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人语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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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人语花溪

城外两山相偎相依,山小无名。

    

    山间一坳草木丛生,坳亦无名。

    

    有条小溪蜿蜒而过,名之花溪。

    

    仲秋时节草木萧瑟,天高云淡雁过长空,莫虚独自临水望溪,心中又生寂寥之意。溪水畔草儿枯黄,老树上花亦凋零,惟有几朵小小野菊簌簌风中,轻轻颤抖着柔细花茎,似在微微叹息。微风轻送处,几许枯萎花瓣蓦然落于溪间,随着白亮清澈的潺潺流水静静流走,失了影踪,不过转眼。

    

    岁月无尽,一如溪水,似是永无止歇。而人生苦短,一如水中落花,转眼便是消失不见。无数精彩与平凡的故事,无数悲伤与欢喜的情感,终将随风逝去化作云烟,当我蓦然回首的那一天。得到些什么,又留下什么,思之念之只有流水般的岁月无痕与落花般的无奈失落。也许是平淡,也许辉煌过,然而悲欢喜乐早已淡去留与我的只有一声长长叹息。

    

    失去至少,曾经拥有过。

    

    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石子静静匿伏水底,就像一个一个又一个,数也数不清的回忆。那是回忆,那是回忆,好在还有这样那样的回忆,聊以充作逝去光阴的慰籍。溪水无尽的冲刷,岁月风霜的洗礼,早已磨平了石子们尖锐的棱角,一个个沉稳又安静,全不似顽皮的水草与灵动的鱼。一个一个又一个的石子,更像一个一个又一个越来越稳重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圆滑的你我他,静静地默默地承受着岁月的鞭挞与爱恨交织的,风吹雨打。

    

    水中映出一张柔美的脸,与乌黑的长长的发。

    

    水波荡漾,时起时伏,倒映出的身影姿容随之幻化,扭曲,全然变了模样。

    

    ——这是谁人?这是莫虚么?这就是莫虚么?

    

    在这一刻,莫虚忽然恍惚,似是刹那间的失神,又似是千千万万年的长久——

    

    水与火,血与泪,如花的笑靥与雪亮的屠刀,那是谁?爱与恨,生与死,寂寞的呢喃与嘶声的狂喊,那是谁?那是谁,抬头看着天上白云苍狗生生灭灭?那是谁,低头又见大地草木枯荣眨眼万年?那是谁任凭嬉笑怒骂宠辱不惊我自行我路,那是谁管他斧钺加身谈笑自若不为其所动?他是谁?他是谁?风云变幻宁定,光怪陆离归一,看到了!看到了!是那一道直直挺立的身影,真切地出现在眼前孤高地屹立在天地之间,只是看不清他的模样,他留下的只有一道背影,那是顶天立地的一道巨大背影,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永远不会回头,他是谁?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他的背影莫虚是如此熟悉又如此感到亲切,莫非他就是莫虚,是莫虚——

    

    那是,我么?

    

    “呆子,又做白日梦了么?”一声轻柔呼唤,溪水清澈依然。

    

    只多不少,映出一张娇美的,笑盈盈的俏脸,与那杨柳般的摇曳身姿。

    

    莫虚抬起头,报之一笑,目光如水一般清澈。

    

    多少却分明看到了,其间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沧桑!

    

    怎会如此?

    

    多少一时愕然,将欲开口,又听身后叫道:“多少!多少!你不要到处乱跑,小心给石头划到!”多少闻声蹙起眉头,转身叱道:“跟屁虫,你滚远些!去去去,少跟着本姑娘,烦也不烦!”一人挺着个大肚子呼哧带喘奔将过来,满面堆笑:“不烦不烦,多少不烦,气大伤身,多少可别气坏了身子就好!”

    

    但见此人锦衣玉带衣袂飘飘,折扇轻摇就如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错了错了,是两个!此人圆头胖脑小眼眯眯,腰如水缸面似银盆,张着一个大嘴巴,口水如瀑汗如油!此人个子不高肚子老大,形象奇特活活儿一个待产孕妇般!此人正是半仙客栈朱掌柜之子,名作朱富贵,旁人叫他朱大少,多少叫他跟屁虫。

    

    多少烦道:“跟屁虫,你不要老是跟着我,我很烦你你知道么?”朱大少吡牙一乐,又将嘴角咧上天边:“多少多少,你跟我回家!我请你吃,呃,烤乳猪!”多少冷着脸道:“不去!滚开!”朱大少并不生气,更点头哈腰好似一只哈巴狗:“多少多少,你跟了我,保准一辈子穿金戴银吃喝不尽!呃,我朱富贵对天发誓,要是……”多少叹一口气,转过身去:“扫兴扫兴,当真有病!”

    

    朱大少平生有两好,一好吃,二好玩。可是朱大少自从见过多少以后,平生就只有一好了——美人。自是多少,朱大少惊为天人,朱大少魂牵梦绕。可是多少看不上他,一星半点儿也看不上,这一点朱大少心里明白。可是朱大少不会放弃的,朱大少已经认定了她,朱大少准备用水一般的深情与火一般的热烈来爱她感动她,这就叫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道是好女怕缠郎,朱大少铁了心就要死缠烂打做定了一只跟屁虫,朱大少认为自己早晚会抱得美人回家天天搂着睡觉,那是一件多么幸福多么快乐的事情啊!朱大少的口水又流出来了,长长长长——

    

    朱大少浑然不觉。

    

    朱大少珍惜与多少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比如这一次的郊外野游。

    

    多少讨厌与朱大少在一起的第一分每一秒,比如这一次的郊外野游。

    

    莫虚不说话,莫虚只是笑。

    

    朱大少人不坏,朱大少吃喝玩乐却也没甚心机,莫虚并不讨厌他,他是莫虚的好朋友。

    

    朱大少还在说,没话找话,直勾勾瞅着多少,有一搭没一搭。

    

    多少愈加恼怒,撅着嘴巴,恶狠狠瞪着莫虚,气鼓鼓不说话。

    

    如果没有莫虚,多少是不会来的。

    

    呆子,你知道么?多少的眼不是多少的心,多少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果然妙句,妙哉妙哉!”一白衣人摇头晃脑高声吟咏而来,含笑注目。

    

    其后花花绿绿跟着七八公子三五小姐,哄哄然如众星捧月。

    

    此人有名吕应德,名州知州吕大人之子。

    

    吕公子二十五六,眉眼生得倒也周正,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可说是一表人材。

    

    吕公子微笑道:“朱兄,当此美景良辰,朱兄好事可偕?”朱大少呆了呆,又长长叹一口气:“你别笑话人了,多少花儿一般的人,我这又矮又胖的,又没本事,哎——”吕公子摇了摇头,侧目而视:“非也!非也!并非佳人无情,乃是心有所属也!”这吕公子有事儿没事儿就是爱拽个文,旁人听他说话甚是费力!朱大少闻言又是一呆,旋即叹着气看看莫虚,满脸都是沮丧而又失落的表情。

    

    其实,朱大少是装的。

    

    实际上,朱大少是一个不凡的人。

    

    朱大少白嫩富态团圆可喜,朱大少神通广大能力出众,朱大少不但有本事,而且有见识,朱大少这话说地那是,太谦虚了!而之所以朱大少如此谦虚这般装模作样并自己贬低自己,完全是因为这个吕公子。朱大少知道,他是一个坏人。当然朱大少这不是怕他,朱大少是谁也不惧的,朱大少只是有一些个,怵他。

    

    多少冷笑一声,道:“姓吕的,你少在这里拿话儿挑唆,哼!无耻之徒!”吕公子哈哈一笑:“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心亦如天上明月,多少姑娘此话怎讲?”多少不屑道:“目为心之使,眼贼烂肚肠,单看你一双贼眼,哼!本姑娘便知你此时心里打得甚么鬼主意!”吕公子讶然四顾,表情无辜:“诸位听听,听听听听,岂不莫须有,六月飞雪乎?”

    

    一众公子小姐连连摇头,深以为然。

    

    张公子笑道:“姑娘此言差矣,你这般说,自是不晓得吕兄的为人!”

    

    王公子叹道:“吕兄才高八斗又品德高洁,正是谦谦一君子,姑娘这是说笑了。”

    

    李公子笑叹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叹,可叹!”

    

    赵小姐嘻笑道:“多少妹妹,你说他打鬼主意,他又打甚鬼主意?”

    

    多少啐一口,鄙夷道:“无非一肚子男盗女娼,这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又说他作甚!”

    

    吕公子长叹一声,面色戚然:“莫兄,莫兄,莫非你也这般看我?”

    

    莫虚笑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吕兄之心自如天上明月,又何必理会他人看法?”

    

    吕公子哈哈大笑:“正是,正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莫兄也!”

    

    众人皆笑,皆大欢喜,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多少又啐一口,冷着脸扭过头。

    

    却也不说话了。

    

    其实莫虚这话也是模棱两可,多少知道。多少不说话是给莫虚面子,多少心里真正讨厌的就是这吕公子,厌恶更加恶心!可说厌恶,无比厌恶!他的眼神**裸就像贪婪的狼,闪烁吞吐之时又像一条狠毒的蛇!此时便不去看他,也知他那只贼溜溜的眼珠子正粘在自家胸腹腰臀上,生似要用眼神将多少衣衫剥光!多少心里早已恼恨至极,恨不得上去将他那双贼眼挖出来!多少可以办到,可说轻而易举,可是多少不想节外生枝,多少是怕闹出事情牵累到——

    

    莫虚自也心知肚明,莫虚也很厌恶他,莫虚也都看到了。

    

    其实,此时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这个吕公子,对多少存了什么样的心思。遮遮掩掩的目光,隐藏不住荒淫的色心,道貌岸然的外表,也掩盖不了勃勃的情欲。吕公子好色旁人都是知道的,吕公子品行败坏旁人也是知道的,但是旁人不说,还要依着他顺着他捧着他说,因为他是吕公子,名州知州吕大人的公子!而且此人貌似大度,实则心胸狭窄张扬跋扈,正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得罪不起,着实得罪不起!

    

    再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时旁人也有旁人的乐趣,你看多少姑娘美貌动人,大好佳人活色生香在水一方,实为赏心之乐悦目之娱。便得不到,看看也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一众公子如此,几个小姐这般,羞羞怯怯低眉垂目,秋波动处尽是莫虚,说是吕公子,比也没得比,那才是一个谦和良善的君子,一个花样美男。

    

    错落有致,各有风姿。

    

    临水二人一坐一立,溪畔正是璧人一双!

    

    着实令人赏心悦目令人失落叹息,着实令人羡煞!

    

    吕公子大怒!嫉火恨火无名火胸中蓦然勃发,损水坏水阴沟水肚中滔天而起,吕公子怒不可遏!每每如此,任你谈吐风流故作潇洒,最后还是给他抢了风头!他总是众人瞩目中场中焦点所在,便不说话也是如此!正是荧虫之于皓月,空自作舞谁又在意?吕公子早已恼羞成怒,一时咬碎钢牙!却也不动声色,只咬牙切齿暗暗发誓,莫虚莫虚,好个莫虚,但我吕应德还有一口气,早晚有天活活整死了你!

    

    思忖之际忽然心头一悚,转眼两道目光直直迎面而来——

    

    其势如箭,怒而犀利,生生射入双目,霎时刺中心底隐秘念头!其光冰冷,又如霜雪,竟是煞气杀气,登时遍体生寒毛骨悚然!吕公子头皮一麻,只觉一丝寒意嗖地由尾椎蹿上脊梁,旋即一道冷汗刷地由后心飞流直下——

    

    只一眼间,多少回过头去。

    

    “好个贱人,妖精!”吕公子暗骂一句,强笑道:“莫兄,已近午时,何不移驾再叙,共饮几杯?”莫虚笑笑还没说话,失大少欢天喜地抢先道:“好极!妙极!大伙儿肚子都饿了,先去吃饭,吃饭吃饭!”时辰不早,太阳老高,大伙儿的肚子饿不饿朱大少不清楚,朱大少只知道自家肚子饿了,而且是很饿了,可以说饿得不行了,眼看就快要饿了死了!

    

    饭是有,酒肉也有,今儿难得吕公子盛情邀请做了东道,不好好儿吃他一顿那可真是太客气了,啧啧,啧啧,朱大少的口水又流下来了!在场看不明白是非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只有朱大少一个。朱大少大腹便便,朱大少没心没肺,朱大少不但是一只跟屁虫而且是一只,糊涂虫!

    

    朱大少急不可耐,说完话就呼哧呼哧抢先冲了出去!看,看,食盒就在那里!香!香!仆人也在那里。那里烟雾升起,那里在烤东西!烤的甚么?好香好香,朱大少鼻翼动动,当下判断出那是鸡腿兔腿外加羊腿,其中还有猪耳朵!心急如火烧,口水流成河,朱大少浑然忘了一切,只想快快奔将过去手拿把攥吃个痛痛……

    

    忽然停住,回头,心生不舍:“多少——多少——快来——来啊——”

    

    多少看过一眼,摇了摇头,叹口气。

    

    莫虚长身而起,拱手道:“吕兄,诸位,叶先生有约,莫虚先行告退。”旋即略略点头一一示意,又偕了多少双双离去。

    

    自有挽留,真心真意。

    

    也有遗憾,默默不语。

    

    吕公子竟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那一双挺秀背影目光闪动,不知心里在想些甚么。

    

    可难为了朱大少!朱大少左右为难!要美食?要美女?这可真是一个要命的问题!眼前美人背影娇俏,鼻端香气阵阵地飘,肚里馋虫已被勾起,欲要回头难舍多少!这怎办?这怎好?一时没了主意慌了手脚!那边舍却实不甘心,这里肚子咕咕乱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选来选去实在难熬!

    

    “哎!”

    

    朱大少重重叹了一口气,又重重一跺脚:“等等!等等!我也去,回去请你俩吃……”朱大少大呼小叫,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吭哧吭哧追了过去。说来话长,不过转念之间,朱大少终于作出了决定。这是一个英明的决定,也是此时唯一的选择,因为朱大少家里头本就是开客栈的,回去自也少不了好吃好喝。而多少,只有一个。

    

    “呼,呼,呼,请他们吃什么呢?”朱大少一边跑一边想道:“一定要让老爹摆桌最好最好的宴席,保管让他俩吃得满意!然后莫虚一高兴,说不定就将多少让给我了!”朱大少一边跑一边想着,越想越美心里美得直冒泡儿!朱大少是一只糊涂虫,可是朱大少有时候心里也是明白得很,朱大少是一只跟屁虫,可是朱大少也不是谁人屁股后头都跟的!

    

    比如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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