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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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晴雾

克兰拉依旧带着父亲去向的满腹疑问、对故乡的想念,但从那天以后,罗丝开始早出晚归,克兰拉渐渐很难见到她——事实上,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瞧见罗丝哭过。从那天以后,也没有人再提起那些譬如“阿兹卡班”,“威森加摩”之类稀奇古怪的词语。带着幼童天生对环境的极强磨合力,她很快适应了陋居的生活,甚至比在马尔福庄园居住的日子更加畅快。不仅仅是因为这儿有一帮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们可以在田野里嬉戏打闹,滚完一身汗水和泥土以后,到后屋的小溪去游泳,更是因为这儿的氛围让她自在。在这儿,大家都住在一起,聚会和晚宴比在马尔福庄园时更频繁,波特和卢平家的人常常上这儿来吃饭或谈天,但这儿没有人说一些譬如“韦斯莱家的人真有派头,一看就非同凡响”;或者“您该再要一个孩子的,一个盲人女孩可不会讨人喜欢”之类膈应人的话。大家相聚的时刻,笑语总是多过于寒暄,她那时候还不太明白“客套”、“虚情假意“、“表面功夫”一类复杂的贬义词,但孩子内心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曾经马尔福家族和莱斯特兰奇家族、格林格拉斯家族餐桌上雪白桌布下的暗流涌动,在陋居温吞的空气中,她感觉不到分毫。

    

    那是个极温和的晴日,已经到了八月的季末,那些金黄的麦浪像灿烂的液体,顺着天和地的分界线晕染开,顺着土地的纹理、谷地的沟壑晕染开,到处是一片耀眼的辉煌。孩子们往往在这个季节来到田埂上恣意撒欢儿,直到在阳光和麦浪的漩涡中迷得晕头转向,顺势躺倒,醉卧麦浪。

    

    “莱拉,莱拉!来追我吧,我在这里。”

    

    浅金色头发的小盲女孩随着声音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前摸索着奔跑过去,在田埂上摸索着藏躲的兄弟姐妹,笑声在空气里掷得鲜亮。

    

    “我抓到了,是尼尔?是尼尔吗?”

    

    她跑上前,摸索着捉住了其中一个哥哥的衣角。

    

    “是杰森。”被捉住的大男孩笑意盈盈,他俯下身子,任由她搂住他的脖子,将她一下子背了起来,“现在轮到我当鬼了,我带你去追尼尔和莉莉安好不好?”

    

    杰森背着她在田埂上跑了起来,克兰拉歪歪头,笑弯了甜甜的眉眼。尼尔和波莉安娜欢叫着躲闪跑远了,田野上的空气被孩子们的笑声细细填补。下午的蝉歌是甜的,天蓝得那么活泼,将麦浪染成鹅黄亮。

    

    克兰拉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天有多干净,一派儿水水的蓝,蓝得不必让人担心。横亘在所有的麦浪之上,她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蓝色,蓝天,蓝的海洋和蓝的溪流,湖水夹杂着蓝又带着白,此刻蓝与黄的掩映是那么柔和。她伏在杰森的肩膀上,少年在她的耳畔笑得极为畅快,在克兰拉的印象中,他只有在这样的一些时刻才会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来,他平时的笑容总是安静而又极其克制的。他微微突起的肩胛骨硌着她,后来克兰拉长大以后在某本书上看到一句比喻,“瘦削的肩胛骨仿佛要顶破身体,长出翅膀来”,她便蓦然想起童年时那个下午,麦浪里笑着的杰森。

    

    “好了好了,已经五点了,都快累死了,我们回去吧,”小弗雷德从一大片齐腰深的麦子中蹚过来,他的刘海湿透了,“尼尔!莉莉安!哈尔文!快回来!我们回家咯!”

    

    六个人参差着在麦浪里走着,杰森牵着克兰拉的手走在最前面,弗雷德、哈尔文和尼尔在中间拉拉扯扯打打闹闹,波莉安娜静静地跟在最后。

    

    “你下个礼拜就要回霍格沃茨了,是吗?” 两人的脚步声在田埂上啪嗒啪嗒,一点点清晰地亮起来,克兰拉轻轻拽了拽杰森的衬衫下摆。

    

    “嗯,对。”

    

    “可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能和你一起玩了。”她垂下头,阳光太暖了,带点儿透明的黄,暖得仿佛可以穿透眼前的黑暗。

    

    “我也不想呀,”杰森捏了捏她的耳朵,“你以为我想回学校吗,读书很辛苦的!还要写作业!还要考试!还是你这样的年纪最好,什么也不用想,也不用担心考试不及格。”

    

    克兰拉一下子被逗笑了:“他们都说你非常非常厉害,成绩非常非常好,我还以为你特别喜欢上学呢。”

    

    “才不是,”杰森也笑了, “那些大人就是把我编得太神话了,用来唬你们这些小孩子的,其实我没有那么厉害。”

    

    “那样不好吗?”克兰拉问,“总是被表扬的话,我会觉得很光荣。”

    

    杰森沉默了一会儿:“可是我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不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杰森顿了一下,“他们这样让我很累。”

    

    “你下个学期就要念五年级了吧?”她问。

    

    “对。”

    

    “你去了学校,我就会变得孤单了,就没有人来给我念书了,也没有人在我旁边画画,告诉我每一种颜色是什么样子了。”

    

    “你可以找尼尔玩呀,哈尔文和莉莉安也会经常过来的,”杰森说,陷在眼瞳中的光,像是泉水一样涌现,映得世界温暖明亮起来,“我还等着你看更多的书呢,等到下一个假期,可就是你来念书给我听了。”

    

    杰森伸手帮克兰拉理顺前额细碎的刘海儿,将一缕凌乱的鬓角夹到她耳后,举止依然是缀着温柔的节奏,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盛了欢快的歌。两人鞋底沙沙地擦过陋居院里格外平整的草坪,今天的陋居似乎有几分异样,往日的每个星期六,波特家的到来总会让陋居变得格外热闹,大人们在外面的草坪上抽烟、或者打两局家庭版魁地奇,屋里溢出外婆的戚风蛋糕和甜牛奶香,魔杖指挥厨具奏出廷巴舞曲。但是今天空气格外沉默,屋外的草坪偶尔有风掠过,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一点声响,就连屋门也是紧闭的。杰森牵着她上了台阶,敲了敲门。

    

    里面谈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几秒钟以后门开了,外婆抱歉地探出头来冲他们笑笑。

    

    “不好意思,孩子们,屋里在开一个家庭会议,大人有一些很要紧的事情要谈。杰森,你可以带莱拉还有其他小朋友到后院去玩一会儿吗,去游泳或者打打魁地奇什么的都可以,就是别跑太远。”她的笑容还是那么和煦,甚至伸出手来顺了顺克兰拉跑乱的头发。

    

    “好的。”杰森点点头。虽然外婆笑容温和如常,但是大孩子处事的敏锐性已经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何况他从门缝看到了屋里的景象。一大群长辈在客厅内围坐,个个面色凝重,昭示着有什么不平常事情的发生。他很快地拉着克兰拉的手退回到了院里,小姑娘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甩着他牵着她的那只手不停问他怎么了。

    

    “大人们在谈事情呢,我们叫上弗雷德他们去山坡上滚草坪怎么样?那边还有一片覆盆子丛,你不是一直想吃覆盆子吗,我带你摘覆盆子好不好?” 杰森放轻声音对她解释,将食指贴在她唇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那我可不可以先去洗把脸?刚刚跑得太热了,我还得洗个手,不然外婆又说我指甲里面有泥巴了。”克兰拉仰起头问。

    

    “行,去吧,我在后院的篱笆那儿等你。”

    

    得到允许的克兰拉跑到了屋后的水房,拧开水龙头鞠了一捧水浇在自己的脸上,当她在水龙头下搓净指缝里的泥土的时候,屋内大人谈话的声音却隙入耳鼓,甚至十分清晰。水房和客厅只隔着一扇木门的距离,他们的谈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她下意识地想要离开,在这儿听,这样不好——然而她关上水龙头的时候,又听到了那个词。阿兹卡班。他们刚刚在说阿兹卡班。

    

    她尚且弄不明白阿兹卡班究竟是个什么地方,然而好奇心驱使她听下去,她知道这个地方和爸爸有关,甚至在她脑海深处有一种奇妙的预感,爸爸就在那儿,找到阿兹卡班,就能找到爸爸。她不由自主地蹲下身来,将耳朵贴近了木门。

    

    “没有任何证据,未经审判就让斯科皮在阿兹卡班关九个月,这是严重违宪的!我们完全有理由重新上诉。”她听见外婆在里面说,她和刚刚开门时温和的外婆判若两人,甚至严厉得可怕。

    

    “谁不知道呢,都是因为现在威森加摩那群老家伙得势了,如果我还没退休的话,绝对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她一下子就辨认出了外公的大嗓门,只是这个大嗓门现在似乎格外急躁。

    

    “傲罗指挥部也是,一团乱麻,如果今年我没有回部工作,差不多变成巴蒂·克劳奇时期的鬼样子了,很多傲罗现在都绕过通常的审判渠道,逮捕或者击毙所谓的‘黑巫师’,”这个沉稳的声音忽然顿了顿,“当年小天狼星就是因为这个鬼政策,没有经过审判就入狱,在座不会有人忘记吧?”

    

    屋里产生了短暂的沉默,将室外的背景音无限放大,夏末的蝉鸣更盛了,几乎如同覆水一样,哪怕吹哑了嗓子也要倾覆整个天地。克兰拉知道这声音是谁,哈利·波特,曾经大名鼎鼎的波特先生,她在爸爸妈妈的交谈中听说过少许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他从魔法部退休后被返聘回傲罗指挥部,指导工作。

    

    克兰拉挺喜欢他,他是个戴着圆框眼镜的、敦厚的人,看到克兰拉时常常将她高高地抱起来,举到他的肩膀上,任由她在他的衣襟口袋里摸索糖果。但是此时,他的声音同外婆、外公一样,严肃得可怕。

    

    “尸检报告证明是某种剧毒的毒药,至少一盎司以上,受害人呼吸瘫痪,血压降低,体温急剧下降,心脏麻痹而死亡,”雨果这样说,将文件摊开在桌子上,“目前的推断是砒/霜或者某种——”

    

    “不是砒/霜,也不是任何无机化学物,”另一个声音这样说,“我专门看过关于胃肠黏膜的化验报告,受损程度和砒/霜中毒相当不符。与其说是砒/霜,不如说是某种生物碱——”

    

    这个声音对于克兰拉来说相当陌生,有点沙,带点儿磁,还有点儿颗粒感,但是发音并不黏,甚至相当干净,尾音也挺好听的。她对这个声音没有丝毫印象,大概是专业人员,或者傲罗之类?她一边这样想,一边默默地记下这个声线。

    

    “你的推测呢?”哈利问。

    

    “植物的话,类似于舟形乌头或者说杰里科玫瑰之类。如果是动物毒,很有可能是亚萨普蛇毒,”顿了顿,“但是亚萨普蛇毒的化学分析很复杂,据我所知,除了英国魔药协会,还有霍格沃茨的斯拉格霍恩教授以外,只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几秒钟,室内尴尬的停顿,蝉声也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说啊。”哈利的声音冷冰冰的,听起来比之前更严厉了。

    

    “克洛德·帕特罗夫先生,以他的地位,您应该知道。”他沉闷地说完剩下的话,语气忽然很涩。

    

    “那就不劳咱费心了,”雨果·韦斯莱忽然很爽利地干笑了一声,“克洛德·帕特罗夫早在两个月之前就被捕了,原因是违法贩售药品,和斯科皮的案件时间错开了,傲罗指挥部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什么化学分析的文件也没发现。”

    

    “这不可能!”那个陌生声音忽然打断了雨果的话。

    

    “你又想说什么?”哈利问。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蝉声适时地重新响起,只是这回的沉默过于可怕了。

    

    “这不可能……你们一定是抓错人了,”克兰拉从他的声音能感觉出,他的脸色一定苍白至极,“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这是阴谋,帕特罗夫先生,他是个好人。”

    

    “好人,谁知道呢,”哈利从鼻子里哼了一句什么,“表面上是好人的人可能装成坏人,表面上是坏人的人说不定是更坏的人。”

    

    克兰拉听见这位慈祥的、总是将她高高抱起任由她咯咯笑的、兜里装满各种糖果的波特先生,此时很轻地笑了一声:“你说是不,格林诺先生?”

    

    “爸,你在说些什么啊!”莉莉惊叫出了声,然后再也没人说话。

    

    不过半分钟而已,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沉默,克兰拉心里沉沉地悸着,哪怕是在蝉歌的掩映下,心跳依旧愈加快速,在胸膛里愈来愈快地打鼓。他是波莉安娜的爸爸,为什么波特先生要对莉莉安的爸爸说这样的话呢?他们不是一家人吗?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相当恐怖,这句话的语调,从她幼年时便已熟识了。同某位格林格拉斯家的太太若无其事地对妈妈说出“高贵的韦斯莱女儿下嫁马尔福庄园,真是委屈你了呢”;或是莱斯特兰奇家的先生瞥着她,却对爸爸说“该不会让这个孩子做马尔福家的继承人吧?”感觉如出一辙。而这话,出自敬爱的波特先生之口,比莱斯特兰奇家族或是格林格拉斯家族的任何一个人说出来,都显得更为可怕。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格林诺先生忽然打破了沉默,“但是——”

    

    “别说了——安西尔,”莉莉轻轻扯了扯他,“别说了——”

    

    “我就是要说,这不可能,” 他的语调倔强而又悲戚,“帕特罗夫先生,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好、最好的人。”

    

    “该走了,莱拉。”波莉安娜的声音忽然从身后飘过来,她柔软的手拉住了她的手。

    

    “可是我——”

    

    “别听了,没用的,”她的声音和她的手一样柔软,总是那么安宁,“杰森他们在后院那儿等我们呢,别呆在这儿了,大人们的事情,我们搞不懂的。”

    

    “你也听到了,对吧,你也听到了,”克兰拉脸色很苍白,不知为什么,仿佛心底美好的神牌忽然被推翻,她忽然有一种急得想要落泪的冲动,“波特先生对你爸爸说那样的话,你不生气吗?为什么——你们不是一家人吗?”

    

    “没用的,莱拉,”波莉安娜很轻地叹气,她说话的语调像扇动翅膀的蝴蝶,“爷爷一直不喜欢爸爸,这谁都知道。”

    

    波莉安娜比她年纪小,但此刻透出的老成劲儿简直超过了杰森,一下子把克兰拉噎得无话可说。

    

    “而且,谁都不喜欢我爸爸,他们说我爸爸进过监狱,说我爸爸是坏人。”

    

    “他不是的——莉莉安,他不是的,他们都是骗人的,他是好人。”克兰拉哑口无言,一边想尽办法徒劳地安慰旁边的小姐妹,她很着急地使劲眨眼睛,生怕眼泪掉下来,不过她并不是怕自己哭,她只是生怕自己把波莉安娜也给惹哭,这样麻烦就大了。

    

    “对啊,我妈妈也总和我说,他们都是骗人的,”波莉安娜说,“那些大人都是骗人的,我爸爸那么好,他不可能是坏人。”

    

    大人都是骗人的。大人都是骗子。后来,在他们长成真正的大人之前,克兰拉也听许多人这么说过类似的话,波莉安娜说过,后来伊萨尔也说过,艾尔林特也说过。孩子用这样单纯的自我暗示,形成一种独特的屏蔽方式,选择相信自己所相信的。约翰·贝哲曼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在黑暗的理性到来之前,用以丈量童年的是听觉、嗅觉以及视觉。”

    

    他们在心里供奉的很天真的神牌,让他们成为干净而纯粹的人,成为仅仅因为流星而欢呼雀跃的人。

    

    “对了,莉莉安,”在她们把眼泪擦干,准备走出水房之前,克兰拉忽然问,“帕特罗夫先生是谁?”

    

    “我也不知道,”对方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那你知道……”克兰拉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似的,终于咬着牙问出了口,“阿兹卡班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啊,”波莉安娜皱了皱眉,“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可是,杰森就不知道啊——”

    

    “嗐,杰森那是骗你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波莉安娜用湿着的手,敲了敲克兰拉的脑袋,“阿兹卡班那么有名,有谁不知道呢。”

    

    “是什么?”

    

    蝉声在这一刻彻底消退,夕阳降下了它在地平线上最后一点晕彩,蛙鸣忽起,夜风悠悠。

    

    “那是一所监狱,莱拉。”波莉安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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