麽简单的道理也说不定,亚利已有这样的认知。平缓的呼吸在胸口起伏,亚利握紧着剑,再启动的步伐扬起沈重的沙尘。
重量级的大剑在地面上拖出一条细长的土坑。
如果让小孩子看到亚利现在的表情,说不定会被吓哭。亚利脸上正涂满凶狠的颜料。把亟yù致人於死的想法具体表现出来的话,大概就是这种表情吧。
亚利打算杀掉龙人。
龙人曾经是人类,是被魔道玩弄命运的牺牲者。事实上龙人原本是一个叫做『莱登』的人,还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叫『席娜』,叫做『蜜耶』的小女儿总是乖巧又贴心。然而,这一切都被马克威尔家毁掉了。为了复仇,他出卖灵魂,换来异形的身躯。
亚利不知道这些事实。
就算知道,他也会除掉这头危险的魔兽。龙人在已经造成很大的伤亡,而且很明显地,还将会掀起更大的灾难。许多人将会受害,包括同样住在这块土地上的米莉亚。
「为了保护米莉亚小姐,我可以战斗,用克拉姆夺走生命。即使我的行为是错的也无妨!有什麽肮脏的就全部抹在我的脸上就好!」
复仇本来就既丑陋又污秽,亚利只是被卷入其中。想从污秽的漩涡中脱身,还想求得一身洁白是奢侈的梦。如果亚利有机会了解事件的整个来龙去脉,他仍然会考虑这麽做吧。
世上存在着许多远比复仇更为丑陋的事物,那是由慾望里产生的贪婪和残酷。
无数的邪恶视线,正聚焦在亚利背上。
亚利也察觉到了。
转过身,黑暗视野顿时出现了上百道火炬的光。
每道火炬下的脸孔,没有一个对年轻的贵族少爷带有好感。
「你们是谁?」
「你说呢?」
这句敷衍的回应,带动上百张嘴同时发出哄笑。
「不准笑!你们到底是谁?再不表明身份,我就把你们当成闯空门的盗贼看待,我的剑将替代法律教训你们!」
「想讲狠话就先站稳脚吧。嘿嘿,小子你的脚还在抖呢!」
「对付你们只要一只手就够了!」
「那就舞个剑来瞧瞧啊!哈哈哈哈哈哈!」
马克威尔家的佣兵们一下子就戳破贵族小子的虚张声势。
亚利无法掩饰不利的事实,现在的他连克拉姆也挥不动。佣兵们口出秽言,如果是平常的亚利,早就拔剑去修短对方的舌头。
一名佣兵先叫嚣:
「乾脆拿刀划破贵族小子那张漂亮的脸蛋!」
另一人又建议说:
「老板有说不能那麽乾脆就了结他。我们把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切断。两手两脚加起来,有二十根指头耶!」
「住口!龌龊的家伙!」
亚利只剩下音量够大。他的身体状况很差,伤痛使得手脚彷佛不再属於他的东西似的。不知道是否是心理因素,那些佣兵的恶意彷佛变成实体的针,一根接着一根扎进亚利的皮肉,或是一股恶寒与亵du的污水在腐蚀他。
从刚才开始,亚利的感觉就变得极端敏感,就好像全身的毛细孔一齐张开了似的。或者又像是有一张网,正毫无节制在捕捉散布在大气中的恶意。
一个巨大的邪恶撑破了网子,向亚利张牙舞爪而来。
「那个人是……」
亚利注意到迪罗.马克威尔的存在。在那一瞬间,彷佛有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裂,又彷佛有一把刀子划开亚利的心脏。
摇摆不停的火炬平原上,又闪放出好几道金属银光。
即使举不起来也要勉强自己,亚利作势要举起剑。在完成这个动作的同时,克拉姆的剑身突然爆发出巨响与火花──有好几道水平的流星其中一道直击在克拉姆的剑脊上。那是一把长枪,其冲击力之大绝非用人类的臂力所能办到。
「可恶……」
亚利发出痛苦的呻吟。长枪滑过剑脊往剑尖方向飞过去,但是改变轨道所产生的反作用力太大,使得亚利再也抓不住剑。克拉姆反过头来往亚利肩头方向撞上去,亚利也因此跌得狼狈。虚弱的双脚无法撑住这道冲击。
刚才的攻击是由能同时十把长枪的弩炮所发出的。那原本是准备用来对付龙人的重型兵器。
已经不用解释来意了,亚利也不会示弱。
「你这是什麽意思?迪罗.马克威尔!」
「如果你识相点,也许还能活久一点也说不定,不过你知道太多不应该知道的秘密,这样教我要如何放过你?而且,我还要在我女儿面前将你千刀万剐呢!」
短暂又虚伪的交情终於宣告破裂,不过亚利一点也不感到遗憾。只有米莉亚是亚利绝对无法忽视的存在。米莉亚目前被亲生父亲限制的眼神流露出对亚利的歉意,但是亚利绝对不会有怨言。亚利本来就认定米莉亚根本不需要为父亲的所作所为负任何责任。
说起来也很可笑,亚利到现在还不明白迪罗.马克威尔干嘛要在这个节骨眼跟他翻脸。尽管如此,亚利还是想先弄清楚再说。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种人应该不会还在幻想自己在外的风评是一位清高的圣人吧?」
「善又如何?恶又如何?金钱是世界是最甘甜的污泥」
「很抱歉,就算泥巴再怎样美味,我也不会模仿那群哈巴狗去舔有钱人的脚指头。穷人也有穷人的骨气!」
这句话明显把佣兵们也给骂进去,众人发出咬牙切齿的低吼。
「年轻小夥子,你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身价有多少呀!」
「赛巴斯达家族代代世袭帝国骑士的称号,年俸有五十枚金币。这就是本人亚利克斯.赛巴斯达的身价!」
「对贵族来说,这还真是便宜的身价」
「不好意思,我的身价很低。我这个人是很年轻又不懂人情世故没错,不过我也不想让你这种人品头论足,批评我的家世!」
对迪罗.马克威尔而言,这种回应不过是无害的微风。最少要有管家那条毒舌的三成功力,才有办法将对方气到头顶生烟。
「我就分析给你听吧。现在的你虽然只是一个年俸才五十枚金币的下级贵族,不过你的父亲雷欧耐特终究是前次内战的英雄,赫赫有名的帝国圣将军,光是这点就是很好的加码卖点。还有一件事,你在正式继承之前,监护人是那位『莱因哈鲁特.雷德伯爵』,没错吧?」
「这不是秘密。爸爸和伯父从年轻时期就一直是好朋友」
「雷德家向来不积极参与政治,但是接连好几代,包括现任当主莱因哈鲁特.雷德伯爵在内,雷德家在贵族社会人望一直甚高,同时也是帝国南方贵族的实质盟主」
「莱因哈鲁特伯父的事又怎样?」
说教的商人窃笑说:
「你还不明白吗?透过你和雷德家的渊源,马克威尔家就能够轻易跟帝国南方最大的贵族势力攀上关系。虽然现在的马克威尔家也有不少贵族朋友,不过那些贵族也只是无权又无能的华服败类罢了」
「你就是为了这种事,才把我跟汉斯两人请来这里的吗?」
亚利恍然大悟,对方则在嘲笑年轻人的後知後觉。
「连这点企图也看不透,看来赛巴斯达家也只到你这一代为止了。其实如果你肯听话,以我的财力和人脉,是可以轻易就把你推上帝国的上流阶层的。甚至我也可以让你继承『圣将军』的称号!」
这就是迪罗.马克威尔的计画全貌。说是计画,其实也并非那麽严密的内容,只不过迪罗.马克威尔在得知亚利的来历之後,瞬间闪过的一个念头罢了。
最初是在遇袭,被路过的这对贵族主仆搭救的时候。迪罗.马克威尔盛情款待两人,是因为两人之中的『少爷』有不小的利用价值。但是很快地,迪罗.马克威尔就理解到深的亚利克斯.赛巴斯达并非是他所能的傀儡。
就这样疏远那对主仆,再划清关系──其实这样就够了。会演变到现在『非致亚利於死地不可』的地步,也是因为迪罗.马克威尔的猜忌,以及亚利碰触到秘密的关系。
还有一点,那就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小子似乎将要夺走自己最重要的事物──迪罗.马克威尔其实并不明白,他之所以会如此憎恨亚利,是基於害怕失去某件事物的恐惧。他要藉由除掉亚利的方式来抚平这份莫名的不安。
「把他给我杀了,不过不能让他痛快死去。尽可能发挥你们的想像力,用这个世界最残酷的手法一点一点杀死他!」
饲主已下达命令,他养的走狗就要将猎物咬得连碎肉都不剩。
迪罗.马克威尔此时的眼神远比佣兵们还要残忍。他渴望见血。他迫不亟待要看到亚利的死状,听亚利的求饶声。他相信自己是最後的胜利者,但是──
其实他才是输家。
──啪!
在怀里的亲生女儿竟给身为父亲的他一巴掌。
「再见了……爸爸……」
米莉亚哭了。
在留下告别的眼泪之後,米莉亚将要永远离开父亲。
唯一的女儿每一步都在远离自己,迪罗.马克威尔却没办法采取任何行动。他按着脸颊,无法言喻的疼痛在扩散。心里的伤痛远比**的伤痛要重又深沈。
这是第二次。
那一天,小女儿拒绝了他的手、以及求援的声音。
「你是爸爸的女儿!为什麽不听爸爸的声音?」
胸膛的裂痕又一次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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