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幻化之术
看那群山苍苍莽莽，青松为衣白云作帐，看那河流蜿蜒天际，粼粼银亮起波光。地在下，天在上，人在云中，极目远望。望不尽，多少奇石没云雾，多少危崖隐峥嵘；望不尽，多少峰峦拱四处，多少幽谷落八方；望不尽，山高水长路遥远，天大地大万物生；望不尽，雄浑辽阔每相映，壮丽奇巧正得彰。
气象万千！万千气象！只见气象万千，胸襟为之坦荡！神魂为之所夺，只见万千气象！云时起，云时浮，云在地下天上，雾霭生，雾霭灭，山水映在心间。云开雾散，动时千蛇作惊舞，云卷云舒，静时潮汐也归无。弹指豪情勃发，一眼沧海桑田，只欲纵声放高歌，胸中块垒有几何！
“啊——啊——啊——”
“啊————啊————啊————”
啸声清远，于水畔，于群山诸谷，于这一方天地之间，久久回荡。
劲风迎面，莫虚只觉快美难言！
“先生先生，这一切真的都是，呃都不是，真的么？”莫虚轻声问道。山山水水远在天边，山山水水近在眼前，莫虚仍是，不能相信。叶先生回过头，笑了笑：“这是画里，你说呢？”莫虚长长呼一口气，又缓缓坐了回去：“是了！我这是在，画里！”莫虚又一次在心里告诉自己，却仍是不能相信仍然以为是在——
梦里。
身下山石坚硬，地上石子硌手，山风呼呼吹过，鬓边发梢拂动。明明这一切都是真的，眼睁睁看着，摸着，又坐在这里怎又会是，在画中？鼻端还有草木的清香沙石的气息，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甜腥水气，这，这又作何解释？不明白，不明白，还是不明白，莫虚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此时脑袋里的问号只怕比朱大少脑袋里的问号儿还要多：“先生先生，天上怎么没有太阳？奇怪奇怪，没有太阳怎么天色还是这般亮？”
叶先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垂钓。莫虚一拍大腿，恍然笑道：“是了，这是画里，没有太阳只因先生没画太阳，在这里没有太阳天色也是亮的，因为画纸本就是，就是，咦——”说话忽又频频四顾，愕然道：“明明白纸黑墨，那山怎是青的？那树怎是绿的？那花又怎是红的？当真奇怪奇怪，奇怪至极！”
“留神！”
猛听一声招呼，先生长身而起，手中那鱼杆弯弯已如半月！转眼间波涛翻涌处，一尾五色锦锂摇头摆尾浮出水面，旋即“哗啦啦”给那线钩甩将上来，掉在水边沙石上翻滚不休！哈哈！大鱼！莫虚又惊又喜，大声叫喊着扑了过去！大鱼沉重滑腻，一时抓将不起，只见鱼嘴翕张之际不断挣扎，似是无奈，似是痛楚。
“先生先生，这条大鱼好漂亮！”
“你看你看，黑白红黄，还有蓝色！”
“哈哈！它的胡须好长，还会动的哈哈！”
“先生先生，画里可是没它，它又是真的还是假的？”
“先生？先生？”
无人应声。
抬眼无人，四顾无人，先生不知所踪。
低头鱼也不见，只有山风凛凛河水呜咽，万木簌簌有声。
先生！莫虚大叫一声，心下已是惶然，转念更是惊恐！这是画里，是一方神秘的，不知名的虚幻天地，先生莫不是将自己，一个人丢在这里，却又如何回去！先生——先生——莫虚慌张张四下奔走，大声地急切地呼喊着，声声先生已带哭腔！先生——先生——先——生——
终不见先生，只余声声呼唤耳畔回荡。
那一刻是莫虚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觉，仿佛顷刻间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直似过了一万年那么长。
“哈哈！胆小鬼！”
泪眼朦胧中，一双新月般的笑眼。
霎时风云变幻万物生灭，但见叶先生端坐椅上，正自注目而笑。
莫虚泪流满面，一时哽咽难言！
叶先生笑叹一声：“当悲？当喜？哈！这可不似从前的你！”
莫虚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莫虚已是悲喜交集无法自拔，莫虚只觉他是那样亲切是那样令人无法割舍，直似与他经历过千年万年的死别生离！他在这里，他在这里，而他就在这里！管他甚么真真假假，管他甚么虚虚实实，那些都不重要，莫虚只要，就这样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听他说话，再也再也不要分离：“先生！先生！莫虚，莫虚好怕呜呜——”
“有妖！有妖！”
“绳妖！绳妖！”
“走走走——快去看——”
“城南头儿——鬼井就是——”
此时街上喧哗声已然大作，无数杂乱脚步声匆匆而过，楼上关着窗户也是听得清清楚楚。莫虚将欲痛哭，却又分了心神，忍不住便要去推窗看个究竟，一抬脚却又扑啦啦踢到个东西！低头一看，五彩斑斓，鱼须长长鳞色水亮，正是刚刚那条漂亮大锦锂！大鱼似是累了，大鱼力竭精疲，大鱼肚皮微微颤动又鼓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起来和莫虚是一样的云里雾里不辨东西！
“莫虚，这鱼是真是假？是虚是实？”叶先生笑道。莫虚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桌上那画，莫虚还是摇头叹气，表示实在是无法回答。叶先生点点头，说道：“鱼就在那里，看热闹不急，你且立好，听我讲来。”莫虚立好，洗耳恭听——
“真假可辨不可辨，虚实可分不可分，法理唯一，取——”说着指点道：“便取这画，这画中天地，这鱼，与你来说。若以这画为真为实，那么方才你入画所见为虚为假，此为幻化之术一境，‘幻梦之境’，便如梦幻泡影之说，知否？”莫虚点头道：“便如那日那条小小墨龙，我看的到却摸不到，是么？”
“与你看到摸到身体发肤感知到，便是幻化之术二境，‘幻化之境’，正如你方才看到的天地、山水、景物种种，此为幻中之幻，知否？”莫虚沉吟半晌，犹豫道：“就是说对这幅画而言，我是中了你两次幻术，所以假中之真仍是为假，虚中之实仍是为虚，是这样么？”叶先生点头一笑，又指道：“莫虚，你看这条锦鲤，它便是幻化之术三境：‘幻生之境’。”莫虚思量再三，终于摇头道：“不成，不成，想不明白了。”
“此鲤不在画中，亦不在幻中，何处而来？”
“是先生变出来的，就像那山水异色，就像那钓具，呃，本来就是没有的！”
“虚实？真假？”
“呃，我以为，若画为真为实，这鱼同样为虚为假。”
“我若烹它一锅，同样色香味俱全，同样能够填饱你的肚子，那时你又如何以为？”
“呃，是这样，那，那它就是实的，是真的！”
“错！它本不存在，佛说六识，那是用你的眼耳鼻舌身，骗过了你的心意。其时我并没有施与你幻，它本身就是我于幻中所生，而之所以只有它才是第三境，是因为它本来就在那条河中而又为我所用。是这样，之前我用的是幻术，其后我用的是幻术之中的它，明白了么？”
“还是，有点儿，哎——”
“反之，此时我也并未施与你幻，你所看到的这条锦鲤与那幻中之幻不同，已为幻中实生，然我不至，它即无有，因而它即我幻所生，取而用之是为——幻生之境。”
“啊？”
“一境幻梦，使你入幻不得自知；二境幻化，使你疑幻不得自辨；三境幻生，使你知幻不得自主。万物俱有生灭，虚实亦有生灭，幻生之境可化虚实，已具生灭之能。正如此时这鱼是在这里，它是从我幻化出的虚空而来，正如方才你我不在这里，我是带你去了那个幻化出的虚空。”
“先生，我……”
“然而所有真假虚实，是以这画为真为实，因此三境种种仍是虚是假，不过以假作真以虚化实。因之那天地、这鱼、与你见知俱为幻化，因之此为幻化之术。”
……
半晌。
莫虚又皱眉问道：“先生，你说，若这画为真为实，那这幅画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呢？”叶先生注目微笑：“问得好！我以为它是真的，你以为呢？”我以为？你以为？还有谁以为？莫虚愈加茫然，再想脑中已然一团乱麻，一时又是啜嚅作不得声。叶先生哈哈大笑，摇头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幻生之境已是天地之道，你个小小凡夫，还要求它个甚？”
莫虚默然半晌，展颜一笑：“也是。但是终有一天，我会想明白的！”叶先生叹一口气，似笑非笑：“莫虚，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你又学来作甚？”莫虚想了想，嘻嘻一笑：“先生不是说过么，哈！人生一场戏，骗人先骗己！”叶先生轻吁一口气，微笑颔首：“一法万法，万法一法，待你骗过天地，自得乾坤之机。”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