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草竖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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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草竖琴

这就是永远吧。那时的克兰拉一直以为,他们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很快地,春天到来了。爬山虎在这个季节开始爬上庄园的墙壁,南面的墙上大片大片的暗绿色,北面的墙上则是湿润的青苔印子。上一个春天的花季依旧被遗传下来,冬季时的雪野如今撒满了细碎的花朵,路面春水未干,托出点点白影。那个时候伊萨尔已经能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般,奔跑欢笑,他相比起曾经,更加欢喜蓬勃。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经逃脱了死亡的阴影,生命在岁月的河水上愈加旺盛,不久后将会变成笼罩在头顶上的整个夏天。

    

    克兰拉每天和他在春日的田野上奔跑,他们咯咯地笑着,猎猎的风将他的额发吹向脑后,他心里浮起迷茫的激动,世界开阔平坦,流云湍急恣意。

    

    这就是魔法吧。魔法仿佛在脚下云海浮动,太阳欣然放光,融合着春日孜孜不倦的暖意,给发丝镀上光泽。

    

    “噢!噢!我飞起来了。”

    

    他欢叫着,朝两边平展开双臂,绽开了久违的笑靥,他从未笑得如此灿烂。

    

    “看啊,莱拉,来追我吧!这样跑就像是飞起来了一样。”

    

    孩子的清脆笑语像是雨点,噼啪地在春日原野上溅出无数水花。

    

    意外便是这个时候发生的,伊萨尔忽然停下来,踉跄着跪倒在了地上。他大声咳嗽着,一只手撑着身下的草皮,让自己不要直挺挺倒在地上,另一只手捂着胸口,胡乱抓着衬衫的领扣,发出干呕的声音。克兰拉吓坏了,她的大脑刹那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跑去,在斜坡上摸索着,一下子重心不稳,扑倒在地面上,手腕传来尖锐的痛感。想必是擦破了,她也麻木了一般,就这么在地上跪爬着,只知道拼了命摸索着他。

    

    他要死了,我得找到他,不然他会死的。她急出了泪水,可愈是焦急愈是手足无措,愈是无可奈何。

    

    伊萨尔瘫软在陡坡下的花海,无数山花密密地淹没了他,在这情形下,依旧带着某种奇异的美学色彩。胸腔中的烧灼迫着他,呼吸声在寂静中愈加沉重,双眼紧闭,喘息声如钝刀,粗糙地撕裂了周遭空气。

    

    这场春天的意外,瞬间将那个生机勃勃的孩子,再次禁锢在了床和轮椅之间。由于心脏病突然发作,他一直没有醒来,克兰拉静默在床边,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面容。是了,他正在慢慢失去他笔直的身躯、清脆的笑语,甚至失去了清晰的记忆。哪怕是他醒着的日子,他也是木然地睁着眼,蠕动嘴唇,断断续续发出一些音节。他清醒的时日实在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他都沉睡着,安静地输液,液体循着导针一滴滴进入血管里,苍白如纸的脸上,密密地浮着细汗。

    

    “他会好起来的吗?”每一次治疗师来到涅亚家时,克兰拉都会这样问,“求求你,让伊萨尔快点好起来吧,他没事的,他只是睡着了。他不会死的,对吗?”

    

    她看不见,看不见治疗师摇头,她只听见他们叹息,只知道伊萨尔浑身滚烫,高烧久久不退。他一直紧紧地拉着她的无名指,像是什么救命稻草。人在命运面前,显得那么无力而渺小。伊萨尔在睡梦中发出抽泣与呢喃,仿佛命运齿轮的悲鸣。

    

    他又一次醒来时,已经是暮春的一个黄昏。那个傍晚的日照促狭,渡鸦扑扇着翅膀,将整个天地叫唤得苍凉。从百叶窗投进微弱光线,将伊萨尔撩醒了,他看着伏在床头早已疲惫睡去的萨西诺恩,发出断续低语。

    

    “诺恩?”他轻轻唤了一声。

    

    萨西诺恩一下子惊醒了,他睡眠非常浅。他看到伊萨尔望向他的目光,一瞬间像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是疲惫的微笑,看起来如释重负。他伸出手去,轻轻握了握小男孩的手。

    

    “你等等,”他站起身来,“我出去叫人,告诉他们你没事了。”

    

    “别走,诺恩,”伊萨尔伸手拽住了他的衣摆,“在这儿陪我,我想单独和你呆一会。”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坐了回去,手肘撑在床沿上,就这么望着漂亮男孩的脸庞,带着热忱而又忧郁的神色。伊萨尔也望着他,但没有笑,曾经生机勃勃的眼眸此刻静谧凝滞,如同静止的银河。

    

    “诺恩。”他又很轻地喃喃了一句。

    

    “我在。”萨西诺恩说。

    

    “你不上学吗?”

    

    “我跟霍格沃茨请假了,”他说,“我不去哪儿,我就在这儿,我守着你。”

    

    伊萨尔笑了,很淡很淡的一个笑容。

    

    “谢谢,诺恩,”他说,一边逐渐收回那个笑,“只是以后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慢慢地说:“我就要死了,幸亏人可以死,我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伊萨尔的语气料峭得不像一个孩子。萨西诺恩心里惊跳了一下,身体里仿佛有另一种暗涌,冷风过境,激烈撞击。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就那么微微低着头,用一种诚挚的、哀伤的眼神望着伊萨尔。然后又伸出手去,把他的手握过来,捂在自己的掌心里,将那些细瘦的骨节揉搓着,想让它们变得暖热一些。可无论怎样努力,他似乎都还是那么凉,凉到他错觉伊萨尔下一秒就会死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好像谁也没有说话,又好像谈了很多,他们谈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让他对他这个小小的孩子肃然起敬。尽管他们什么也没有说。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特有的默契。

    

    “你冷吗?”过了一会儿,他问。

    

    “不冷,”伊萨尔说,用另一只手回握住了萨西诺恩的手,“已经好多了。”

    

    “天快黑了。”

    

    “是啊。”

    

    “春天快要结束了。”

    

    “是啊。”

    

    “你下个学期也要去霍格沃茨了吧?”

    

    这回轮到伊萨尔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说:“给我讲故事吧,诺恩。”

    

    “你总嫌弃我只会讲王尔德。”

    

    “王尔德也可以的,”伊萨尔点点头,他终于笑了,这是一个和之前相比相对灿烂的笑,“哪怕是王尔德,也没有关系。”

    

    “《夜莺与玫瑰》和《巨人的花园》你已经听过了,是不?”

    

    “是的,听过了。”

    

    “那《快乐王子》呢?”

    

    “就讲这个吧。这听起来是个快乐的故事。”

    

    萨西诺恩淡淡地顿了一顿,然后用他特有的平缓语调开始讲起来。他讲故事的技巧相比克兰拉、伊萨尔这样的孩子,实在是过于拙劣。但他还是愿意就这么讲。暴雨后,低气压将云朵压向地平线,他的声线就这么在寂静中弥漫开来,像是某种香气的分子,带着炭火灼热、安静微苦的味道。

    

    城中屹立着一根圆形高柱,快乐王子的雕像站立在上面,他全身贴满金叶,宝石镶的眼睛那么晶莹。他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他的美丽让全世界都为之赞誉。

    

    快乐王子活着的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是眼泪,他住在无忧宫里,那儿没有忧愁、烦恼和哀伤。他死了以后成为城里的一尊雕像,看到了人世的丑恶,尽管他的心是铅做的,依旧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燕子和快乐王子相依为命。快乐王子看到了裁缝家沧桑的妇人,让燕子将他剑柄上的红玉啄下来,送给了贫穷的妇人;快乐王子看到了穷人家发烧的孩子,让燕子将他青玉制成的眼睛送给了孩子的母亲;快乐王子看到了巷子里贫穷的乞丐,请求燕子将他身上贴满的金叶一片片撕下来,送给了所有穷苦的人。

    

    燕子流着泪,将他的嘱托一件件完成,快乐王子身上没有了宝石,没有了金叶,他变成了一个晦暗而丑陋的人。

    

    讲到这儿时,伊萨尔露出了怅然的神色。但他并没有反驳什么,萨西诺恩也没有停下,他只是继续讲着。他心里很清楚伊萨尔的期待,伊萨尔为快乐王子的毁灭感到不值得,伊萨尔心里也许在责怪燕子,责怪燕子的狠心,伊萨尔最讨厌悲剧。但萨西诺恩很明白,伊萨尔不会对这些情节产生什么异议,因为他清楚故事中人物的善良,或者说,伊萨尔拥有和他们一样的善良。

    

    萨西诺恩要做的,只是将这个故事的结尾,变得如伊萨尔的愿就好。

    

    “这就结束了吗?”伊萨尔追问,“然后呢?”

    

    “然后吗?”萨西诺恩笑了一下,“然后,燕子和快乐王子永远相依为命,他们快乐地生活着,永远幸福地住在一起。”

    

    伊萨尔又笑起来,这回是真正释然的、开心的笑。他垂下的眼帘上,一片明净的、亮晶晶的水珠。

    

    “这是真正的结局吗?”他问。

    

    “是的,是真正的结局。”

    

    “看来这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他愉快地、轻声地说,“王尔德终于写了一个我喜欢的结局,不是吗?”

    

    “是的,”萨西诺恩点点头,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给伊萨尔把被角掖好,“王尔德写了一个不错的结局。”

    

    “点滴快滴完了,我该去叫医生了,”他说,“睡一会儿吧,我会一直在这儿,我保证。”

    

    “我舍不得睡,我还想和你多呆一会儿,”小男孩缓慢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我下一次醒来会是什么时候。”

    

    萨西诺恩笑了,他俯下身,亲吻了伊萨尔的额头。

    

    “不要舍不得睡,”他伸手,蒙上他的眼睛,“醒来我还爱你。”

    

    伊萨尔的手心已经很暖,许多东西在他心里沉积了太久,此刻他平静地睡着了,长睫如瀑,蜷曲如同婴孩。萨西诺恩站在床边,静静地望了他好久,他忍不住探探伊萨尔的鼻息,他的呼吸虽轻但平稳。他不放心地再在心里挂念了几下。

    

    真是个好结局。他自嘲地笑了,好结局,好结局。所谓的好结局都是虚构的,现实世界承受不来的大团圆。真正的结局,他又怎么会告诉伊萨尔呢。

    

    难道要他告诉他,王尔德写下真正的结局是,在寒冷的冬夜,燕子亲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然后冻死在了他的脚边。参议员看见了已经没有金叶、没有宝石、没有红玉的快乐王子,他们将他的雕像推倒,将他的遗骸送进了炼钢炉,将他破碎的心丢进了垃圾堆,和死去的燕子一起。

    

    伊萨尔不需要知道这些,他不需要作为一尊雕像,被牢牢钉在城中央,目睹人世的丑恶与肮脏。他只需要活在快乐王子的无忧宫里,不知道什么是眼泪,那儿没有忧愁、烦恼和哀伤。

    

    六月到来之后,伊萨尔的病情逐渐好转,他逐渐能坐起来,能笑,能流畅地说话了。这个夏天来得格外炽烈,从最初隐隐的细微,到最后鲜明的气味,阳光灼热烘烤,仿佛有把整个世界都融化掉的决心。克兰拉和伊萨尔的离别是二零四三年的六月末尾,阳光分外活泼,不需要任何吩咐便洒下一大把,蝉鸣如雨,正是每个夏季应有的轮廓。

    

    伊萨尔离开的那天,脸色已经恢复了红润。他依旧坐在轮椅上,眼眸却变得温暖明亮。

    

    “莱拉,你长高了。”他打量了她一会儿,满足地微笑。

    

    “要去伦敦吗?还会回来吗?”克兰拉站在台阶下,仰起头来问他。

    

    “不会回来了,”他摇摇头,“要在那边治病,我们一家人,还有诺恩,要搬到伦敦去住了。”

    

    夏季的阳光合上温柔的眉目,克兰拉又开始无法抑制地拼命眨眼睛,想憋回将要落下的泪水。伊萨尔看了她这样的神态,反而被逗乐一般,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别这样啊,我可不想哭,”伊萨尔笑着,轻轻拽了拽克兰拉柔软的发丝,她头发长长了些,已经快要过肩了,“九月再见!下回见面就是霍格沃茨了,是吧?你也会到那里去上学的,是吧?”

    

    克兰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那条温热的小溪汇成了一股暖流。她也一下子振奋起来,右边的唇角旋出笑靥。

    

    “九月再见!”她说,“你也会到那里去上学的,我也会的,因为我们都有魔法。”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伊萨尔振奋地笑起来,“记得啊,你说了永远,就是永远!”

    

    克兰拉再也克制不住,扑进伊萨尔单薄的怀抱,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

    

    我们是永远的朋友。

    

    我想和你做永远、永远的朋友。

    

    她终于不顾一切地放声哭泣,眼泪像有了生命一般,争先恐后地坠下。死亡是人生中既定的事实,是无数个时光层叠后无法复加。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不永恒的,死亡、分别、疏离是自然界的规律,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唯独能永恒的,只有在某个阶段熠熠生辉的友情。

    

    “你知道,我也一定会看星星的,”伊萨尔忽然学着小王子的台词说,一面满足地笑了,“当你抬头看着夜空时,因为我在某颗星星上面,所以对你来说,就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在笑,你将拥有会笑的星星!”

    

    日光在午后流淌得淡而无声,伊萨尔家的车渐行渐远,克兰拉远远地挥着手,不肯放下。

    

    我在跌进你眼眸的阳光里,我在你浏览过的书页间,每当夜晚你仰望星空的时候,就会看到我在星星上冲你微笑。

    

    只有你才拥有会笑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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