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冬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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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冬萤

从那一天以后,自然而然地,克兰拉和伊萨尔成了朋友。一个病孩子,一个盲孩子,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更懂得彼此的快乐和痛苦。后来的很多年,他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在命运的不公面前,这样惺惺相惜的友谊显得弥足珍贵。

    

    哪怕是许许多多年以后,克兰拉长成了真正的成年人,和其他的成人一样被生活、被现实、被世俗压迫着,她也依旧能想起童年时,和伊萨尔一起度过的那些下午。他们互相偎在炉边,糕点和红茶悠悠熨了空气中的香,他们像两只快乐的小松鼠,争抢着最后一块曲奇,或是轮流讲故事,那些故事可以是书本上的,也可以是自己编的。孩子们的笑语,满得几乎可以从老壁炉的缝隙中溢出,噼啪炉火是背景音,给他们的笑音和声。

    

    她一直坚定地认为,伊萨尔永远不会被世俗摧残,他剩下的生命也许是在等待春日的花朵枯萎,也许又是在盼望它热烈恣意地盛放。

    

    在二零四二年的圣诞前夜,伊萨尔带她去看了冬萤。

    

    冬日的白昼非常短暂,傍晚时分天际落起了雪,马尔福庄园的炉火在这个夜晚却格外炽热,罗丝给家养小精灵格尔达放了假,让它回家去和自己的儿女团聚。圣诞晚餐全由罗丝一手操办,斯科皮在旁边打一些作用可以忽略不计的下手。罗丝使出全身解数做出的火鸡,以及浇满了枫糖浆的布丁、圆滚滚、讨人喜欢的面包卷,很大程度地满足了克兰拉的味蕾。直到碟子里的最后一块糖馅饼终于也干干净净,深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他们在炉火边做了晚祷,亲吻了彼此的面庞以后,互道晚安。

    

    克兰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非常珍重地将长袜子挂在窗前,但她并没有立刻就寝——她在等待,等待伊萨尔和她的约定。大概一刻钟以后,终于传来敲窗户的声音。

    

    “莱拉!莱拉!是我!”外头又脆又亮的声音一听就是伊萨尔,“你快出来,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克兰拉的房间在一楼的左翼,在那一刻她简直难以言喻地兴奋。她几乎是一跃而起,甚至等不及跑到大门去见他,而是直接拔开窗子的插鞘,把椅子挪到窗子下面,然后从窗口爬了出去。

    

    雪已经停了,月光安静,被初雪覆盖的世界如同巨大的白色帷幕,褶皱光滑。穿着白色羽绒外套的伊萨尔就在这白茫茫的世界中,在月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看到克兰拉,又兴奋地唤了她一声。

    

    “嘘,小声些,”克兰拉将食指竖在唇边,笑弯了眼睛,“今天是秘密行动,别惊动了我爸爸妈妈。”

    

    “我爸爸妈妈也睡熟了。”伊萨尔说,他抿起嘴笑了,此刻很安静,但依旧难掩两个孩子兴奋而愉快的心绪。

    

    克兰拉慢慢着朝着声源走去,她习惯性地去摸索伊萨尔的轮椅。然而并没有摸到——根本没有轮椅,取代而之的,是鞋底摩擦积雪的脚步声,接着瘦削的手掌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她心里忽然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这比圣诞老人的奇迹还要令她兴奋,她那一瞬间几乎要脱口惊叫起来。

    

    在空旷的雪地上,月亮微笑着俯瞰人间,看着金色头发的小姑娘扑过去,眉开眼笑地,紧紧地拥住了她的小伙伴——一直被禁锢在轮椅上的男孩,此刻确确实实地站立在这恣意纵横的雪野中,站在她面前。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她压弯了腰,他们一起摔倒在积雪上,将雪地印出两个人形的凹坑。伊萨尔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克兰拉也笑了,将这寂静一下子打碎,雪色的月色,月色的雪,纯白的空间里溅满了孩子清凌凌的笑音。

    

    “你能站起来了!”克兰拉惊讶得几乎喘不过气,依旧紧紧拥抱着他,害怕下一刻就会消失,“真的是你吗!难以置信,我太高兴了。”

    

    “这是第一个惊喜,” 伊萨尔满意于她的惊讶,他如同得逞一般,笑得欢喜蓬勃,“不过还有一个大惊喜,送给你的礼物。”

    

    “在哪儿?”

    

    “跟着我。”

    

    他从雪地上拉起克兰拉,两个孩子手牵手穿过林间的小路,伊萨尔的步伐依旧不太稳健,摇摇晃晃,克兰拉搀着他,他给克兰拉在夜色中指路。夜晚的微风掀起了林涛,激起澎湃汹涌的松香,雪粉腾扬落满了他们的发丝,也抵挡不住他们嬉冬的脚步。

    

    “到了。”

    

    他们弯下腰钻进了一片灌木丛中的小道,沿着被雪花沾湿的小径往前走,森林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沉淀成了实心的黑,有光点跳跃着,又在伊萨尔的眼眸里揉碎了,熠熠生辉。

    

    就那么一刹那,黑暗里突然插进了那么一斑零星的光点,淡黄色的,湿漉漉的化开,接着又是一簇,直到越积越多,融合成一片模糊的暖色光晕,而又不像静态的灯光,斑驳地浮动,柔和而又明媚。

    

    伊萨尔停下脚步,仰起头来看着眼前:“这是冬萤,你能感受到它们的光吗?莱拉?”

    

    那些星点的斑斓在树梢上跳跃,在草丛里游荡,像是黑夜睁开的焰火,天际又落起雪来,萤火很快随着雪花一起包围了他们。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就这么一直仰着头,好比无生命的偶人,任由那些亮色点在空茫茫的瞳孔里,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将她点活了,在越来越拥挤的心里,忽然有着想要落泪的胀痛——这滋味并不比亲眼所见更差,甚至由于缺乏物象、仅仅凭借想象而感受,更带给人呼吸不能的真实。黑夜里浮动的光火,更远的黑夜,它们全都膨胀发烫。

    

    “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冬萤,”克兰拉喃喃道,伸手在眼前的黑暗里抓来抓去,“要知道,萤火虫都是夏天出来,生活几个星期,然后就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只有我,”小男孩的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得意,“你是我除了诺恩以外,第一个朋友,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这儿是你的了,无论你能不能看见,我把这里的一切送给你。”

    

    “尽管你现在看不到,也没关系,”还没等到她反应过来,她听见他继续说,“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走——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如果我走了,我把我的眼睛送给你,这样你就能看见了,好吗?”

    

    “别这么说,”克兰拉如鲠在喉,此刻连一个简简单单的谢谢都说不出来,“别这么说,你不会走——我的意思是,我们永远是朋友,永远都是,是不?”

    

    “没有永远,”伊萨尔轻轻地笑了一声,“根本没有永远,莱拉。”

    

    他们相对而立,克兰拉忽然沉默了。

    

    “我每天都在等死,你不知道那种感觉,一开始我非常害怕,但后来习惯了。现在我已经不害怕了,我只是害怕我走了以后,爱我的人会太难过。”伊萨尔说到这儿顿了顿,像是要把喉头里什么温热的东西使劲咽下去一样。

    

    “可是我想要和你做永远的朋友。”克兰拉忽然说。

    

    “我想要你一直做我的朋友,给我讲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克兰拉强迫着自己笑,她又开始很用力地眨眼睛,她感到自己快要流泪了,“你编故事总是比我编得好,因为你能看见鸟儿,看见山林,看见水流,而我只能从书里面照搬,或是想象。你知道每一种颜色是什么样子,我只能听别人讲给我听。你能看见这个世界上那么多,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却从来没有见过。”

    

    伊萨尔没有笑,也没有哭,年龄进了十位数的坎儿后,他们已经渐渐长大了些,逐渐明白许多。

    

    “好,那就是永远。”他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坚定地说。

    

    你希望是永远,那就是永远。无论是这一个世界的永远,还是另一个世界的永远。永远只是一个抽象的名词,它的解释权掌握在我们手中,你想要永远,我就会给你永远。无论是怎样的永远,我都一定会满足你。

    

    如果有幸望一望冥想盆,把你和我的回忆复刻下来,将它抽取存档的话,我很想看清楚,在你漆黑的世界里,二零四二年的圣诞前夜,你的回忆中,你是怎样和我在一起的。我们是怎样爬过马尔福庄园的篱栏,怎样穿过林间的小径,怎样钻进灌木丛,怎样置身于萤火虫之中,这在你伸手不见五指的回忆中,都是怎样的呢?这个你看不见的真实梦境,和你感受得到的虚幻快乐,究竟哪个更强烈些。

    

    他们那天晚上彻夜长谈,直到两个人的耳朵都已经冻得快没有知觉,才依依不舍地说出那一句圣诞快乐,然后告别。那天夜里克兰拉睡得很熟,月光中流动着夜的香气。当晨雾伴随黎明落下来,雪开始消融时,林间上万颗萤火已经燃烧殆尽,被埋在了这一季的冬雪之下,圣诞的晨钟开始敲响,而他们还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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