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此刻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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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此刻之外

他在沙发上醒来时,窗边那台老收音机正嗡隆嗡隆地响着,模糊不清地播着早间新闻。屋里头挺冷,脖子很疼,大概是别扭的睡姿硌了一晚上,落枕了。他身上盖了一件海马毛的灰色毛衣,一半拖到了地上,不是他自己的,他知道是谁。

    

    “据本台记者详细报道,6日晚21时,本台记者得到消息,称伦敦魔法药物研究中心副主任意外死亡。据负责主办此案的傲罗指挥部主任亚伯拉罕·沙克尔通报,指挥部接到研发中心报案,在其办公室附近找到一具已毁容的尸体,后经进一步勘查,初步认定为——”

    

    咔的一下,收音机被摁掉了,金属天线依旧朝天花板支棱着,失去信号的喇叭发出呜呜的嗡鸣。

    

    “听到了不,”收音机边上的人笑了笑,倦倦地说,“就昨晚发生的事儿。”

    

    “真糟糕,”他低下头,伸手把拖到地上的毛衣捞起来,“这段时间总是发生不好的事。我很抱歉,前辈。”

    

    “是,我们又丢了一位同志,还是位重要的同志,”被他称作“前辈”的男人说着,“他手里那一部分研究成果,算是毁了,没准儿资料全被掳走。别小看克拉伦斯手下剩的黑手党,哪天被他们捏着,一道绿光,喀一下,全完了。”

    

    他还是在笑,前辈总是在笑,他总是很温和,尽管此时他笑得略有些苦。他一面将最后一滴试剂挤入试管,用终于闲下来的双手整理了一下额发。肩膀抖一抖,白褂子的衣袖便从胳膊上滑落下来,被利落地挂到椅背上。他瞥了一眼沙发上呆坐的青年,口角边溢出几丝笑意来。

    

    “看把你唬成这样,安西尔,”他侃道,伸手过去拍了一下他的天灵盖,“这就怕啦?早跟你说过,这行危险得很,那没办法。没准哪天就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这我们大家都清楚,干这职业多少都得有点狼性。”

    

    “我没有怕。”安西尔摇摇头。

    

    前辈侧过身子望着他,忽地发笑了,目光里带着不属于严肃场合的亲切。

    

    “若是有一天,真得轮到咱俩去送命,你会怕的,”他朗笑一声,“咱们没人说得清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便是怕,也得去做。做研究这事,就得有这样的劲头,你不去做,就会有别人替你,都是一样的。”

    

    安西尔怔怔地望了他半响,嘴角擎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我的命不值几个钱,前辈,你知道的。”

    

    “别这么说,孩子,”前辈没有再笑,他朝后反剪了手,模样一下严肃起来,“没有人的命不值几个钱。”

    

    “吃过牢饭的人,命能有多金贵?”青年忽而自嘲地笑出声来,“进去了,混个几年,运气不好,没准儿得疯掉,运气好的,没疯,出来也是社会的渣滓,遗臭万年那种。”

    

    对方没有再说话,气氛微妙地僵起来。安西尔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表现在前辈眼中怕是会和“低情商”“冷漠”“不懂礼貌”等等词汇挂钩吧,他尴尬地张张嘴,想把话茬接过来,前辈却又恰到好处地开口了。

    

    “昨晚睡得不好,是吧,”他将试管在水龙头下清洗干净,接着是其他实验用具,“抱歉,屋里头的暖气不好使,报修了几次都没修好。”

    

    “没有——睡得还行。”明知对方只是寒暄,安西尔还是客套地否认。

    

    “现在有五点半了吧?”

    

    “不是,快六点了”

    

    “要不要去食堂吃个早餐?今天一整天都得工作,我寻思着先把肚子垫一垫,身上也会多暖和些。”

    

    “这——不合适吧?”

    

    不好意思说出“我没有钱”这样的话,安西尔本能地想要婉拒。但对方显然是注意到了他下意识摸裤兜的动作,也不戳破,很自然地站起身来,从衣架上取下他的围巾,递过去。

    

    “没什么不合适的,”他上前去开门,“都是同事,走吧,这顿我请。”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实验室,在狭窄的走廊上,气味分子被更强烈地挤压,很沉的来苏和酊剂味儿,走廊尽头的柜子上,摆着一堆泡在药水里的动物标本,整整齐齐排列着。下了两道楼梯便是负一楼的食堂,冬日刚刚开始的清晨六点,冰冷透彻的空气灌入肺中,吸入鼻腔里有些刺刺的麻,让他有些忍不住想打喷嚏。

    

    “三年了,安西尔。”前辈忽然喃喃道,与其说是同他对话,却更像是自言自语。

    

    “是啊,三年了。”他低下头,笑了一下。

    

    安西尔·格林诺第一次遇见克洛德·帕特罗夫,是在二零二六年的年末。在那场著名的审判之后,他被编入监狱服刑,那时候,入狱的第三个月才刚刚开始。说实在,监狱生活比他想象得更为丰富,在这里的“丰富”并不是什么褒义内涵的丰富。事实上,他刚进监狱的第一天,在熄灯之后,他就被同寝的几位狱友摁在地上揍了一顿。原因很简单,除了给新来的家伙教教潜规则,让他长点教训之外,更多是因为他的气质和牢房格格不入,他们看不惯他过分朗润的面庞、过度淡漠的态度。安西尔从来没有不用魔杖、赤手空拳打架的经历,他当晚就被揍了个鼻青脸肿,直到他捂着流血的鼻子爬上床,下颚骨痛得他整夜睡不着觉,他觉得自己没准儿被打残了。但这还没完,典狱长常常寻他乐子,将他拉去做一些不能用魔杖的苦力活;他在用餐时,常常有人来抢他餐盘里的肉,若是他敢说一个不字,他们准会把他揍得头破血流;他在公共澡堂时,隔壁牢房那位据说有什么特殊癖好的犯人,总会在边上盯着他看个不停,那样的目光刺得他心里发毛。两个月过去,他很快被改造成了一个标准的监狱人,在典狱长巡视的时候低头一言不发,在用餐的时候学会所谓“兄友弟恭”,别人抢他饭菜,他不能吭声,不然有的他受的。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十二月初,那天他在洗衣房搓衣服,身后的门忽然砰地一声被关上了,然后有一只手勒上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从他的衣服下摆摸进去,顺着他腹部的线条往上探。一瞬间,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反手就一肘子捅过去,对方捂着肋部痛呼一声,放开了他。这回他看清楚了,正是隔壁牢房那位“特殊癖好”的人,他看着安西尔漂亮的脸,眼中闪着的神色更为兴奋而贪婪。他一下子扑上来,差点儿把安西尔压在地上,他本能地反抗,只感觉有什么堵在胸口的东西往上涌,入狱两个月以来被欺凌、被压迫、被侮辱的委屈、不平和愤懑在一刹那全都爆发出来。他近乎是使出平生最大的力量,把对方拧倒在地,压在他身上、反扣着他的手,举起拳头对准他的脑袋狠狠地揍,狠狠地掐,发泄一般只想把所有的恨全都撒出来。直到对方满脸是血地被他揍晕过去,忽地传来哨声,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他才清醒过来。看着堵在门口的几位狱警,他知道,坏事了。

    

    他被反铐起来,被跌跌撞撞地押上二楼,一路上踉踉跄跄。他们没准儿要给他上刑,他想,他知道二楼有一间黑屋子,专门用来修理不听话的犯人。他知道这是他自找的,但他依旧没来由地心里发紧。知道他被带到二楼尽头的一个门前,门开了,却是意想不到的明亮,里面是一间干净的房间,他被反拧着,抬不起头,只能用余光看到,屋子正中摆着一个桌子充当的试验台,对面站着两个衣冠楚楚的人,桌面上坩埚、试管、药剂等等实验用品一应俱全,难道他们要捉他来试毒?他心里疑惑着,也好,刚进监狱两个月,生命就要结束了,死了也好,省的成天在这儿活受罪。

    

    “听他们说,你精通酊剂溶液渗透压的数据分析法,是吗?”有一个声音,在对面这样问他,语调竟是出乎意料地温和。

    

    他还不是个犯人时,确实在这方面小有成就。但他此时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他甚至不敢抬头,根据这两个月在监狱的经验,只要他这个时候敢做出任何动作,他们就会把他揍到开花。

    

    “请你制备一副产率七十二点八,饱和无沉淀的阿尔比西尼亚独角兽血反蛇毒洗剂,做得到吗?”

    

    产率多少的什么血反什么洗剂?

    

    还是那么温柔的声线,对于一个犯人来说,甚至过分礼貌了。安西尔却一头雾水,尽管学了将近九年的魔药,读过上百本著作类的大部头,配置过甚至狼毒药剂在内的多数药水,他却对这种药剂闻所未闻。对方显然是看透了他的窘迫:“反应方程式、所需配料在那张羊皮纸上标注了,但是具体过程,具体剂量、具体数据需要你自己去推。”

    

    他们给他解了铐,他马上低头阅读,然后游码归零,调节平衡螺母,称量、萃取、提纯,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接着便在草稿纸上刷刷地运算,几乎一刻不敢迟疑。虽然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下,他握羽毛笔的手有点抖,但随着推算的过程愈来愈明朗,他相信自己正在朝着正确的方向进行。做完这些以后,他熬制药水,撇去浮沫,然后准备分液漏斗,随着澄清透明、毫无任何杂质的液体一滴滴流出,他往后退了一步,全程没有——或许说不敢抬头。

    

    “完成了,先生,”他低着声音说,“请您——”

    

    对方上前一步,几秒钟的等待,在他看来都分外惊惶。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没有对他配置作品好坏的评价,他只听到这么一句话。

    

    他进了这个房间以来,第一次抬起头,一下子对上了一双明丽的松茶色眼睛,眉睫相当浓密,甚至浓密得让人怀疑会不会影响视线,瞳孔相当深邃,浓墨重彩,却和孩子一样干净,带有某种油画一般的质感。

    

    他如今已经淡忘了当年那个低着头,没有颜色、没有声音的、少年的自己,但那对眼睛在他的记忆里,却依旧鲜明如故。

    

    “你多大了?”对方这样问道。

    

    “先生,我十九岁。”他说。

    

    对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笑起来。

    

    “年纪真小。”

    

    安西尔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是感叹,是惊讶,是不屑?他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对面人的下一步言语,他暂且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从他的衣着、他的谈吐、他极有教养的举止,安西尔可以判断出,对方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帕特罗夫先生,恳请您再考虑考虑,”他听见屋子里另一位西装革履的绅士这样说,“他毕竟是个犯人,当然如果您执意——”

    

    “不用考虑,”克洛德·帕特罗夫朗润地笑出声来,“我要的就是这个孩子。”

    

    从那一天开始,他的生活全然改变。第二天,他被押送到一个三层楼、酒精味浓、盛满精密仪器和珍贵药剂的地方,他知道这是哪儿,伦敦魔法药物研究实验中心,他之前还从未来到,甚至从未想象自己能有幸来到这个地方。而那天,屋子里两位西装革履的绅士,他很快便了解了他们的身份,一位是实验中心的副主任,APW解毒剂项目发起人;而另一位,那位明丽眼睛的男人,法国国家魔药协会首席,这次项目的总负责人,克洛德·帕特罗夫——受邀,或者说临危受命,来参与这场神奇生物个体变异解毒剂的研发战斗。此方面的专业人士,尤其是技术人员,英国国境内实在少之又少,政府不得不紧急求助法国官方,而首席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物,本不用亲自上阵,谁也没有预料到,帕特罗夫会选择挂帅亲征。

    

    他早上被押送过来,傍晚时分便有人再将他再押送回去。安西尔一整天便呆在实验室里,主要任务是配合帕特罗夫先生工作。偶尔遇到通宵达旦的环节,经过申请,他会被特许留在实验室过夜,他一般熬到三四点,然后蜷在边上的沙发上打一两个小时的盹儿,再在清晨时分起来工作。

    

    他们一开始的相处非常僵硬,安西尔已经习惯了监狱式的生活,他一整天埋着头,他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一样,不敢多出一声。偶尔办砸了事儿,他会立马弓着腰,埋着头后退,姿态很像新法颁布前的家养小精灵,仿佛下一秒就会挨打一样,帕特罗夫对此惊讶而又哭笑不得。

    

    “孩子,你都不会抬头的吗?”他走到安西尔面前,轻轻扶着他的前额,慢慢地向上推,直到他们直视着彼此,“抬起头来,孩子,抬起头来。”

    

    他最常对安西尔说的一句话就是“抬起头来”。尽管他们只相差二十岁,他除了名字以外,却总是温和地称呼他“孩子”。对这样一个少年,帕特罗夫的态度也温和而尊重,更何况他是个带着污点的犯人。

    

    很快,安西尔便感觉到了这位先生的活泼、明朗,甚至有一种孩子一般的纯净,那种纯净的个性又相当坚韧、有着极快的敏捷。帕特罗夫从来不凶,他总是笑,对任何事情都充满探讨的活力。那种感觉,仿佛让大海的贝壳爆响,让浪花的泡沫,从海滩的边沿溢出,然后燃烧,同他的眼睛一样,明丽、积极而又快乐。这样的情绪感染了安西尔,两个礼拜以后,他就放松下来,一个月以后,甚至能和这位先生打趣、开玩笑。当安西尔第一次小心翼翼地,将对他的称呼从“帕特罗夫先生”改为“前辈”时,”前辈”愣了一下,忽地笑弯了腰。

    

    “你真是个好孩子。”

    

    他大笑着,一面用没有戴实验手套的那只手去揉安西尔的额发,好比他是一个小动物一般,尽管安西尔已经很高,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好孩子。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好孩子”,哪怕霍格沃茨时期,也都没有。但一个监狱里的人,给予一个小小的肯定,那该是怎样的惊惶、欣喜与受宠若惊。

    

    后来,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关系更为亲近、更为默契,与其说像是领导和下属的关系,不如说师生,或是一对不太像样儿的朋友。安西尔渐渐不需要他的指示,他的动作,他的实验做到哪一步,他只需要伸手,或是仅仅只需给他递一个眼神,他便知道自己该辅助、记录、递东西亦或资料汇总。

    

    前辈在工作过程中,教了安西尔很多——一开始仅仅只是分析,帕特罗夫很快发现安西尔在工作过程中,总是过分依靠“感觉”、“经验”,而不是“证据”、“理论”的毛病,他便开始指导他,并且纠正他的画图步骤,安西尔一开始改不掉,乍看枯燥繁琐,可到了如今,该怎样按部就班,该怎样推导验证,却是那段日子学来的珍宝。后来,他教安西尔如何有机加氢,教他如何提取色素,教他如何给复杂生物体设计多尺度模型,教他如何从动物碱中提取激素,全是霍格沃茨学不来的知识,这是十二分有趣的功课。他是个极好的教授,他说什么,安西尔心里便激起深深的呼应,在他的语言里,除了知识结构的分析以外,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的美——研究者的精神,科学家的精神,魔药者的精神,是一种对魔药艺术深入了一生的痴狂与迷恋。听他传授,成了安西尔服刑期间一种期盼、向往与欢乐,但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前辈,安西尔想,也许也是因为他自己。他很痴迷,而他理解他的痴迷。

    

    每当安西尔在凌晨时分,蜷在沙发上睡着时,最后的印象,便是帕特罗夫立在试验台前的身影,直到他醒来,那样的身影又映入眼帘,这令他安心,也令他疑惑,他都不需要睡觉的吗?他这样想。望着他的背影,忽地觉得前辈有些寂寞。

    

    他觉得,前辈是一个痴迷的人。

    

    对魔药之美的极度痴迷,让前辈成了一个相当寂寞的人。

    

    大概是一年以后,那个时候安西尔刚刚满二十一岁没多久。他夹在书里的一份文件,无意中滑落出来,正好落在帕特罗夫脚下,他捡起来,无意中撇了一眼,然后交还给安西尔。

    

    “论文?”他笑了笑。

    

    “嗯,其实我——”安西尔本来对这篇论文花了许多功夫,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谦虚一点,“随便乱写的,写着玩儿而已。”

    

    “我能看看吗?”

    

    安西尔将论文递过去,帕特罗夫接过来,看到最下面的署名,不由得笑出了声。

    

    “查尔斯·凯尔?”他忍俊不禁,“你的外号?”

    

    “不是,”安西尔感觉耳朵根有点儿烫,“如果您觉得不合适,我可以换一个名字。”

    

    “没有不合适,”前辈温和地笑着,“这个名字很好,很合适。”

    

    “可以借我拿回去看看吗?我会好好保管。”过了一会儿,前辈又这么问。

    

    “可以。”他自然是答应的。

    

    接下来的几天,前辈没有谈起他的论文,安西尔也没有问,每天早晨他被押送过来,他们问好,开始工作,到了傍晚,道别,离开。一切如常。

    

    直到大概一个星期以后。

    

    “论文我看完了,如果要上《预言家学术期刊》,你同意吗?”

    

    安西尔的心忽地突突地狂跳起来,一种悸动、快乐和兴奋从他血液里一下子奔流而出,这样的感觉很久没有过,太惊悸、太突兀了,至少自从他入狱以来,很久没有过了。

    

    “真的可以?”

    

    “真的可以。”还是笑着的。

    

    “只是——”他顿了顿,“不要刊我的真名就好。”

    

    “那就用查尔斯·凯尔?”

    

    “对。”

    

    前辈的笑依旧淡而温,他总是这样稳,哪怕是再躁的时刻,他也能一下子将安西尔的心定住。他没有问安西尔,为什么不刊真名,安西尔也相信他是懂的,与黑魔法抗衡的险恶,研究者自我保护的手段,他们内行人,比外人更清楚。

    

    在手写体印成铅版字、正式发行的那天,安西尔·格林诺的论文在学术圈内激起了一小波水花,不少研究者对查尔斯·凯尔的赞誉纷沓而至。帕特罗夫明显能感受到那段时间安西尔格外开心,他一连几天在工作时,都在很小声地哼歌,从早哼到晚,从晚哼到早,虽然他的旋律实在跑调得很,但帕特罗夫不忍去打断。

    

    “第一次的话,以这个年纪,着实不错,但是,还是得磨。”

    

    那天安西尔傍晚离开实验室时,忽而听见前辈在他身后,这样叮嘱道。

    

    他拧门把的手愣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很郑重地望着对方。

    

    “我明白。”他说。

    

    他的温与淡又一次稳住了安西尔。

    

    事情的又一个转折,大概是第三年的冬季。那个时候他们的解毒剂项目刚刚做出第一个样品,在内部进行第一次测试,获得圆满成功,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很快就是发布会,接着批量生产,临床使用,然后投放市场,很快,这个项目就可以宣告圆满完结。

    

    在这个节骨眼上,研究中心副主任突如其来的死亡打乱了一切,将这所有辉煌的战果全都推翻。那个当年同帕特罗夫一起站在空房间里,面对安西尔,说出“恳请您再考虑考虑”,的男人,就这么死相惨烈地横在办公室里,容貌尽毁。预言家日报掩人耳目、闪烁其词地将一切归结为“意外”,然而只有参与项目的人才知道,他的办公室是怎样被洗劫一空、样品、样品配方、材料、论文不知踪影。黑手党无疑是在用这样□□裸的暴行,在整个实验室画上鲜红的、警告的十字架,亦或是一封血色战书,在所有人心里蒙上了一层阴云。

    

    整个项目被叫停,所有人一筹莫展,研究所人心扰乱,大家互相猜疑。虽然帕特罗夫并没有马上停止对安西尔的聘用,他依旧每天被押送到研究所上班。但因为无事可做,一天到晚没有实质性的任务,安西尔变得越来越清闲,逐渐地,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什么。那天他依旧按时上班,习惯性地在实验室门口抬手敲门时,里头传来的争吵声却愈来愈亮,准确的说,并不算是完全意义上的争吵,而是一场咄咄逼人的硬谈话。其中一个声音是前辈,而谈话的主要内容,让他愣在门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感到自己无所适从。

    

    “虽然如此,我还是要说,你一直带的那个新人,”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好像是个罪犯吧?”

    

    “那孩子是块好料,虽然犯过错,但本质不坏,”他听见前辈礼貌地说,“许多东西讲一遍,都能听进去。人也聪明,提供了很多实质性的建议。”

    

    “但他毕竟是曾经参加过恐怖组织的人,哪怕坏不到哪儿去,说好,大概也不好吧,您就那么直截了当地、毫无顾忌地聘用他,您是否有些过分地——胸有成竹?”

    

    “科长,”帕特罗夫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而戒备,“既然临危受命,来到这儿和大家一条心,自然是会全力以赴,不会辜负各位同仁。而关于我的工作,我的用人,我有我自己的打算,自己的分寸,您这样,可是在叫我为难了。”

    

    “您这小助手,模样长得是挺好看的,”对方的声音忽地讽刺起来,“但愿您可别被他给迷惑了,是块好料哈,严师出高徒,是不?只希望,您别被人利用,某些涉及研究所利益的事情,可别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去,然后四处散播。”

    

    短暂的沉默,安西尔听见前辈在屋里清了清嗓子。

    

    “我希望科长能清楚自己的定位,不要插手我的工作,”帕特罗夫说,“也不要因为某些别的原因越俎代庖,在后生身上互相猜忌,有损贵单位一向团结友爱的优良形象。如果没什么事,就请科长赶紧投入更紧张的战斗,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了吧。”

    

    那位科长显然愤愤不平,他的脚步朝着门口这边愈来愈近,安西尔本来打算往边上稍稍,可他还没来得及,门一下子打开了。对方看到门口的他,显然愣了一下。那人脸上的怪异神情让安西尔整个人很不舒服,但他还是退后一步,行了一个礼,绕过那人正要进屋,对方却不怀好意地用手肘拐了一下他,让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刚刚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了。”

    

    进了屋,关上门以后,前辈这样说。

    

    用的是一种闷闷的、倦倦的语气,而安西尔对此丝毫不错愕。

    

    “不会,”安西尔说,“最近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研究所未免有些松动。在我身上多多少少的怀疑,也是必要的,我能理解。”

    

    他们抬起头,交换了一下彼此的眼神,前辈的目光依旧那么温和,温和得相当、过分地别致,仿佛是在用目光拥抱了一下他。

    

    “前辈,您怕吗?”他忽然问。

    

    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僭越了,在前辈面前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是过分无礼,真不像一个后生该说出的话。果然帕特罗夫沉默了,半晌没有开口,安西尔不敢看他,低头摆弄着桌上的试管刷,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桌子。

    

    “会喝酒吗?”前辈忽然问。

    

    “会一点,”安西尔说,“酒量也就那样,不过还可以。”

    

    “陪我喝一杯吧。”

    

    还未等安西尔习惯性地判断此事是否“合适”,帕特罗夫便转身从偏门回了办公室,半晌后,他出来,手里拿着两个高脚杯,以及一瓶墨绿色瓶身、黑色封口的罗斯柴尔德,瓶身优雅的流线、酒液清透的质感,无一不彰显着此物价格不菲。他看着前辈替他斟酒,与他碰杯,薄玻璃质感亮亮地一撞,发出风铃一般的脆响。他全程是愣怔的,他忘却了祝酒词,甚至忘却了要将自己的杯沿低于对方,等他反应过来时,却过了连道歉也不合时宜的期限。只能红了耳廓,将杯子递到唇边,很浅地抿了一口。

    

    他们并肩站在实验室的窗边,窗外是泰晤士河的流水,从他们脚下,恣肆地奔流,从很远的地方而来,再去往更远更远的远方。雪停了便融化,河却无法结冰,在晨曦中,太阳正在升起,在水面跃着濠潆的光影。他们很久都没有说话,安西尔懊恼自己为什么想不出话,而一下子,他却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此刻这样很好。着实很好。

    

    帕特罗夫侧过头来,看着边上这个后辈,二十二岁,或许二十三岁了。真小,真年轻,对于一个研究者来说,生命才刚刚开始的年纪。比起几年前那个空房间里幼稚、惶惑的孩子,他更成熟了些,成了一个修长而优美的青年,在晨曦的朗映下,俨然一派花树堆雪。他的眼睛望着河水,望着更远更远的远方,那双黑眼睛常是让人读不懂的情绪,不是云就是微雨,亦或白雪茫茫。他要受苦的,帕特罗夫想,他和别人那么不相同,他们从彼此的身上读到了彼此的伤戚与落寞,但又恰到好处地隐藏了悲哀的缘由。

    

    “你会觉得委屈吗?孩子,”他问,“你从来不哭,为什么?”

    

    “没什么好哭的,”他又很淡地抿了一口酒,“我没有那种想要哭的心情。”

    

    帕特罗夫笑了,将酒杯挨过去,又轻轻与他碰了一下。

    

    “前辈,”安西尔忽地扭过头问,“我们会继续的,对吗?”

    

    “对。”依旧是笑着地。

    

    “我们会成功的,对吗?”

    

    “对。”

    

    “可不可以——”安西尔顿了顿,他的喉结很艰涩地上下动了动,“让我跟着你,一直跟着你,直到最后?”

    

    帕特罗夫笑了,他仰头将最后的酒液抿尽,没有肯定,亦没有否定。

    

    “你是个好孩子,”他说,“从今往后,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安西尔,抬起头来。

    

    即便有这样的冲动,安西尔却从未问过他为什么一开始选择他,他们的地位相差如此悬殊,他是如此强大、位尊而高尚,他在前辈的阴影下不过只是渺如秕荠的一颗尘埃,亦或连尘埃都不如,他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蝼蚁,依旧为着蝴蝶的色彩心醉神迷。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刻意,也许是安排,也许是命运,但他不想问了,也不想知道。他将他发于畎亩之中,帅旗已经张展开来,此刻,他纳入了前辈的麾下,便会献祭他的全部忠诚,然后,战斗到底。

    

    事实上,他之后再也没有低过头。进过监狱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低头驼背的毛病,但他没有,他总是昂着头的,将脊梁挺得笔直。他们揍他,他就揍回去,他不再躲闪,不再埋头。哪怕他们骂他,揍他,罚他,他咬破了牙关,都没有再低过一次头。因为他知道自己要做的、必须做到的是什么,这让他无所畏惧。

    

    我做过错的事,我也相信我正在做对的事。我受过伤,挨过打,扛过骂,流过汗,淌过血,唯独没有掉过泪。你问我为什么不会哭,因为我不需要,眼泪是给害怕的人准备的,但我不害怕。

    

    我不害怕,前辈,因为此刻我和你并肩而行。

    

    我不会低头,我永不低头。

    

    你会知道的,我会让你知道的。

    

    委屈是有,偶尔会有,常常会有。但不过只在梦里。他在夜里一遍一遍地梦到少年时期,霍格沃茨青灰色的石墙,罗兰堇色的天空,图书馆,霍格莫德,黑湖,猎场。那个红色头发的女孩,他伸手去捉她的手,然后他抱她,从背后的姿态,她笑得好清亮,红发擦过他的下颚,有些痒。他吻她,那滋味比霞多丽精酿的罗斯柴尔德更甜,更烈于琴酒,于是他醉了,他被淹没,淹没。然后是黑夜,流星雨经过彩虹筛选,咬住黎明的晴朗。他一下子惊醒,脸上一片凉意,他一摸,却没有泪水,只是监狱铁窗外照进来的,冰冷的月光。

    

    那时,已经是他们胜利的前夕。

    

    后来,他们的解毒剂项目实验成功,开始批量生产,投放市场,大规模使用。整个项目便宣告圆满完结,他立功减刑。出狱的那天,是一片灰濛濛的秋雨,前辈亲自来送他,亦或是他送前辈,谁也说不清,谁也不想说清。他们沿着泰晤士河畔,走了一程又一程,疏淡地谈话,没有多说什么。一直到了塔桥下,前辈停住了,他们面对而立,雨水浇满了发丝、衣服,天色渐暗,一盏盏亮起来的街灯,在大雾里寂寂,什么都仍是朦胧。

    

    “就到这儿吧,安西尔。”前辈说。

    

    安西尔的喉头忽地哽住了,有什么一直想要说的话,一直没有说的,或许该宣之于口。

    

    “带我走吧,前辈,”他忽地说,“求求您,带我走吧。”

    

    前辈依旧在笑,他总是在笑,他总是那么温和。在雨中,水滴从他的额发上滴下来,落在眼角,然后从脸庞上滑落,愈来愈湿,愈来愈密,前辈或许是哭了,他在笑着哭,但雨越发大起来,安西尔看不分明。

    

    “或许不行,孩子。”他说。

    

    安西尔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唯独能做的,仅仅是像第一次见他那样,低着头,退后一步,很尊敬、很郑重地朝他鞠了一躬,然后轻轻地、诚恳地说。

    

    “您是我的恩人,”他说,“我欠您的人情,这辈子,还不完了。”

    

    “不需要你还,孩子。”

    

    他听到前辈说。他看到前辈的嘴唇一开一合,可他仿佛什么都听不懂一般,前辈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地方,传到他耳朵里模糊不清地嗡嗡作响,他只能使劲摇头,他只感到自己在摇头。

    

    “要还的,”他说,“哪怕一时半会还不完,我还是会还。”

    

    前辈在大雾中静静地望着他。

    

    “你还那么年轻,急什么呢,”他笑,“还不完的话,就欠着吧,欠着便好。”

    

    “您今后要去哪儿?”安西尔问。

    

    “去库尔布瓦,隐居,或是开一个药剂行,都行。”帕特罗夫说。

    

    “您——”安西尔感到有些惊讶,“您不做首席了?”

    

    “你明白,孩子,”帕特罗夫说,“工作一完结,项目组马上解散了,大家各奔东西,没人敢多留,黑手党随时逮着机会报复。我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他们正盯着我呢,只能隐居,离开巴黎,躲起来,不能让他们找上我的家人,而且——”

    

    他顿了顿:“我爱人怀上了,她需要我,我得回去照顾她。”

    

    “啊,恭喜!”安西尔愣了愣,一下子笑了,“您要做爸爸了?”

    

    “是的,老来得子,这么多年不太顾家,我也愧疚,”帕特罗夫也爽利地笑了出声,“帮忙给孩子取个名字吧,安西尔。”

    

    “啊,”他下意识地想要婉拒,“这怎么好意思——这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语调,“那么多年了,算是看着你长大,我最信任的,也就只有你。”

    

    他这么说,安西尔也不好再推脱什么。

    

    “如果是男孩的话,就叫‘艾尔林’,I-R-L-I-N-G,这样好吗?”他说。

    

    他不知为什么自己会想到这个名字,大概是因为许多年前,伦敦一所逼仄的小公寓里,某个无星无月的晚上,凌晨一点差三分,溺水一般的禁锢与纠缠后,他吻过她的额头,从她身上退下来,和她并肩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先前炽烈地燃烧过后,快意尚未余烬,他的胸脯依旧微微起伏着,而她蜷在他怀里,下意识地颤栗。或许是因为夜太凉,他对她而言有些太烫,没人说得清。

    

    那时她打趣一般问他:“如果我们有了个孩子,你希望他叫什么名字?”

    

    那两天他正好被各种卷宗文献迫着,日日焦头烂额,于是他下意识地说:“叫‘艾尔林’。”

    

    艾尔林是他钦佩的一位魔药学家的名字,在用独角兽血提取芳香烃方面有重大成就。她听闻后,枕在他怀里咯咯笑了:“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这是个什么名字。”

    

    然而,这样一个名字,今生怕是再也没有用上的机会了。

    

    所以我只能将它送给您,前辈,以及我最真挚的祝福。

    

    “你怎么会想到这样的名字,”帕特罗夫听完后,笑出了声,忍俊不禁的样子,“不过,也不错,是个好名字,就是差点儿爽利,不妨将最后的‘g’,改成’t’,叫‘艾尔林特’,好吗?”

    

    “挺好。”安西尔说。

    

    “那如果是个女孩呢?”

    

    “女孩的话,”安西尔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里的想法,“就叫‘莉莉安’。”

    

    雨渐渐止了,雾却愈大,路边的霓虹在雾中若隐若现,前辈站在他的对面,还是那样冲他笑着,那对明丽的笑眼里却渗入了黄昏的灰色,忽地在安西尔心里激荡起水波,那是一种迷茫,一种他暂且处理不来的迷茫。似乎有某种时刻就要到了,他不愿讲,不肯讲,不敢讲,他再讲,就要哭出来了。他们静默,静默,仿佛过了上万万年,谁也没有先说道别,仿佛这样便很够了,他们用不着多余的道别。

    

    “前辈,”他艰涩地开口,“我欠你一个人情,不要忘记。”

    

    对方还是像很多年前那样,伸手去理了一下安西尔额前被雨浇得湿透的发丝,仿佛他还是那个十九岁的少年。前辈没有笑,雨停了,前辈真的哭了。

    

    “保护好自己,孩子,”他最终这么说,“今后的路,你得一个人走了。”

    

    安西尔只感觉如鲠在喉,他想说,想喊,有千言万语他想告诉对方,他想说别丢下我,他想说谢谢,他想说让他也保护好自己,他想说前辈别忘了我,他想说很多很多,以前没讲过的,今后怕是也没有机会讲了。若是今生没有他,自己可能一辈子还陷在命运的泥潭里,前辈是拯救他的那个人。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只低下头去,揉了揉泛酸的鼻尖。

    

    “前辈,抱我一下吧。”

    

    他抬起头来,眼前已然没有前辈的身影。

    

    一切恍如一场梦一般。

    

    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塔桥下的街角,泪眼对着泰晤士河上浮起的大雾,四处环顾,却再也找不到他。只剩下他自己,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叫他,没有人回应,只剩他的声音,回响在周围真空一般的雾气里。

    

    他蓦地惊醒,忽地察觉浑身早已汗湿,脸上一片冰凉,伸手去摸,并不是月光,真的是眼泪。头顶是洁净的、在室内的昏暗中泛着淡灰色的天花板。他偏过头去,曾经以为只会在梦里才能相见的红发女孩,如今成了女人,正安然地、深深地躺在他的臂弯里,熟睡着,一切真实到不像真实的样子,却又虚幻到让人难以置信,甚至让他怀疑,此刻的情景和梦中的情景,究竟哪一个才真正发生过。

    

    他吻了一下她的嘴角,将她环着他的手,从他的腰上轻轻挪开,放回被子里,替她将被角掖严实以后,披了外套下床,走到盥洗室,镜子里是一个陌生的、满脸泪痕的自己,他望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呆呆地看了很久,他扯起嘴苦笑,镜子里的那个人也扯起嘴苦笑,他流泪,镜子里那个人也流泪,他叹气,镜子里的那个人也叹气。真是现实啊,残忍的、让人痛不可当的现实。

    

    安西尔拧开水龙头,鞠起水浇在脸上,把皮肤的燥热和眼泪的冰凉全都压下去,他想起昨天,在陋居,听到克洛德·帕特罗夫入狱的消息,比起震惊,在精神上更占上风的,或许是一种宿命般的悲痛与无奈。

    

    他被报复了,他被报复了,这一天还是到了。当时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打转。

    

    他在一屋子人面前,什么也说不出口,仅仅余下那句:“帕特罗夫先生,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好、最好的人。”仿佛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话,就能为他辩解什么,亦或更多的,只是安慰自己。

    

    他曾经问他,前辈,你怕吗。而他没有回答。安西尔也猜不出答案。他或许不怕,因为他是前辈,他强大、勇敢、宽厚、高尚,他不应该怕,他不可能怕,他总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他或许也会怕,因为他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是海海众生中的一个普通人,而对未知的害怕,不过是人之常情。

    

    “爸爸?”对面的房间门口,忽地传来一个稚嫩的、小小的声音。

    

    他连忙抹干脸上的水痕,又对着镜子匆匆瞥了一眼,确认自己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

    

    “你怎么还不睡?小公主?”

    

    他过去把她抱起来,走回她的房间,把孩子放到床上,又给她盖好被子,然后俯下身去吻她的额头。

    

    这个孩子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黑眼睛,更令安西尔担忧的是,她似乎天生就学会了忍让,学会了屈从,学会了回避。每当其他孩子取笑她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儿,他们才不和她玩;哈利·波特抱起哈尔文而冷落她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没有长一对和哈尔文一样的绿眼睛,外公才不抱她。从小到大,她对偏见与幸福的不完美,早已司空见惯,甚至已经到了习以为常的程度。安西尔总是叫她公主,除了这个小姑娘看完迪士尼后,总是把床单和枕套披满一身假扮公主的原因外,更因为他明白,在这个险恶和偏见的世界,除了他,还真没有人会把她当公主。

    

    “抬起头来,莉莉安,不要低头。”他总是这么对她说。

    

    小姑娘躺在被窝里,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听到她问:“帕特罗夫先生,他是谁?”

    

    “昨天的事情,你偷听了,是吗?”

    

    他苦笑了一下,低头去吻她的前额,然后伸手蒙上她的眼睛。

    

    “睡吧,我在你身旁。”

    

    波莉安娜感到父亲冰凉的手捂在她的眼睛上,她的睫毛擦过他的掌心,尽管他努力地抑制,她还是透过他的指缝,看到了他颤抖的肩线,和沿着脸颊滑下去的水滴的细节,以及滴落在她手背上的、滚烫的眼泪。

    

    至于那个梦的后续,就在安西尔·格林诺和克洛德·帕特罗夫告别的半年后,安西尔收到了一封从法国来的邮件,没有署名,内容短而简洁,仅仅只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孩子生了,是个男孩,名字是艾尔林特·帕特罗夫,如他当年所说一般。第二件事是,前辈将他引荐给了英国国家魔药协会的弗莱德里希·菲尔德教授,工作是二助,菲尔德曾经是帕特罗夫的亲密伙伴,为人很谦和,同前辈一样温驯,也很正直,没什么偏见。安西尔将在他的指导下,继续展开研究工作。

    

    后来,安西尔写了好几封厚厚的、长卷羊皮纸的信,里面满满地填上了曾经未说出口的敬意与感念,内容至今还记得,幼稚,但是热忱、真挚,可对方一封信也没回。此后,他再也没有来信。

    

    他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的路,只有他一个人走了。

    

    很多年前,他在监狱二楼的空房间,抬起头望见那一对明丽的眼眸。他那一刻还不知道,后来,那双眼睛的主人,不仅将他带出了黑暗的渊薮,甚至为他开路,为他启明,为他摘星。在他自甘沉沦的时候,伸手拉住了他。在他面前,一切能用言语诉说的都无法回报,因为失去了语言。

    

    或许是时间,或许是命运。

    

    施恩与受恩的人,从此便这么失散了,除了那个尚未完成的拥抱,他们之间,甚至没有道一个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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