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浮光掠影之三
北风凛凛，呼号嘶啸，有若黑夜之中一曲无休无止的，苍凉的歌。
晨起，风冷雪霁，天地已变色。
白玉铺就庭院，琼花缀满银枝，皓发生于飞檐，素瓦砌上墙头。空气湿冷清新，目光所及处处遍是刺眼的洁白，惟那一轮红日遥遥相对，映衬着天际淡淡的一线湛蓝。沙沙，沙沙，积雪厚而软，好似上等棉，咯吱，咯吱，足落不复起，又若云泥间。哈哈哈哈！好玩好玩！雪后美景谁人不见，翻翻滚滚卧雪而眠？
“小少爷小少爷，俺地老祖宗！快快起来，莫着了凉！”劳管家气喘吁吁，急得连连搓手。雪地上莫少爷哈哈大笑，犹自右翻右滚爬来爬去，又抓了雪团四下猛丢，一时上蹿下跳嘎嘎怪叫，显是玩儿得疯了！
“抓住他！”“快抓住他！”
尖叫声起，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恶狠狠又扑过去，衣上发上雪屑点点，想是方才吃了不少的亏！不想莫小少爷虽然棉衣厚重裹得狗熊一般，身手竟也很是灵活，左闪右躲连滚带爬，逃脱之际犹不忘抓了雪团猛丢！
“哎呀！”“哎呀呀！”
二女再度中招儿，追不上他却也不肯罢休，当下一般捞了积雪奋力还击，一时院中大声嬉笑脆声怒骂声声不断，直震得枝头雪屑簌簌而落：“二打一，耍赖皮！劳伯劳伯，快来帮我！”劳管家叹一口气，袖了双手：“老伯这都七老八十了，眼睛花了腿脚儿也不利落，怕是有心哎哟喂——”
却见那小子将手一扬，一道白光刷地飞将过来！惊叫甫落，躲闪不及，叭一声霎时花开花脸，凉飕飕竟也甚是疼痛！劳管家登时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俯身抓了雪团追赶过去，踉踉跄跄加入战团！老夫聊发少年狂，报仇雪恨没商量！二打一，三打一，小子你先不讲理，老伯自也耍赖皮！
“来人！来人！门口，门口——”
一家丁飞快跑来，慌慌张张大呼小叫。几人正自你来我往打得热闹，见状不由都是一怔，又是一惊——
“有个死人！”
莫府门口。
长阶下，积雪上，一物蜷卧雪中，模样似是个人！
走近细看，果然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或说是个，小小女子。
但见她身形娇小衣衫单薄，面色煞白两眼紧闭，叫她不醒，唤她不动——
一探之下，全无呼吸！
“哎呀！莫不是冻死了？”莫少爷瞪大眼睛，左看右看小心翼翼。长这么大，莫少爷从来都没有见过死人，一时间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又见那可怜小女孩儿眉眼儿生得怪好看，这般小小年纪就死了，更觉有点儿可惜：“劳伯，她死了么？”抬头却见劳管家板着一张老脸，皱了眉头面色不豫——
“哼！”
转眼莫府上下齐至，人人注目面面相觑。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莫老夫人低眉垂目，面色悲悯：“造孽，造孽，怎生由她冻死在这里？”一家丁哭丧着脸回道：“老夫人，这可怪不得我等，这人夜里又没敲门，小的委实不知！”莫老员外上前看看，急道：“快快快，快抬进去，叫大夫，看看还有没有救！”旋即众人七手八脚将那少女抬了进去，莫少爷尤其好奇，自也探头探脑跟了过去，进门时似乎听见身后有人轻轻——
叹了一口气。
红红火炉，厚厚棉被，温热姜汤灌进去，一口一口又一口——
可暖心房？何不还阳？
醒也！醒也！
“万幸万幸，人醒了，没事了！”莫老员外长出一口气，一颗心落回肚里。
“咦？这是哪里？”少女双目迷离，满脸茫然之色。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姑娘，这里是莫家。”莫老夫人坐在床头，满脸慈祥。
“莫家？哪个莫家？我又怎会躺在这里？”少女挣扎坐起，神情惊惶。
劳管家干咳一声，上前问道：“老汉莫府管家，敢问姑娘家住哪里，又何以来到我家府上？”那少女看他一眼，别过头去：“你又是谁？别问我，我不认识你！”劳管家不为所动，直直注目而视：“姑娘来历不明，此时若是再不说个清楚，旁人怎好心安？”那少女呆呆发怔，只是不理。
半晌，忽然垂低了头嘤嘤哭泣：“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劳管家冷笑一声，摇头道：“你这说来谁信？甚么都不记得？哈！莫非姑娘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少女双手抱膝埋头啜泣，细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瞧起来模样甚是可怜。莫老夫人瞪过一眼，责怪道：“劳管家，你这又是做甚？她一个小姑娘，又刚刚醒过来，一时记不清楚那也……”
话没说完，那少女“嘤咛”一声缓缓倒在床头，再看两眼紧闭悄无声息，竟又晕了过去！姑娘！姑娘！霎时又是一阵忙乱，几个丫鬟七手八脚掐人中探口鼻，又扶起来倒了姜汤往口里灌，莫老夫人坐旁边儿连念佛祖保佑佛祖保佑，莫老员外坐立不安皱着眉头连连唉声叹气，莫小少爷仍自探头探脑瞪着俩眼不明所以。
劳管家只是冷笑。
“老爷老爷，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大夫进来了。
大夫出来了。
大夫说，并无大碍，只是脉象虚弱，身子有待调养。
大夫说，神气不宁，心肾两伤，当属离魂之症，过些时日不冶自愈。
大夫走了。
“有眼无珠，庸医，庸医啊！”劳管家嘀咕一句，摇着头连连叹气。
“劳管家，你今日怎如此刻薄，全不似你以往行事？”莫员外早觉有异，忍不住开口问道。劳管家叹道：“来路不明，居心叵测，老爷提防，万万提防！”莫老员外打个哈哈，不以为意：“只个小姑娘，瞧来不过十二三年纪，好生生又提防她个做甚？好了好了，便教她暂且住下调养调养，夫人你说，夫人？夫人？”
“嘘——”
莫老夫人立在门口，连连招手悄声道：“快来快来，快看快看！”
莫小少爷坐在床边，红着脸，呆呆看着床上鼻息沉沉的少女，竟似痴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哑然失笑。
话说她的声音真是好听，又甜又软让人心里麻酥酥的。你看她生得多么好，白生生的瓜子脸，细弯弯的柳叶眉，小巧的鼻儿嫣红的唇儿，皮肤嫩得掐出水儿，哎！这才是女儿家啊！他们都说错了说错了，莫虚不是女孩儿，哈哈，莫虚可没她生得好看！看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美人儿，莫少爷面红心跳，久久地默默地注视着她生怕惊了她扰了她，更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莫名的——
欢喜。
是年莫少爷十岁。
屋外，老夫老妻同样笑逐颜开，同样为这半大不大的小儿欢喜。
十年来莫家风平浪静，和睦美满。
劳管家立在房前，又轻轻叹一口气，心道也罢也罢你来你便来，只我在莫家护守，任你死去活来花样儿百出也翻不过天来你个——
小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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