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某日周日
那天晚上的晚宴丰盛如旧,大人们在饭后甜点和咖啡的间隙里依旧言笑晏晏。饭后孩子们如常去溪边嬉水或弹玻璃球,克兰拉缩在客厅的一角,紧挨着杰森呆的角落,他也依旧支着画板,今天他画的是静物素描,铅笔沙沙擦过纸张的声音很是悦耳,尤其是涂抹阴影部分时,那飒响又让她想起风刮过麦田,每颗麦子激起的惊悸。只是少了对他抛出颜色概念问题的乐趣,这让她愈加沉默。
她开始渐渐对陋居的“自在”氛围产生某种质疑,晚上波特先生看到她,想要像往常一样将她高高抱起,转一个圈时,她下意识躲开了。外婆赶忙把她拢进怀里,笑着解释“孩子一定是太久没见你,有些生分了。”但这没有道理啊,她心里想,她缩在角落,细想哈利·波特在下午所谓“家庭会议”上的阴阳怪气,她忽然明白,马尔福家族、格林格拉斯家族和莱斯特兰奇家族雪白桌布下的暗流涌动,在陋居亦是存在的,或是说,在所有大人间,都是存在的。只是这儿炉火太暖,糕点过于香甜,笑声过于欢快,将这一切无声无息地滤去了。
波特先生是善良无私的好人,只是好人做的每件事未必都善良无私。
而关于监狱呢?他们说,格林诺先生是进过监狱的坏人,但坏人做的每件事都是坏事吗?
而爸爸呢?阿兹卡班是一所监狱,那爸爸是坏人吗?
年幼的克兰拉在“想不通”和“想通了”两个平衡点徘徊了一阵,最终无可奈何地选择了放弃,许多世事太复杂,太难,年龄处在个位数的孩子无法看破,她对杰森道了晚安以后,上楼睡觉。一直到夜深人静,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妈妈走进门来,轻轻在她旁边躺下,抱紧了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然后她听到了妈妈的抽泣声,这是她生平第二次听闻母亲的哭泣。相比起第一次她的不知所措,第二次她心里堵得慌,更多的是一种属于孩子的无可奈何。
她只能僵硬地躺着,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生怕妈妈发现她其实并没有睡着。尽管她真的很想爬起身,认真地问她一句:“妈妈,爸爸是坏人吗?”
伴随着妈妈时深时浅的泣音,窗外下起了雨,无形的雨点噼噼啪啪落在玻璃上,顺着大致的方向聚起水流,带着潮闷的气味,氤氲的潮湿愈演愈烈地占据了整个空间。
南英格兰的第一场秋雨毫无预兆地降临。之后九月便来了,杰森和弗雷德背上书包,带上行李,回到了霍格沃茨,开始了五年级的生活,陋居一下子安静了。麦田收割完毕,只沿着土地的纹理,留下一簇簇毛糙而整齐的断茬,像是某个嶙峋的人透过皮肤摸到的脊骨。一开始,克兰拉还可以在田埂上拾到麦穗,或者是散落的桔梗,将它们编成一个王冠,挂在头发上,假装某种童话故事里的国王或仙女。再往后,麦穗和田埂也拾不到了,它们随着潮湿的雨雾和连日的泥泞,被践踏之后腐烂在了土地里。西风已经抹去了覆盆子的清香,然后或许是雪,降临又融化,一并带走地表的温暖,在低矮的洼地里,积起深深的沼泽。
冬季便到了。
生活无趣至极,二零四一年的年终愈来愈近,各个单位都紧张地加班,为了业绩或是所谓的政绩等白纸黑字的数字。哈尔文和波莉安娜拜访的次数愈来愈稀,尼尔·韦斯莱整天沉浸在漫威电影里,克兰拉忽然意识到,他们虽然年龄相仿,但她和他的共同话题是多么少。他唯一会找上她的娱乐活动,仅仅是每天午饭过后的弹玻璃球,她渐渐也对这个游戏感到腻烦了。再后来弹玻璃球的游戏被迫叫停,因为外婆开始在每天午饭过后强制他们午睡。
她开始成日成日地呆在杰森的阁楼上,坐在他曾经习惯坐的位置,手里抱着她仅有的两本布莱叶纸盲文书籍,一遍遍触摸上面的凹洞,阅读那些她其实已经读过许多遍的故事。她很想念有杰森念书的夏天,她羡慕他整个阁楼的藏书,孤独时就可以随便抽出一本,沉浸在某个时代某个国家的故事里,杰森的心里一定是很满的,这让她羡慕,而她仅仅只有两本盲文书,《小王子》和《夜莺与玫瑰》,除此之外,她两手空空。
屋顶上的北风很响亮地呼啸,一直抵达自己的头顶,好比某个人在抿着嘴大声呜咽。克兰拉躺下来,额角贴在书架上,她前所未有地想念杰森。
生活开始发生一些改变时,是十二月的前几天,她路过厨房,正想偷吃一块刚刚烘焙的曲奇,她听到外公和外婆在厨房里谈话,关于她的事情。
“我知道这是件很好的事,罗恩,”外婆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和着手里的面,“但部里很忙。我们还得处理斯科皮那件案子,你知道的,他是个好孩子,我们不能让他就这么不清不白的蒙羞,这样的话,罗丝和莱拉怎么办?”
“但这回不一样,”外公说,“我打听过了,这次来圣芒戈的,是巴黎最好的眼科专家团队,这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是不?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都应该带莱拉去试试,没准儿有希望,就给治好了呢?”
“你说得对,确实是——”赫敏点了点头,对他的说法表示赞同,“再苦也不能苦孩子,之前医院不是说过吗,虽然是先天性失明,但是通过手术,是有可能治疗的。”
“现在趁年纪小,赶紧治治,没准儿能治好,这样以后上学啦,工作啦,也方便一些,”外公的声音闷闷的,“真是命太苦了,我一直觉得我们对不起这孩子,今年又闹出这么一档子事,没准儿是梅林故意给我们家使绊子。”
“我好些朋友在圣芒戈有人脉,我托个关系,肯定能挂上专家号,你带上她直接上医院会诊就好,”外婆说,她的声音也随着外公变得又涩又闷,“都会过去的,我是说,这么多年,我们都熬过来了,这么一件小事情,我们也能解决的——”
虽然克兰拉听外婆说“小事情”的时候,她觉得这语气并不像一件什么“小事情”,反倒像是伏地魔准备卷土重来一样的大事情。
不过那天晚上晚饭过后,外公外婆把尼尔打发到楼上去玩儿,把克兰拉留在客厅,认认真真找她谈了这件事情。
“莱拉也很想看看这个世界吧?圣芒戈现在来了很好的专家团队,过两天外公带你去看看好不好?如果手术顺利的话,没准就能重新复明了呢?”外公和她一起坐在壁炉前的绒毛地毯上,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像个孩子一样盘着腿,这样对她说。
“手术吗……”克兰拉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个她觉得有点儿幼稚的问题,“手术会很疼吗?”
外公爽朗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和他的大嗓门一样响亮,他拍了拍克兰拉的后脑勺:“一点也不疼的,很快就会过去。而且不是一到医院就要手术,得让那些治疗师会诊一下,如果适合手术的话,才能进行手术的。”
“会诊是什么?”
“就是让治疗师诊断一下莱拉的眼睛,看看眼睛的情况适不适合做手术,然后制定手术方案啦、治疗方案啦、恢复方案之类。如果顺利的话,很快就可以看见这个世界了。”
“噢,原来是这样……”克兰拉犹豫了一下,心里忽然亮起一种突然而至的惊喜,重新复明对于一个近十年生活在日复一日黑暗中的孩子来说,诱惑力可想而知。如果成功了呢?她就可以亲自去看一看杰森所说的“橙色”“绿色”“蓝色”“金色”究竟是怎样的一派景致了。
“请专家很难的吧?应该要花很多钱吧?我们真的可以——”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问题,莱拉,”外婆在一旁笑盈盈地、非常温和地补充道,“找几个熟人跑关系就好了,最多交一点钱意思一下,这有什么难的,外婆已经全都给你安排妥当了,到时候直接上医院去就好。”
“那好吧。”她很肯定地冲着两位老人用力点头。
并不完全是因为有这么一丝重见光明的希望。其实她对此所抱的期冀并不如两位老人一般多,甚至可以说相当少,从小到大爸爸妈妈不是没有带她四处寻医问药,但最后结果往往都泥牛入海,一来二去,她渐渐开始明白自己眼疾的复杂性,并不是简简单单一两个手术就能够解决的。
外公外婆疼惜她,他们一直对爸爸妈妈抱有歉疚,所以在物质上竭尽所能给她补偿。孩子天生的共情能力和洞察力,让她轻易能感觉到老人对于她的情绪,而她不想——至少在这件事上,不想让他们失望。
在这一周的星期日,外公带着她去了圣芒戈,进行所谓的“诊疗”——当然这整个程序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简直无趣至极。克兰拉被抱到一张铺着白单的长台子上,剩下的时间就一直躺在那儿,任由一群人在她周围将各种金属仪器在她眼睛周围摆弄来摆弄去,各种材质的魔杖在她脸上划来划去,周围的人一会儿说法语,一会儿说英语,中间时而夹着冗杂的专业术语,她听不懂,也不想去听。在她即将因为这个过程的持续时间过长、过于无趣而睡着的时候,她听见头上的顶灯被“啪”地一下关上了,然后有人把她从台子上抱了下来。
“孩子,请你先到外面的走廊上去等一会儿好吗?我们需要一些时间和你的——呃,那位是你的爷爷吗?我们得和他谈一谈。”
“是我外公。”克兰拉说。
“对,对,没错,我们得和他谈一会儿,请你到走廊的长椅上去坐一会吧,不会太久的。”那位治疗师温和地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屋外。
克兰拉坐到了走廊的长椅上,走廊的温度相对室内而言有点凉,她重新把围巾围在脖子上,手指搅着着围巾末端的毛线球,在门外等待的时刻也是漫长而枯燥的。应该已经快到晚上了吧?她掰了掰手指头,在心里默默算着时间。
“嗨,你是谁?”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忽然从边上传来,是一把脆而干净的小男孩声音。
“你又是谁?”克兰拉把脑袋转向他的那个方向。
“我叫艾尔林特,不过大家都叫我艾尔。”他脆生生笑起来,他笑的感觉让她想到杰森画水彩时,洗笔的时候,木制笔杆和白瓷缸碰撞的叮铃,又像是某种绿色的空气把树叶吹动,往上逆回,形成风。
“你是绿色的,墨绿色的。”她忽然冲他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她依旧没有忘记杰森之前和她说的,墨绿色的质感,在她看来,他给她的感觉让她想起马尔福庄园外,那片带墨绿色香味儿的森林。
艾尔林特看起来显然愣了一下,随后更加灿烂地笑了。他是个相当漂亮的孩子,生着一对这个年纪少有的、带有油画感的眼睛,像是乔·赖特电影里色彩风韵的长镜头一样,茶色的深邃瞳孔里,盛满亮色,顺着笑意变换着鲜明的光影。
“听你讲话真好玩!你和我遇见的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们总爱摆架子,”他欢快地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克兰拉,”克兰拉说,“我九岁了,你呢?”
“我也九岁,”男孩隔了一个空位的距离,和她并排坐下来,“我爷爷让我呆在这层楼别乱跑,但是这层楼没有小孩子和我玩,你是第一个,你为什么一个人呆在这儿?”
“我在等我外公,我外公带我来治眼睛的。”
“噢,原来是这样。”艾尔林特望向她鸽子灰的眼眸,正想开口问她,但却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他隐隐约约觉得不该问,便硬生生顿住了,巧妙地将话题转往另一个方向。
“我也在等我爷爷,”他说,“我爷爷是个治疗师,我和爷爷一起过日子,他从巴黎来伦敦出差,就把我也带来了,他就在这屋里头,你刚刚应该见过他了。”
“那你爸爸妈妈上哪儿去了呢?”克兰拉问,若是她再年长一两岁,就会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不妥,但此时童言无忌,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相应地艾尔林特也并没有意识到。
“妈妈不要我了,”艾尔林特撇撇嘴,样子看起来满不在乎,“不过不要紧,我也不太喜欢我妈妈,我妈妈总是打我,她只要喝醉了就会打我。我喜欢我爷爷,也喜欢我爸爸,他们对我都很好。”
“那你爸爸呢?”
“爸爸在阿兹卡班。”男孩说。令克兰拉惊讶的是,他用的是和上一句话一样满不在乎的语气,甚至更为轻快一些。
“阿兹卡班——”克兰拉轻叫了一声,她从未听过有人像艾尔林特那样,用那么随意的语气说出这个词,“可是阿兹卡班是监狱啊。”
“但是我爸爸什么也没做错呀!”艾尔林特又笑了,他的笑总是给他浑身都披着一层问心无愧的干净,“我爷爷说,这一定是搞错了,他们说,我爸爸很快就会出来的,没准儿明天我就能见到他了。没犯错的人是不该进监狱的,你说对不?”
克兰拉被他的话噎得哑口无言,听艾尔讲话很有意思,他说的很多东西听起来都很没道理,但仔细想想似乎又很有道理。至少比和尼尔聊天有意思多了,尼尔就像一根墙头草,总是习惯性地附和周围人的话,完全没有一点自己的主见。她甚至觉得艾尔比杰森更有趣,他们毕竟是同龄人,许多她觉得太过幼稚、在杰森面前说不出口的事情,她也许可以告诉艾尔。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爸爸很有可能也在阿兹卡班,他隐隐约约觉得艾尔说得对,没犯错的人是不该进监狱的。仿佛心结解开一般,这给她带来一种突如其来的释然。
“没准儿明天我也能见到我爸爸了。”她忽然点头笑了起来,笑得相当灿烂。
她说完这句话,诊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穿着白褂子的治疗师鱼贯而出,人群里有人唤了一声艾尔林特的名字,身旁的男孩连忙滑下长椅,朝他爷爷的方向跑去。
“我要走了!”他忽然回过头,满脸期待地望向克兰拉, “你下次还来吗?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克兰拉犹豫了一下,“我和外公商量商量,应该可以来吧。”
“下次来的话,我们还一起玩!”艾尔林特很快地说,匆匆忙忙拉了一下克兰拉没有戴手套的那只手,然后朝着人群中一位白发治疗师跑去,他一手牵着爷爷,一手冲克兰拉远远地招着,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根本没有顾及到她究竟看不看得见。
罗恩·韦斯莱和另一位主治医师最后出来,他向那位治疗师道过谢之后,从长椅上牵起克兰拉:“莱拉等急了吧?我们这就回家了。”
“外公,我们下次还能来这儿玩吗?”克兰拉昂起头,期待地问。
小姑娘莫名其妙的问句让罗恩摸不着头脑,真是搞不懂小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他牵着克兰拉一边下楼,一边在心里琢磨着,至少他完全弄不明白圣芒戈有什么好玩的,而且明明刚刚在做检查的时候,这孩子困得东倒西歪,就快要睡着了。
“下周日还会再来一次,”他们走到室外的冷风里,罗恩蹲下身给孩子拉紧她的围巾,扣上牛角扣大衣的扣子,“你觉得这个医院很好玩吗?莱拉?”
“医院不好玩,但是艾尔很好玩啊!”小姑娘被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罗恩只看见她一对笑弯的眼睛。
“艾尔是谁?”他更是一头雾水了。
“艾尔就是艾尔,”小姑娘晃了晃脑袋,将手踹进外公的大衣口袋里去,“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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