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将雨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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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将雨未落

斯科皮是在二零四二年八月的末尾归来的。

    

    那天很晴好,还没有分明起来的凉意,路旁大片的酢浆草丛,缀满零星的紫红色花朵,偶尔会被人同苜蓿混在一起。当然麦子是黄透了。他就这么沿着田野间碎石遍布的小道,温雅地从远处走来。他的胡茬刮净了,身着晚宴正装,好比一位刚从伦敦西区走出的贵公子,在莎士比亚剧院赏过一幕风雅好戏后,为了某个重要的人,赶赴某个重要的节日,那么从容,甚至有些过分地体面。论是谁也看不出来,这个男人是刚刚在阿兹卡班度过将近九个月□□的人。

    

    他在屋里出现时,克兰拉近乎是本能地扑了上去,搂着他的脖子直接挂在了他身上,任由父亲笑出声,抱着她在屋里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她几天之前就从罗丝那儿得知父亲将要归来的消息,但此刻置身其中,却又显得那么不真实,有些过分地幸福了。那天晚上陋居安排了隆重的晚宴,只为了欢迎斯科皮的归来。克兰拉终于听到外婆和母亲如释重负的笑声,所有人似乎避免扫兴一般,没有人再提到阿兹卡班,也没有人过问这九个月里发生的任何细节。

    

    即使她心里一直埋藏着那个奇怪的疑问,爸爸是坏人吗?在深夜里,或者某个她独处的时刻,这念头总会冒出来咯噔一下。但她不想问,不敢问,甚至不敢得到答案。波莉安娜说,大人们都是骗人的,她觉得不是,那就不是,那就这样吧,这样便好。

    

    父亲的归来在另一种意义上暗示,她在陋居的生活到了尾声。他们要离开这儿,回到威尔特郡,回到原本的生活轨道上了。马尔福一家是在九月二日离开的,开学日的后一天,他们在清晨时分启程。克兰拉甚至没有到尼尔的房间同他道别,以他的性格,他一定会哭鼻子的。大房子在周末以外的时间,就只剩尼尔一个人了,他一定很孤单,想到这儿,她便分外地愧疚。然而,回了马尔福庄园以后,她也陷入了同样孤独的境地,这样突如其来的孤独在从陋居的喧嚣中脱离出来后,显得尤为强烈。父母每日上班,只留着她在房子里和格尔达面对面,格尔达是他们的家养小精灵,他已经很老了,除了为她做饭,颤颤巍巍地称呼她一声“克兰拉小姐”以外,他甚至不识字,克兰拉从他那儿讨不到分毫乐趣。

    

    她不止一次地同罗丝诉说过她的孤独,做母亲的除了愧疚,以及开一些譬如“等到周末妈妈就带你去游乐场”、或是“下个礼拜我们就带你去莉莉安家里玩”之类用来安慰的口头支票,她依旧无能为力。在克兰拉同积木、故事书和填字游戏纠缠了两个月以后,雨季潦草地到来了,无边落木的时节,她躺在大理石砖上,听着那些雨碎噼里啪啦地浇在门廊的石阶上,在庄园的周围,催生出无数暗光菌类。然后是刮风,激起汹涌的林涛,带着充沛澎湃的木质香气,让她回忆起早已忘却许久的,“墨绿色香味儿”。

    

    而有一些情绪比菌类更渺小,比香气更虚幻,譬如回忆,譬如思念。

    

    在一个不下雪的十二月,圣诞节将至时,她认识了伊萨尔。

    

    伊萨尔·涅亚是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不是每个漂亮孩子都有权被称作美人,多少半分亦是过犹不及。但这个孩子从头到脚,都披挂着一层问心无愧、甚至惊为天人的美丽。他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睫毛长而卷曲,投下水仙的倒影。那双明亮的眼睛中,光线忽地摔开千万零星光点。他坐在轮椅上被火光舔舐,如同一挂让人触目惊心的法兰德斯油画,美丽得让人绝望。

    

    那天斯科皮要去附近一所住宅谈公事,那是一所傲罗家庭的住宅,听说那家有两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克兰拉便一直央求父亲将她也带去,好让她也能寻个玩伴解闷。

    

    待到大人们进了里间,女主人和善地将克兰拉带到起居室,起居室的炉膛边已聚着两个孩子,听到她脚步近了,他们一并转过头来望向她。

    

    大一点的男孩大约十三岁上下,黑发黑眼、模样沉静,他的面庞轮廓利落而精致,瞳孔却分外幽深。

    

    另一个孩子坐在轮椅上,那是伊萨尔,和克兰拉一般大的年纪,他静静地望着她片刻,忽然璀璨地笑开来。

    

    “我妈妈和我说了你今天要来,”轮椅上的伊萨尔身子前倾,那盛着星光的美丽眼睛,热切地望着克兰拉,“你就是克兰拉,是吗?诺恩说圣诞老人工厂里的精灵都是金色头发、浅色眼睛,就像你一样。只是他们都编辫子,你没有编辫子。但我觉得你长得很好看,你是圣诞老人派来的精灵吗?来到我们家送礼物的吗?”

    

    “别闹了,伊安。”一旁的少年笑出了声。他相当宠爱地望着伊萨尔,轻轻地敲了敲他的小脑袋。

    

    “他们都叫我莱拉,”克兰拉说,伊萨尔的笑声感染了她,她也不由自主地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那你就叫我伊安好了,”他昂着头,是一种真真正正、干干净净、孩子才有的模样,“我的名字是伊萨尔·涅亚,但是我喜欢别人叫我伊安。”

    

    “他是诺恩。”他顿了一顿,指了指边上的少年。

    

    “是萨西诺恩,”少年沉稳的声线轻柔得像薄絮,“我不喜欢别人叫我诺恩,之前从来没有人这么叫我,我和你说过,伊安。”

    

    “可是我喜欢,”伊萨尔少见地笑得那么开心,墨蓝色的眼眸流光四溢,“这是我给你取的,我喜欢这个名字。”

    

    “你喜欢就那么叫吧。”他的语气很纵容,甚至带着一点笑意。

    

    萨西诺恩的声线也很平缓,一种和杰森类似的平缓。克兰拉想,但是萨西诺恩的声线更沙质,较为晦涩,像蛇嘶一般,他说话的节奏很类似涨潮和落潮。而杰森的声线总是光洁的,像是麦穗撞击的飒飒,非常爽利。

    

    而且她莫名地觉得,他和伊萨尔之间有着某种非同寻常的联系,在伊萨尔将要对他说什么,或是想要请求什么之前,他大多数时候能直接从他的举动、或是眼神中猜到他想要表达的意思,这是他们之间不用交流就能达到的默契。

    

    “我们在轮流讲故事,”伊萨尔愉快地对克兰拉说着,“莱拉,你也会讲故事吗?你也给我讲故事吧,诗翁彼豆我已经读了好多遍了,早就腻了。”

    

    “我读过王尔德童话。”克兰拉说。

    

    “不要王尔德,”伊萨尔皱皱眉,他的任何神态都是一副不谙世事、真真正正没有受过苦的样子,“诺恩总是给我讲王尔德,但我不喜欢,因为那些结局总是死啊死的,我不喜欢让人难过的结尾。”

    

    “那小王子呢?”克兰拉想了想以后问。实际上,她读过的童话是少之又少的,因为家里能弄到的盲文书籍实在有限。

    

    “那是什么?”小男孩像是一下子被激起了好奇,在轮椅上往前探了探身子,“没听说过,是什么故事?”

    

    “啊,那是个麻瓜的故事,”克兰拉解释道,“是一个法国的——呃——飞行员写的故事。”

    

    “飞行员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某种专门骑扫帚的职业吧。”她其实也不明白,所以随口胡编了一个解释。

    

    “那小王子是谁?”

    

    “小王子住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星球上,只有一栋房子那么大。小王子是个很善良,很漂亮——嗯,像你一样漂亮的小男孩。”

    

    克兰拉不知为什么会这么说,她尽管看不见伊萨尔的样子,但是直觉告诉她,他是个相当漂亮的人,她不知道这样的直觉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他的笑声?他的笑声格外好听,像是某种风铃的撞击声。美是种天赋,并且比天赋更高,美丽的人就连笑声也是相当美的,就像故事里那句比喻“我喜欢在夜晚聆听星星的笑声,它们就像五亿个小铃铛”——伊萨尔就像小王子。她想。

    

    故事就从这儿开始了,克兰拉学着杰森朗诵时的语气,调整声线,小女孩的声音清凌凌地倾泻而下,慢慢汇成一条小溪。她将这个故事读过许多遍,她很喜欢这个故事,以至许多片段她可以流利地背诵出来,但此时她在给别人讲故事,这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受。伊萨尔很爱问问题,他的问题比故事中小王子问飞行员的问题更多,但接下来的时间,他一直沉默,尽管有许多他听不懂的麻瓜名词,但他也不打断,只是静静地笑一笑,继续听下去。

    

    “小王子住的星球是B612小行星,这颗小行星只被土耳其天文学家用望远镜观察到一次——但没人相信他,因为他穿的是土耳其衣服。大人就是这样子的。”

    

    大人们就是这样子的,克兰拉想。波特先生一点也不相信格林诺先生说的话,波特先生总是愿意把她抱起来转一个圈,他也愿意抱哈尔文和尼尔,唯独不愿意抱波莉安娜,尽管波莉安娜是他的外孙女。也不为什么,只因为他们姓格林诺,虽然他们并没有穿什么土耳其的衣服。

    

    “如果美国是中午,那么法国是黄昏,如果能在一分钟之内赶到法国,就能看到日落。可惜法国太远了,这个星球太小了,你只要把椅子移动几步就可以,你随时能够看见黄昏的景色。有一天小王子看了四十四次日落。”

    

    她想起艾尔林特。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艾尔林特,答应给她带冰淇淋的艾尔林特,现在已经在海峡另一边的法国了吧,那么他在看日落吗?地球实在太大了,如果能把椅子移动几步的话,就能看到同样的日落,为什么不辞而别的人,想要再遇到却是那么难。

    

    “小麦也是金色的,到时它将会让我想起你,我喜欢风吹过麦穗的声音……”

    

    德文郡也有麦田和麦浪,杰森的笑声也是金色的,他的笑声就像独一无二的、风吹过麦浪的声音,飒飒地流响。克兰拉记得他的笑声和麦浪糅合在一起时的感觉,她敢肯定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笑。伊萨尔的笑声也是金色的,如果一定要让她以一种颜色赋予伊萨尔,伊萨尔也是金色的,但他和杰森,毕竟是不一样的。

    

    “当你抬头看着夜空时,因为我住在某颗星星上面,因为我会在某颗星星上笑,所以对你来说,就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在笑,到时你将拥有会笑的星星。”

    

    “今晚,你知道的,不要来了。”

    

    “你不该这样,我会难受的,我会像是死去的样子,但不会是真的。”

    

    “路途太遥远,我没办法带着这副躯壳,它太重了。”

    

    “你知道,我也一定会看星星的。所有的星星都像是生了锈的轱辘的井,所有的星星都会倒水给我喝。”

    

    讲到这里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的伊萨尔,忽然出声打断了。

    

    “但那是为什么,”伊萨尔这样问,“为什么小王子最后让毒蛇把他咬死?”

    

    克兰拉停下来,她稍微思索了一下,她读故事的时候觉得很自然的情节,此时忽然变得很难解释——伊萨尔不喜欢悲剧结尾,他刚刚说过。

    

    “噢,那是因为,”她清了清嗓子,“蛇有全部的谜底,他会帮小王子回到家乡,这样,他就可以和他的玫瑰花一直在一起了。”

    

    出乎意料地,伊萨尔摇了摇头。

    

    “他明明可以继续旅行,或者和那个飞行员一起,”他说,“那条蛇是在骗他,对吧?小王子,他死了,对他来说,那是真正的死亡,对吧?”

    

    克兰拉忽然哑口无言,她读故事的时候从未想到这一层。事实上,她长大以后才知道,许多成人读者也将小王子被蛇咬死的情节理解为死亡,但她不明白天真无邪的伊萨尔,为什么也会对这个情节作出这样的解读。孩子们一般都单纯地认为小王子真的回到了故乡,克兰拉也是这么认为。

    

    “任何事情都要有个结束的时候啊,不是吗?”她说。

    

    伊萨尔的态度看起来不置可否。

    

    “结束就没意思了,”他说,“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尽管如此,他还是安静下来,听克兰拉将这个他不喜欢的结局讲完。

    

    他静默地听着蛇像一道闪电一样从小王子脚边掠过,他静默地听着小王子像一棵猴面包树那样倒下了,他静默地听着飞行员的悲伤,甚至无暇去猜测绵羊究竟有没有吃掉那一朵玫瑰花。

    

    如果你曾经听我讲过这个故事,那么你大概能想起来了。如果你不曾听过,那么也能从伊萨尔苍白的肤色、坐在轮椅上的状态推测——漂亮、天真的、干净的、不谙世事的伊萨尔,是一位先天性心脏病患者,他从小就被告知,自己的生命将在不久之后结束。一开始他对此格外恐惧,后来在这样的话一遍遍重复后,他渐渐麻木了。

    

    他喜爱甜点,喜爱阳光,喜欢读童话故事,喜欢炉火,喜欢花朵。他讨厌黑暗,讨厌潮湿,讨厌雨天,讨厌痛感,讨厌一切悲剧结局。他就这么热烈、恣意、爱憎分明地活着,他习惯将任何情绪都表现在脸上,因为他讨厌克制和隐藏。

    

    或许是过早地意识到了自己生命的限度,在听到小王子被毒蛇带走的事实时,他下意识地作出“小王子生命结束了”这样的解读。

    

    后来,很多年后,已经是青年的伊萨尔,躺在一张盖着白单的台子上,任由周围的人拿着红色的记号笔,在他的胸前画着一些整齐的线,笔尖很冰凉,在他嶙峋的胸骨上颠簸,那几道线条在他胸口连成一个鲜艳的矩形。

    

    那时他莫名想到,许多年前,那个盲人小姑娘皱着眉,用一种小大人一样的口吻说:“任何事情都要有个结束的时候啊,不是吗?”

    

    他很不合时宜地笑了,然后他听到金属器具碰撞声,手术室的顶灯渐渐打亮。氧气面罩降下来时,他忽然想起,窗外正是六月飞花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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