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浮光掠影之四
春雷晌过,细雨连绵。
嫩叶新枝勃勃展于老树之上,青青草儿顽强探出砖石之间,早春花儿含苞带雨,墙角绿苔浓碧欲滴,雨中的风景格外清新格外美丽。丝般绵绵细雨,将这万物洗涤,甘霖洒满了大地,处处孕育着生机,时而一二虫声作起,欲要寻它却又难觅,呢喃,呢喃,几只小燕子檐角隐没,偶见黑翅白肚尾翼剪剪,鸣声欢快更添三分春意。
阁楼掩不住,又是一年春。
“浮云蔽红日,长阶落白溪,提笔无墨水,肚里风雨急?”一少女皱着眉头斥道:“这是甚么破诗!重写!”一少年愁眉苦脸求道:“等下!等下再写,我尿急,是尿急!”那少女连连摇头不依不饶,更刷刷几把撕了纸张:“不许去!坐好!写好才能去!”那少年哇哇大叫已然急得快要哭了:“憋不住啦憋不住拉,求求你求求你,回来再写回来再写——”
那少女只是不依。
岂有此理?人有三急,马虎不得,如此蛮横逼迫不讲道理,岂不强按牛头喝水?更是硬要死鸡吃米!看那少女端鼻樱口杏眼桃腮生得煞是美貌,未料做起事来凶巴巴地母老虎一般!怪哉,怪哉,那厢不讲理,这也没脾气,那少年只一味咬牙苦忍,连连哀求竟不敢稍作忤逆:“多少,好多少,亲亲多少,你就大发慈悲让我出去,我去去就回保证保证不骗你!”
正是奇人必有异号,原来这少女叫作:多少。
多少冷笑道:“少来,你个小骗子!哼,当我不知道么?你这又是想溜出去找那姓叶的大骗子,乖乖坐好!不许出去!”不成了不成了,死了死了!那少年大叫一声忽然仰倒椅上,大大张着嘴巴两眼翻白,显是活活让尿给憋死了!多少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虚虚,说过你多少回,那姓叶的不是个好东西,你莫和他厮混一起,哎!让他带坏了你,虚虚?你听见没有?虚虚乖,不要装死了虚虚,虚虚——”
那少年惨叫一声蹭地坐起,捂着肚子哭道:“你不要再叫了,再叫我真要尿裤子了呜呜!”虚虚有名莫虚,正是莫家少爷莫虚,莫虚不是骗她,莫虚确是尿急得很,这再给她那么一嘘真的真的快要……
多少忽然温柔一笑,露出两排细碎白牙:“去罢,外面雨急,带上伞。”莫虚如蒙大赦,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便冲向房门——带伞!没长耳朵么!猛听身后暴吼声起有如雷鸣,莫少爷登时一个激灵险些又尿了裤子:“是!是是!”慌张张寻四下寻觅间,却见多少手捧一伞过来,笑靥如花:“你瞧你,没头苍蝇般,呶,伞在这里。”
总是这般,喜怒无常,莫少爷整日犹处水深火热之中,上上下下给她折腾得死去活来!惹她不起,避之为上,若不快走怕是又生是非!莫虚呼口长气,抢过雨伞便要夺路而逃,猛然耳根处一阵剧痛,竟给她生生又给揪着一只耳朵拽了回来:“虚虚,我还没有说完,你听好——”
莫虚欲哭无泪:“你说,我听着。”
多少挺胸昂首揪着耳朵,嗤嗤冷笑道:“你听好,你要胆敢再去找那姓叶的,回来打折你两条狗腿!”莫虚点头哈腰连连赔笑,看上去不是一般地乖:“是是是,你放心你放心,我绝不会去找他!”多少满意点头,又松开小手儿温柔给他整整衣衫:“虚虚你记住,一个人要是说多了谎话,会被天打雷劈的。”
“是是是,你说的对,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你发誓!”
“……”
“虚虚,你这誓发了八百回了,你说,这一次我能相信你么?”
……
“虚虚,你怎不说话了?莫不是你心里有鬼?”
……
“好了好了,看你可怜再信你一次,虚虚你现在可以去了,一定记住,快去快回!”
……
“虚虚,去罢去罢,这一次我是说真的……”
“不用去了,已经尿在裤子里面了。”
“哎呀!都这般大了还尿裤子!虚虚你说说,你自己说说,这是怎么搞的?哎!真是让人操心,眨眼功夫儿不照看好都不行!”
……
“虚虚,你傻了么!还不去换过一条?哎呀!你看你看地上好多——”
终于。
莫虚风一般跑在雨中,大步流星直如脱弦之箭!细密雨水打在脸上沾湿头发,惶急狼狈的样子又如丧家之犬。何以风雨无阻?何以心急如焚?何以置美人书房不顾,莫少爷这又是去作甚?叶先生!叶先生!自是去找那可爱的亲爱的至爱的叶先生!于莫少爷而言,叶先生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叶先生是他最好的长辈也是他最最要好的朋友,和他那是亲密无间感情至深,给他一天不见就似失了魂!
是这样,叶先生有趣,叶先生有才,叶先生有大能力,叶先生说的每一句话莫虚都爱听,叶先生做的每一件事莫虚都信服,叶先生就是莫虚的良师益友是莫虚心中的神!更何况莫虚对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昵感觉,莫虚只要看到他心里就宁定欢喜惬意无比,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话说多少是非,这都晚了时辰!
没办法,尿遁不成,无奈化作水遁。
将将奔至大门,眼看就要逃出生天——
“少爷慢走!”
劳管家不知从哪里晃悠出来,板着老脸张着双臂拦在门口:“风大雨急,少爷又想去哪里?”莫虚抹一把脸,呼呼喘道:“羊伯,羊伯,你快让开,让开!”劳管家眯着老眼,皱眉叹气:“少爷少爷,我这和你说了多少次,老伯我姓劳,不姓羊!”莫虚嘻嘻一笑,看着眼前那张寡长老脸和稀疏胡须:“老山羊,老山羊!”说着一缩身子,蹭地从他腋下钻了出去!
“你是一只老山羊,哈哈哈哈!”
劳管家摇了摇头,转身望着雨中,巷尾,那一道慢慢消失的灵动背影,眼神之中除却几分无奈几分慈祥,还有一丝隐隐的,恐惧!
半仙客栈。
半仙客栈是十里香街最大的客栈,半仙客栈是城中名头儿最响的客栈,半仙客栈客人不多生意冷清却是出奇地赚钱,半仙客栈是一家非同寻常的客栈。话说从前半仙客栈不叫半仙客栈,叫作龙凤客栈,自从天地逍遥一散人叶先生住进来以后,因之半人半神手眼通天,才换了招牌改作半仙客栈。
近年来,叶先生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
叶先生就住在这里,住在客栈里面最大最豪华的一间客房:天字第一号。叶先生无家无室,半仙客栈就是叶先生的家,半仙客栈的掌柜伙计就是叶先生的家人。是这样,客栈上下伺候叶先生比伺候自家亲爹还亲,吃喝拉撒睡种种无不精心服侍,整日里笑脸相对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叶先生在这里住得很舒适,也很满意。
当然事出有因,原因只有两个。
其一,叶先生有钱,而且不是一般地有钱。
其二,叶先生能花,而且不是一般地能花。
叶先生钱财无数挥霍无度,叶先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叶先生要多少给多少从不欠账结账时更是看也不看一眼,叶先生住在这里一个人的消费就能够顶了客栈多半的流水。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叫VIP,而且是高级特级钻石级VIP,这样的客人没有店家不喜欢,叶先生就是一只大大的,又傻又肥的羊。
之所以这里客人少,是因为这里菜价贵酒水贵住宿费也贵,而且服务态度不好。这都是给叶先生惯的,惯出来的毛病,原来不是这样的。那也没办法,这边稳稳当当轻轻松松银子挣得那是比大风刮来都容易,谁来死乞白赖辛苦算计去挣那几个蝇头小利?好逸恶劳乃人本性,人心不足硬是道理,半仙客栈的朱老板现下有一个最大的理想,那就是再找到一只叶先生这般的傻肥羊。
从此只做他们两个人的生意。
说来就来了!
莫少爷一头闯进店门,浑身雨水湿淋淋就像一只落汤鸡:“咝——冷冷冷,好冷好冷!”猛听前方一声大叫:“快快快!热水热茶!备好干衣!”抬头一张油亮胖脸,大嘴咧着笑得如同花里蜜:“莫爷莫爷,您可来了!”莫虚抹一把脸,呼呼喘道:“叶,叶先生可在楼上?”朱掌柜点头哈腰,满脸是笑:“在在在!叶先生就要在楼上!莫爷不急,您先喝口热茶换过衣衫,这般湿着身子若是染上风寒,小人可是担待……”
“叶先生——我来了——”
话没说完,莫虚早已大喊大叫冲向楼梯——
“莫急莫急,哎,这小祖宗!”朱掌柜招呼一声,急急火火追了上去。
祖宗是小,也是祖宗,这,才是真正的财神爷!传言叶先生身上的银钱多半来自莫家,这莫家便是那傻肥羊得以大手大脚挥霍无度的原因所在。当然莫大善人为人慷慨大家都是知道的,莫家公子更甚,家境既好年纪又小,莫少爷对钱这个字根本没有概念!传言是传言,十成十也是真事儿,因为莫老爷莫少爷有一点十分相似,二人都对叶先生言听计从可说百依百顺,叶先生这般能花也是给他二人惯的。这下好了,大财神没走,小财神又来,两个人关系又不是一般地好——
其实,第二只傻肥羊朱掌柜已经找到了!这店可以再次更名了,名作——财神客栈!朱掌柜如是想道。
朱掌柜笑的更甜蜜了,朱掌柜快乐得想唱歌。
叶先生正在画画,画一条龙。
“先生先生,你说劳管家是头老山羊,是真的么?”
“先生先生,你说多少身上多一样东西又少一样东西,那是甚么?”
“先生先生,你说世上无奇不有,天下妖魔鬼怪很多,我怎不识得?”
“先生先生,你说我生来不凡和别人都不一样,莫虚还是不明白,这话怎说?”
……
叶先生执笔注目,终于开口:“莫虚,你听说过叶公好龙么?”莫虚点了点头,笑嘻嘻去看桌上那画。画上那龙一尺见长,张牙舞爪须鳞宛然,当真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只两目处空洞无物,却是缺了一双眼珠儿。叶先生递过羊毫,微微一笑:“有道画龙点睛,莫虚,你为它点上双睛,便可以如叶公一般见到——”
“龙?”莫虚瞪大眼睛,着实不敢相信。但叶先生从来没有骗过莫虚,莫虚知道这并非只是一句玩笑。
一个笑谈。
少顷笔锋落处,霎时龙生双睛!
然而画是画龙是龙,不过纸是纸墨是墨,那龙不动,一动不动仍在那里——
“先生?”
叶先生目注案几,曼声吟道:“寂寂真似幻,生生幻为真,舞来,舞来——”便在莫虚注视之下,那龙双睛倏地一转,竟是直直看了过来!莫虚心下一悚退开两步,只眨眼间一物昂首摆尾缓缓起于案上蜿蜒游上,更于粱下盘旋翻转,翩翩然当空飞舞不休,正是活生生一条小小墨龙!
“活了,活了,真的活了?”莫虚已然失神,口中喃喃有声。抬头看良久,心喜更心惊!错目之处桌上一张白低,其间并无点墨。生生造化,活活化龙,神奇的一幕就这样出现在莫虚迷惘的眼中,教这少年怎能不惊不怪不为之震撼!之所以没有惊慌失措大呼小叫,是因为这样的事情莫虚以往见过,叶先生就是会这些稀奇古怪奇异本事,所以莫虚信他服他,敬若天人。
“先生,我可以摸摸它么?”莫虚小心翼翼,轻声问道。
叶先生将手一招,那小龙摇头摇尾凌空游来,不一时黑亮鳞甲闪耀莫虚眼前,头角龙须触手可及——
莫虚伸出五指慢慢摸去,却是如抚一缕烟云,无形无质无知无觉——
是空。
“你摸不到的,这不是真龙,这是幻术。”叶先生笑道。
“哈哈,又是幻术!”莫虚恍然一笑,可见那小龙当真黑中透亮头角生动,两条细细长须还在飘飘飞舞,分明又似真的不是虚影!可偏偏看的到又摸它不着,莫虚想不明白,莫虚还是想不明白:“先生先生,这看上去明明就是真的,你看你看,它还在动,哎呀它在看我它在看我!”
叶先生微笑道:“眼见不虚,未必是实,莫虚,你要相信你的心,胜过相信你的眼睛。”说着一指案上:“你看——”莫虚一转头,但见案上一张白纸,其上一条小小墨龙!愕然一回头,面前已然空空如也,竟是一鳞半爪也无!叶先生以手指画,哈哈大笑:“它在那里,它一直都在那里!莫虚莫虚,你看到了么?”
莫虚看到了,莫虚没有看到,莫虚左看右看四处看已然看乱了头脑,张着嘴巴话也说不出了!叶先生不但手段高明,叶先生说话更是高深,叶先生每每唬得莫虚一愣一愣完全找不到东南西北,没奈何死心塌地以为神圣!果然神仙,神仙啊!莫虚回过神儿来,激动道:“先生先生,你说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龙么?”
“自是有,当然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机会带你去看看真的龙,呵!莫说摸它,骑它都成!”叶先生微微一笑,高深莫测。莫虚深信不疑,万分激动道:“那好那好,去哪里看?天上地下还是神殿仙宫?”叶先生打个哈欠,似是倦了:“来日自知,莫虚,时辰不早了,你这便回家去罢。”
莫虚不想走,一时万分不舍。
对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来说,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任何事情都要有趣,莫虚终日为此念念不忘以至深深迷恋,莫虚最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和叶先生在一起。何况莫虚还有许多事情要问他,那些事情任莫虚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而在他的眼中叶先生根本就无所不知甚至无所不能,也只有他才能够解开莫虚心中的无数谜题。
但莫虚听他的,在他面前,莫虚从来没有半个不字。
莫虚轻声道:“先生,莫虚明天再来,好不好?”
叶先生倚在榻上,双目半阖挥了挥手,示意——
莫虚吐吐舌头,轻手轻脚正要出门,忽听身后说道:“对了,以后你不要叫劳管家作老山羊,那样很是无礼,虽说他就是一只老山羊。”莫虚心下一喜,转身嘿嘿一乐:“知道了,我听先生的。”叶先生眯着眼睛,懒洋洋道:“还有,之所以多少叫作多少,是因为她多了一条尾巴,又少了一颗人心。”
“哈哈怪不得,原来这样!多少多少,是极是极!”莫虚恍然失笑:“先生说过,她是一只小狐狸,成了精的小狐狸!”叶先生睁开眼睛,微笑注目:“你便知道了,那又怎样呢?”莫虚怔了怔,随即笑道:“不怎样,多少对莫虚好,劳伯也对莫虚好,莫虚也要对他们好,呃,这样就好!”
“便是如此,管他甚么妖魔鬼怪神仙圣佛,万物自有其灵性缘由,不必放在心上,你自坦然处之。”莫虚连连点头,又奇怪问道:“先生说莫虚不同于世间凡人,这话又怎,又怎,哎!莫虚始终想不明白,莫虚明明和其他人是一样的!”叶先生看过一眼,轻声叹道:“此时你肉体凡胎心窍蒙昧,自于己身一无所知,但我不说,知也不说,只因,只因——”
“只因甚么?”莫虚急道。
先生笑道:“只因说个清楚道个明白,这件事情便少了许多,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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