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昼
罗恩带着克兰拉回到陋居的时候,天际开始落雪,南部的雪今年来得比往年更早更突兀,相比起霍格沃茨等更北的地方,这儿的雪显得相对更笨拙、更晦暗,太阳一出来马上就会融化,和土地的泥水融合在一起,粗糙的、肮脏的,天光暗白色,调和着黄昏的灰。
他们走进陋居,罗恩为她拍掉发丝和呢子大衣上积的雪茬儿。屋里暖烘烘的,炭火的声音在炉膛里欢快地噼噼啪啪,她听见外婆和妈妈在屋里一起洗碗,她们一边说话一边往水槽里倒入洗涤剂,泡沫、水流,咕嘟咕嘟。外婆已经过了六十岁了,但她的声音总是温的,甚至有好些小姑娘的意味。尼尔依旧在沙发上跳来跳去,自己一个人旁若无人、自导自演地扮着蜘蛛侠,外公常常说他想不清其中的逻辑,外公是那么害怕蜘蛛的一个人,而他的孙子平生最大的心愿却是当一个蜘蛛侠,或许是某种基因遗传中的物极必反。
克兰拉从那一天以后格外期盼礼拜日的到来,她从周二开始就每天跑进厨房,热切地冲着大人们问:“今天是周日吗?”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也不忘再多问一句:“还有多久才到礼拜天?”这令所有人都大惑不解,孩童对于医院苍白的光照、刺鼻的消毒水味往往十分抗拒,但克兰拉却格外期盼周日的圣芒戈之行,虽然这令外公外婆在一定程度上感到释然——他们本来担心医院的氛围会给她压力,但孩子对于此事的态度,甚至比一次平凡的冬游还要松快。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缘由,艾尔林特和克兰拉的约定,是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
下一个周日的会诊,依旧是那张一模一样的白色台子,周围依旧是时而讲法语、时而讲英语、夹杂着许多专业术语的人,但是唯一不同的是,被围在其中的小姑娘没有一点百无聊赖、昏昏欲睡,甚至表现得有些过于亢奋了。她不断在诊台上动来动去,还频繁地问周边的人“什么时候结束”,等到顶灯被“啪”地一声关上,还没等到有人把她抱下台子,叮嘱她在走廊上等一下,她就自己跳了下去,直接朝着门外跑去,中间由于太过匆忙甚至绊了一跤。
“你太慢了!我等你好久了!”艾尔林特从长椅上跳了起来,笑得非常灿烂,“爷爷说今天你会来!我今天一整天都在等你!”
“我也是!”克兰拉欢快地叫出了声,空旷的走廊里荡着他们的笑声,“我从上周二就开始算日子了,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来找你玩。”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艾尔林特把刚刚一直捧在怀里的一大盒冰淇淋递过去,“你喜欢冰淇淋吗?爷爷每个礼拜都会给我一西可的零花钱,为了给你买这盒冰淇淋,我已经花光整个礼拜的零花钱了。”
“可是我妈妈告诉我,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克兰拉犹豫了一下,这样的犹豫还带着一点儿客气的意思。
话是这么说,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半分钟以后,他们还是并排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用木制的小勺挖着塑料盒里的冰淇淋,吃得毫不客气。盒子里有奶油、草莓和巧克力三种口味,不同颜色一格格色彩斑斓泾渭分明,艾尔林特很慷慨地把其中两种口味全都让给了克兰拉。美中不足的是,他只带来了一支冰淇淋勺,因为他卖冰淇淋的时候忘了向店员多要一根,所以他们现在只能轮着用。
“你知道吗,麻瓜的冰淇淋是会融化的,”艾尔林特挖了一大勺冰淇淋,塞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还没放进嘴里就会融化了,巫师的冰淇淋,是只有含在嘴里才会融化的。”
“是吗那他们夏天的时候该怎么吃冰淇淋啊。”
“我也不知道,”小男孩摇摇头,把嘴里的冰淇淋咽下去,继续兴致勃勃地说着,“我最喜欢在冬天吃冰淇淋,我爷爷说,在冬天吃冰淇淋的人很酷,尤其是在下雪的天气里吃冰棒。可是我在下雪天吃冰棒的时候,我的舌头就粘在上面了,我拔了很久都拔不下来。”
“那你最后怎么办?”克兰拉一下子被他逗笑了,她觉得听他讲话真有意思,“最后你拔下来了吗?”
“当然拔下来了啊,”艾尔林特笑弯了眼睛,“我当时疼得嗷嗷叫,赶忙往屋里跑,去找我爷爷。我爷爷用了一个咒语,我的舌头就和冰棍分开了。”
“我外公外婆就从来不让我在冬天里吃冰淇淋,”克兰拉说,“他们说我会闹肚子的,不过杰森和弗雷德在冬天里吃冰淇淋,他们就从来不管。”
“杰森和弗雷德是谁?”
“他们都是我哥哥,不过我喜欢杰森更多一点,”克兰拉又挖了一勺冰淇淋,感觉勺子已经能戳到塑料盒子的底部了,应该快吃完了吧,她想着,一边继续说着,“他们俩都在霍格沃茨上学,现在已经读五年级了。”
“霍格沃茨很有名,”艾尔林特点点头,“你到时候也会去霍格沃茨念书的,对吧。”
“当然是啦,”她扬了扬下巴,心里忽然升起好些骄傲的情绪,“再过两年——等我十一岁了,霍格沃茨应该就会给我寄录取通知书了,用猫头鹰一直寄到我家来。”
“要是我能去霍格沃茨就好了,这样我们就是同学了。”艾尔林特挖掉了最后一勺冰淇淋,将冰淇淋棒棒丢到塑料盒底部,发出很轻的一声脆响。
“你不能吗?”
“我不知道,”他苦恼地皱了皱眉,“听大人说,我的学籍在凡尔赛那边的魔法学校,再远一点的话,最多也就是去敦刻尔克上学,那边也有另一所魔法学校,但不是很有名。霍格沃茨应该不会给我寄录取通知书的吧,那太远了,猫头鹰应该飞不过海峡的。”
克兰拉垂下头,她又开始揪着围巾下面的毛线球,在手里摆弄着。刚刚吃的冰淇淋一定是太凉了,凉意冲了脑子,让她感觉整个脑袋麻麻地刺疼。艾尔林特从椅子上滑下来,把已经空了的冰淇淋盒子扔进垃圾桶,又回到她边上,并排着她坐下来。这回他不像第一次遇见她那样,和她隔着一个位置坐,这回他紧挨着她。他侧过头,用手指头划着窗玻璃上的冰花,却忍不住用余光偷偷打量她。他知道她右边嘴角有一个笑涡,她垂着头的时候,前额的碎发垂下来,掩映着平滑的睫毛,不算很长,但却出乎意料地浓密。因为雪天的缘故,室内已经通了暖,他们的外套都脱下来搭在椅背上,上次见她时,她过分苍白的面色,此时由于温度的原因,看起来红扑扑的。
“如果我去求求我爷爷,也许——也许我就能去霍格沃茨上学了吧?”他挠了挠后脑勺,忽然打破了沉默,手指轻轻地敲着长椅的椅面,“我爷爷总说他认识很多人,他们都会帮忙的,这样我就能和你做同学了,是不?”
克兰拉不好搭腔说自己觉得是或不是,只在嗓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以后如果我想来找你玩,我就叫我外公带我来这医院,就能见到你了,对吧?”她问。
艾尔林特沉默了一小会,他的脸庞微微转向窗外,天色愈发昏暗,人行道上有工作车在喷洒融雪盐。冬日黄昏时分,室外冰冷透彻的空气灌入肺中,呛得行人连连咳嗽,往市中心方向的街道时不时有零星车辆,反方向则是空的。
“当然。”他最后这么说。
诊室的门从里头传来咔哒一声,然后向外旋开了,和上次一样,白大褂的治疗师们鱼贯而出,艾尔林特跳下长椅,在她面前站定,和上次一样,他伸手拉了拉她没有戴手套的那只手,只是时间比上次短暂的停顿更久一点。
“我要走了!”他同上次一样说,“下次我们见面,我还是会给你带冰淇淋的!和这回一样的口味!”
“一言为定!”克兰拉说,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拉着她的那只手,“下次你得把草莓味的留给我,这次你都把草莓味的吃完了。”
“一言为定!”艾尔林特也说,他又笑了,很灿烂的笑,他也很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接着很快地放开了,转头朝着一群治疗师中那位白发的老人跑去,牵住他爷爷的手,他们的身影很快淹没在了圣芒戈下班的人群中。走廊变得熙攘起来。克兰拉从椅背上把大衣拿起来,重新穿回身上,在一颗颗把牛角扣扣严实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她忘记问他下一个周日会不会在这儿等她了。
不过他一定会来的,她这么觉得,似乎这才是理想中应该有的回答。
而理想本就是在含混不清中才给人以希望。
外公走出门,照旧蹲下身子为她把围巾拉紧,然后牵起她的手,和她一同下楼,走到室外的冷风里,她只低着头踩着脚下的雪,听到那些冰晶在他们脚下嘎吱嘎吱地碎裂。
“外公,下周日我们还是要来的吧?”她还是忍不住,仰着头问了这么一句。
“下周日要来拿一下检查报告,”外公说,外公的语气里似乎带着很深的一种疲惫,还有一点无奈,“他们需要一周把检查报告做出来,但愿顺利吧——梅林保佑,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就可以转到巴黎的医院去进行手术了。”
“那会一切顺利吗?”克兰拉问。
她听见外公叹了一口气,白雾在湿冷的空气中一下子弥散开来。雪下得大了起来,在她的头顶上消融,她能感到自己的发线一层层湿下去,刘海儿也粘在额头上。她忽然产生一种促狭的慌乱,仿佛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一般。
“先回家吧,莱拉。”外公这样说。
剩下的一个周,圣诞节的脚步就近了。大孩子们还没有回家,但因为阿不思和莉莉年终工作实在太忙,他们索性将波莉安娜和哈尔文直接寄管在陋居。原本安静的大屋子一下子被孩童的笑声填得满满的,变得熙攘热闹起来了。有了玩伴以后,克兰拉不再无聊,他们白天在院子里打雪仗,堆雪人,或是把某一个小伙伴推到雪堆里,大家一起哈哈地笑,直到脸颊和耳朵都冻得通红,大家再进屋合伙迎接外婆的一顿迎头教训——当然不忘从她那儿偷吃两块刚烘焙好的姜饼。在夜里,他们提前把圣诞树支起来,再往上挂各种金光闪闪的小挂件,或者是在炉火旁继续他们的传统活动——弹玻璃球,波莉安娜和哈尔文加入了以后,这游戏就比只有她和尼尔的时候好玩多了,毕竟四军对垒怎么说都比两军决战刺激。
在这样的氛围下,这一周实在是过得太快,克兰拉几乎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一直到了周六晚上她躺在床上,即将入睡的时候,她忽然才意识到,第二天就是周日了。
艾尔林特依旧是她的秘密。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知道。她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他,哪怕是和她玩得最好的波莉安娜也没有,而这个秘密让本就愉快的生活更加锦上添花。
周日的下午,她和外公一起去了圣芒戈,大概是心里期待的缘故,她上楼的步伐都格外轻快,一蹦一跳的。然而这个周日和前两个周日不太一样,她没有被抱到那张长长的、铺着白单的台子上,也没有一群时而说法语、时而说英语、还夹杂着一堆冗长专业术语的人围着她,用金属器械和魔杖在她眼睛周围划来划去。屋子里只有一位治疗师,外公带着她在桌前坐下,有人给他们沏了茶,外公沉着声音道了谢,他的声音今天显得格外沉闷。
那位治疗师对着外公说一些克兰拉虽然无法理解,但她曾听过许多次的话。譬如“对于先天性的视觉损伤,我们无能为力”,又譬如“除非有合适的活体角膜源,仅凭人工修复我们做不到”、或者“你们可以考虑转院去波士顿,那边也有眼科方面的专家”等等。外公一直沉默着,只有偶尔很轻或者很淡地“嗯”一声,克兰拉捏紧了外套的边角,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大概是室内供暖的温度过高了,她感觉脊背上爬了一层粘腻的汗。
“那个巴黎来的眼科团队已经回去了吗?”她最后听见外公这么问。
“是的,已经回去了。”治疗师回答。
外公不说一语地牵着克兰拉站起身来,她心里却忽然慌乱起来,甩开了外公的手就往走廊跑。
没有脆生生的男孩声音,也没有她熟悉的、清亮的笑声。
“艾尔!”她对着走廊喊了一句,孩童清粼粼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四壁碰撞着,只有她自己的回音。
“艾尔林特!”她又喊了一声,这一句的声音小了很多,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
没有人回答。她心里前所未有地酸胀,直到外公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带她下楼,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拼命眨着眼睛——每当她意识到自己快要流泪的时候就会这么做,她很不希望别人看到她哭,尤其是毫无理由地哭。原因她也不清楚,大概是和孩童的自尊有关。
直到他们暴露在室外的雪花和冷风中,罗恩才发现克兰拉一直低着头,用一只手一直捂着眼睛,就这么一言不发。
“怎么了?莱拉?”他赶忙弯下腰。
孩子一动不动,就这么捂着脸,过了一会儿,从她手指的缝隙中,传出低低的、时断时续的泣音。
罗恩就这么弯着腰在她面前,又想要掰开她的手看看,却又束手无策地停住了,他在安慰孩子这方面简直一窍不通——这通常是赫敏的特长。尤其是这么一个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呜咽的孩子,他宁可她像尼尔或者小时候的雨果一样,踢着腿不停哭闹。可她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指缝间淌出滚热的、黏腻的泪水,顺着她的手背流下来,在袖子上越积越多。而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搂紧她颤抖的肩膀,延续这漫长的静默。
过了一会,罗恩伸手去把她的手握下来,摸了一手孩子滚烫的眼泪。
“没关系的,这都没关系的啊,莱拉,”他胡乱地用袖子抹着外孙女的泪水,“眼睛治不好没关系——别难过了,我们以后再去看别的医生好不好?实在治不好的话,莱拉那么努力,那么优秀,做什么事情也可以像尼尔和莉莉安那样做得很好的,莱拉特别聪明,比外婆还聪明,对不?”
在罗恩的理解中,他以为孩子是因为眼睛没有治好、复明的希望破灭而哭的,这加重了他作为外公的愧疚,他觉得自己亏待了这孩子,他愧对她。而他这番话更加适得其反,克兰拉像开了水闸的开关一样,大哭起来,引得周围的路人纷纷侧目。
“艾尔呢?”她抽噎着问,一边用手背徒劳地抹着泪水,“艾尔林特去了哪里?”
罗恩摸不着头脑,他现在甚至无暇去顾及这个问题的含义,只是急着安抚这个伤心的小不点,他将她抱起来:“真的没有关系的,莱拉,别哭了,我们不哭了好不好?肚子饿不饿?想吃什么点心,外公带你去吃,垃圾食品也可以,我一定给你保密,不让外婆知道,好不好?”
“你可以……”在不断的抽泣和泪水中,小姑娘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你可以……可以带我去吃冰淇淋吗?”
这个奇怪的请求让罗恩很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笑完以后,他却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
他将克兰拉带到了附近的一家麻瓜快餐店,给她买了一支奶油甜筒,看着小姑娘终于平静下来,一点点舔着冰淇淋的外延,他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这个小孙女,忽然觉得鼻尖很酸。
自从罗丝嫁到马尔福家族以后,她受了多少外人的白眼,又受了多少同样纯血家族的排挤,而他一位当父亲的——甚至是拥有二战元勋身份的父亲,对此无能为力。他心里默默地想,忽然更为难过,而这孩子生下来,又是个天生的盲童,似乎是命运刻意弄人的玩笑,她连简简单单看一眼这世界的权利都没有。人们总歌颂他曾有过多么伟大的功绩,他十七岁时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岁月的顶点,他以为,自己已经把所有的命运、所有的痛苦、所有曾经以为不会再出现的劫数都消耗殆尽,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可与1998那一年媲美的汹涌暗流。但后来,他才知道生活的不幸不会停息,作为一位父亲,作为一位外公,又有谁得知他是多么有心无力。
克兰拉并不知道坐在对面的外公复杂的心理活动,她认认真真地吃着冰淇淋,却忽然听到老人一声压抑的、低沉的哽咽。
“外公,你哭了。”她忽然抬起头来,讶异地说出这个陈述句。
老人眼里溢出了更多的眼泪,他头上的红发中已经夹了好些银丝,但此时,他像是一个孩童一样,在一家麻瓜快餐店靠窗的位置,徒劳而狼狈地用袖子抹着眼泪,徒劳而狼狈地生怕别人发现。
“外公,别哭了。”孩子伸出手想要为他擦眼泪,她却忽然感到自己拿着冰淇淋的那只手,已经糊了一手的黏腻,那些流下来的奶油,湿乎乎地、冰凉凉地黏在她的掌纹里。
艾尔林特说,麻瓜的冰淇淋是会融化的。她忽然想起来。
黄昏隆重的暮色在落地窗外积聚,霓虹光华瑰丽陆离地笼罩了将夜的伦敦。雪越下越大,快餐店里熙攘起来,不少避雪的人拍打着大衣或羽绒服上厚厚的雪茬,在快餐店里寻找安身的角落。靠窗的地方,一位老人和一个孩子面对一个融化的冰淇淋相视哭泣。偶尔有人朝这边瞥一眼,露出亦惊讶亦疑惑亦好奇的眼神,片刻之后又平静地将目光移开。
这是二零四一年冬至之后的第一天,从这一天开始,白昼逐渐变长,虽然并没有人意识到,这一天的长夜,比上一天更短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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