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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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逆光

她最终还是如愿以偿。或许说她本就该如愿以偿。礼堂大门洞开时,克兰拉完全可以想像得出,霍格沃茨被祖辈们描述出来的美妙景象。那黑丝绒般的穹顶上缀着星光,烛光编结成灵金色的梦境,像是迟迟不散的黑夜、久久逗留的黎明后,北方夜空出现的最壮丽的星球坠落。就在这样一个真实梦境中,帽檐遮住眼睛,带点儿潮湿,带点儿霉味。礼堂中上百号人,见证了几个世纪以来,第一个马尔福被分到了格兰芬多学院。欢呼,呐喊,掌声雷动,左边最边上的一桌,一片激溅的喧哗。

    

    多么真实,多么不真实,此刻正在经历的一切,和头顶光学影像的模拟星空,哪个更不真实。盛大的晚宴也不真实,周围人的祝贺也不真实,掌声不真实,谈笑不真实,都不真实。直到他们穿过移动楼梯,置身于温暖的、摆满软绵绵安乐椅的圆形房间里,克兰拉不小心打了个饱嗝,她才意识到,噢,是真实的,都是真实的。

    

    令她更高兴的是,尼尔、波莉安娜也都被分到了格兰芬多。当然还有艾尔林特——帽子甚至还没碰到他的发丝,或者,不夸张地说,帽子似乎仅仅瞥了他一眼,就喊出了最后的结果。真好,大家都如愿以偿,她想。

    

    夜已经深了,周围不断有人互道晚安,上楼就寝。克兰拉却一直在原地四处环顾,她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分院仪式结束后,她同杰森、小弗雷德、波莉安娜和尼尔这些她的家人们坐在一起,和他隔着好几个座位。直到级长带新生上格兰芬多塔时,她也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

    

    “莱拉?”直到她听见他的声音,“你也在等我吗?”

    

    “艾尔!”她很高兴地回过头,“我也在等你。”

    

    他们都笑了。笑过之后,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彼此低着头沉默了几秒,于是又笑。仿佛相对着笑一个晚上也依旧乐此不疲。克兰拉只觉得快乐,非常、非常快乐,并且她直觉艾尔林特心里此刻也是相当快乐的,至于这快乐的源头从何而来,她搞不明白,没人搞得明白。他们在炉火前抱起膝盖,在地毯上席地而坐,就这么彼此相对。炉火的光焰,像一瓣蓝蕊的雏菊花,木炭噼啪地炸开,带着山苍树特有的、腥甜的木姜油味儿。

    

    “你最后还是来霍格沃茨读书了,真好。”克兰拉说。

    

    “爷爷来伦敦工作了,在圣芒戈做主刀,”艾尔林特愉快地望着她,“我这些年一直和爷爷过,他就把我也带过来,所以我的户口也转到了这边,我就能来霍格沃茨上学了。”

    

    “那真好,”克兰拉笑了笑,“那你为什么不和你爸妈住一块儿?”

    

    艾尔林特沉默了几秒钟,偏过头看着炉火,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挖着地毯上散落的炉灰。

    

    “我妈再婚了。”他说。

    

    克兰拉愣了愣,忽然不知道接什么话好,直觉告诉她,这个话题不应该继续。她正准备岔开别的话头,艾尔林特却忽然开口了。

    

    “也没什么关系,我妈总是打我,虽然她偶尔会犯病,她一犯病,我继父也总会打我,”他的语气让克兰拉觉得他没有一点表情,“我都习惯了,和我爷爷住,挺好的,我爷爷很疼我,他对我非常好,不过——”

    

    不过,祖辈的嘘寒问暖,和父辈的舐犊情深,终究是不同。

    

    艾尔林特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他又笑了一笑,但这个笑很难说清是自嘲、惆怅还是苦涩。他的语调很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平静得就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是晴是雨。但就是这样的平静,让克兰拉心里忽然难过起来,她上一次心里出现这样又酸又堵的心情,还是在伊萨尔生病的时候。

    

    “你找到你爸爸了吗?莱拉?”过了一会儿,他问。

    

    “找到了,他已经回到我们身边来了,”克兰拉点了点头,“那你爸爸呢,他也很好吗?”

    

    艾尔林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犹豫着什么,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对,他非常好,”他说,“他是一个强大、受人尊敬的人,爷爷告诉我,他救过很多很多个人。我爸爸,他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炉火又噼啪了一声,已经快要燃尽了。偶尔绽出一两簇火星,飘飘忽忽地落在地毯上,顷刻间成了烬,不烫人,只是化为乌有。室内的光线晦暗下去,火光下的厅堂冷涩起来,最后的光线是烛台,火捻子上依旧曳着光,绽出寥落的暖意。

    

    “如果刚刚让你不愉快了,我很抱歉,”艾尔林特站起身来,“因为我,给这段谈话带来了如此伤感的气氛——我本来该聊些开心的事的,不知道为什么,就说起这些来了。”

    

    “没关系,”克兰拉说,她也站了起来,“我妈妈说,有心事就得说出来,不然会憋坏的,是不?”

    

    男孩子笑了,很安静,但真诚地笑。

    

    “谢谢,莱拉。”他说。

    

    他们互道晚安,然后上楼。克兰拉将后背靠着墙,在黑暗中数自己的心跳,一边思索着。艾尔林特刚刚那段话,某个回答中的某个句子,对她而言有些耳熟,似乎自己早就在哪儿听过。她抱住自己,慢慢蹲下身子,沿着墙面滑下去,蹲跪在楼梯的角落,搜索着什么记忆深处的细节。

    

    艾尔林特·帕特罗夫。

    

    艾尔林特·帕特罗夫。

    

    “我爸爸,他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帕特罗夫先生,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好、最好的人。”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

    

    九岁时的她,走过了长长的夏季田埂之后,一个人躲在后院的水房里,装模作样地偷听屋里大人所谓的“家庭会议”,渴望窥见大人世界的蛛丝马迹。于是,她听见波莉安娜的父亲,安西尔·格林诺先生如此说。

    

    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但却记性强。她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大概是因为,其他大人话语中那些“威森加摩”、“阿兹卡班”、“权利宪章”等等成人语境的词汇,她听不懂。她只听得懂格林诺先生那一句话,她甚至认为,在那场讳莫如深的“家庭会议”里,这是唯一真性情的话,将“最好”这样的程度词连用三遍,是孩子才会有的固执。以及这句话的背景音,暴雨一般的蝉鸣。

    

    她想叫住艾尔林特,想要问他,即便她自己也不知道从何问起。况且她下意识地认为,这不该问。她只能愣在原地,听着艾尔林特的脚步声上了另一架楼梯,逐渐消失。

    

    她想不明白,甚至无暇去想。事实证明,两天以后,她就将这个对她而言毫无意义的问题抛掷脑后了——原因是霍格沃茨的功课,在几天之内就将她绕得晕头转向。许多课业对于普通学生来说,本来就困难,而对于一个盲人孩子来说,尤其困难。她一开始是抱着最大的热忱和希望投入学习,结果却被兜头浇上一盆盆冷水。

    

    由于赫敏·格兰杰提前与学校联络相关事宜,加上麦格校长的特别关照。学校给她特制了专门的、盲用的凸印版全套教材、参考书、练习册,她每天的作业和功课,也制作成盲用布莱叶版本,在每天傍晚给她送过来,即便如此,她依旧感到非常困难。

    

    开学的头两天,她上课就开始跟不上大伙的进度。一开始的原因是她读课本的速度,相比正常孩子来说异常缓慢。当教授让他们翻开书,浏览课本的某页内容的时候,一片刷刷的翻书声,其他学生都在几分钟内迅速读完,开始无所事事地交头接耳了。而她还在焦头烂额地用手指摸着凸字,缓慢地阅读着前几行。开始讲授时,大家都刷刷地开始记笔记,而克兰拉还是对课本上的内容一头雾水,这让她哭笑不得又欲哭无泪——不过很快地,她就学聪明了,她很快学会在上课前提前预习第二天的内容,把课本通读一遍。虽然她的阅读速度太慢,迫使她不得不熬夜,有时过了深夜十二点,公共休息室的人都散尽了,只有她还坐在炉边,摸着那些纸页上的盲文,逐字逐句地阅读。这些事情的单调和枯燥是难以想像的。

    

    霍格沃茨的教授几乎都没有教育视听障碍学生的经验,很多课程是两个学院一起上,教室里人数很多,老师更无法专门关照克兰拉。有一些科目,譬如魔药课,譬如魔法史,题目和随堂测验,按规定必须在课上完成,一开始克兰拉完全跟不上进度。直到学校借给她一台打字机,这个问题才得到解决。由于从小斯科皮一直教她盲打,克兰拉得以使用打字机做题目,她打出答题的步骤,然后和其他学生一样,在下课时上交。

    

    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了两个星期,一开始她感到困难重重,后来渐渐觉得不过如此——所有事情虽然难,但并不是完全无法对付。困难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阅读速度比别人慢,她就提前通读课本,做好密密麻麻的预习,哪怕熬夜也没关系。如果有随堂测验,她就用打字机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地将答案打出来,然后在下课时交给教授,从不拖延——她不乐意因为某些特殊性,就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有一些课本以外的延展内容,需要到图书馆去借阅,图书馆的书没法变成凸字版本,她就必须把印刷体英文、甚至拉丁文用盲文抄下来,方便查阅,尽管这样的工作有时会占用她整个周末,有时会让她通宵达旦。

    

    她的努力不是没有结果。教授们很快便感受到了这个孩子的刻苦,还有她不服输的劲儿。说实在,这个盲孩子除了学习方面的不便,和普通孩子几乎没有区别,甚至她在魔法感觉的方面比普通孩子更为出色——尤其表现在变形课、魔咒课、黑魔法防御术等实操为主的课程上,在变形课上,克兰拉是第一个将火柴变成针的,大有当年罗丝和赫敏的风范。

    

    出乎她意料的是,周围的同学们都对她非常友善,没有人因为她是个盲人、或是什么别的特殊性而轻视她、取笑她。恰恰相反,他们都很乐意帮助她,帮她整理笔记,或者是给她讲题。孩子之间的感情总是干净、通透而又热忱,克兰拉很快就交到了新朋友——一个叫莱丝莉·维诺尔的高个子女孩,一头漂亮柔顺的、深金色的长卷发,她也是克兰拉最喜欢的舍友。她常常一遍遍将克兰拉不懂的题目,用她能理解的方法耐心地给她讲解,哪怕讲到很晚也没有关系。

    

    就在克兰拉对于学习重燃信心、开始相信自己有能力克服所有困难的时候,一个巨大的困难绊住了她,后来她长大了,重新想起那段经历,依旧记得自己心灰意冷到极点的情绪。

    

    事情的开端,是魔药课上的一场随堂测试,那时候开学已经一个月。他们刚刚上完绪论,斯拉格霍恩教授布置了几道题目,要求学生们在下课前完成。克兰拉翻开卷子,从第一题开始,她就已经摸不着头脑。

    

    水仙根粉末、艾草浸液、豪猪刺的配比为3:4:3,最后产生的沉淀是什么质态?

    

    什么质态?这上课讲过吗?课本上写过吗?克兰拉完全一头雾水,她在阅读绪论的时候,觉得那些文字写得都挺明白的,为什么一做起题来就完全找不着北。

    

    她只得跳过第一题,手指划到下一行,开始阅读第二题。结果却更令她迷惑。

    

    水仙根粉末、艾草浸液、豪猪刺的配比为4:3:4,最后产生的沉淀是什么质态?

    

    问这个问题,有毛病吧?这和上一个问题有区别吗?不就是数字换了一下位置吗?她忽然产生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想要下意识地将这一题再跳过去,可是周围一片羽毛笔沙沙的声响,让她又产生一种荒谬的惶恐感。看来大家都在全神贯注,这些题目对他们来说,大概易如反掌——她甚至听到边上的艾尔林特翻页的声音,他已经在写背面的题目了。

    

    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能再跳过去,开始读第三题,一边在心里生出好些自卑的心绪。

    

    已知在理想条件下进行反应,若要生成无色、无味的过饱和疥疮药水,水仙根粉末、艾草浸液、豪猪刺的配比应该为多少?

    

    有意思吗?这是人做的题吗?

    

    周遭的同学都在草纸上刷刷地演算,然后配平,教室里一片笔尖擦纸的刷刷声。只有克兰拉毫无头绪,她呆呆地僵愣在座位上,却仿佛掩饰窘迫一般,握着笔在纸上划来划去——其实笔尖根本没有碰到卷面,只能以这样一种假装写题的模样,生怕别人发现她的无能,得以掩饰自己的无助。这样的表演实在拙劣透顶,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荒谬。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难熬的时间,被钉在椅子上不能动,走神儿了,只得愈发胡思乱想起来。

    

    “教授,我写完了。”

    

    是波莉安娜的声音,她是第一个交卷的。斯拉格霍恩望了望这个瘦小的姑娘,有些诧异,但还是接过她递上去的卷子,点了点头。

    

    “写完了的同学可以交卷,然后提前离开了,安静一些,不要吵到其他教室上课的同学,”教授笑得很慈祥,“噢对了,卷子记得写名字。”

    

    然后又有几位学生交卷,艾尔林特在克兰拉旁边,将卷子又翻到正面,重新验算了两遍,保证准确无误以后,他也起身将卷子交了上去。接着他回到座位,将草稿纸羽毛笔墨水瓶全都收回书包。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克兰拉的方向,却惊讶地看到她的卷面一片空白。艾尔林特怔忪了片刻,好像想要说什么,克兰拉似乎却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般,将卷子朝着桌子另一边挪了挪,伏下身子,遮住卷面上大块的空白。

    

    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将书包挂上肩头,将椅子靠回桌子,然后从后门离开。

    

    斯科皮曾经告诉她,有一个麻瓜科学家说过,把你的手放在滚热的炉子上一分钟,感觉起来像一小时。坐在一个漂亮姑娘身边整整一小时,感觉起来像一分钟。这就是相对论。具体是哪个麻瓜科学家,克兰拉不记得名字了,她只感觉,自己握着笔尖的手,感觉就像是放在滚热的炉子上一样。手心上一片黏腻的汗,她放下羽毛笔,在袍子下摆蹭了蹭手。

    

    熬到了正点,铃声响了,斯拉格霍恩宣布下课,让大家都把卷子交上去。克兰拉只得匆匆忙忙在每一题上蒙了几个字,正准备起身交卷,一个赫奇帕奇同学路过她边上,一不小心撞到了她的桌子角,把她的墨水瓶碰翻了。黑色的浓浆瞬间滚过整个桌面,在木制的纹理上迅速下渗,然后是她的卷子,干净的羊皮纸瞬间浸染,就连纸张的轮廓都黑尽了,印刷体的题目、胡乱填写的答案,白的,黑的,就这么荒唐地囫囵着,最终消失在了一片黑色的混沌里,都不见了。那些墨水沿着桌角滴滴答答地淌下来,落在她的袍子、针织衫和百褶裙上,她就这么愣愣地坐着,任由自己的衣衫上,绽满一朵朵浑浊的花。

    

    赫奇帕奇的那个小姑娘看起来吓傻了,连连说着对不起,就差给克兰拉跪下来磕头了。

    

    克兰拉却忽然笑了,右嘴角的笑涡陷下去,灿烂得难辨真假。

    

    毁掉吧,全毁了吧,多好,多荒唐啊。

    

    她站起身来,一把扯过那张被墨水泡透的试卷,朝着斯拉格霍恩走去。

    

    “教授,我写完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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