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永无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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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永无岛

圣诞前夜,韦斯莱家、波特家和卢平家和往年一样齐聚一堂。在圣诞前夜,马尔福一家大概四点钟到,接着是波特一家,卢平家人六点钟时也抵达陋居,这大概是这座老房子一整年里最隆重、最辉煌的时候。三个家族大概加在一起有十几家人,赫敏和罗恩不得不使用无限扩展咒将一楼的客厅扩大,才能够使将近四十个人在同一个空间容身。他们将沙发和杂物都推到壁炉一边,在屋子中央空出地方来,支起四张桌子。

    

    晚餐祝酒词之后,开了香槟和红白葡萄酒,接下来便是自制椒盐饼干和鹅肝酱,星牌黄油,火鸡、火腿和烤羊排。大人们坐在一块儿,谈论工作、家事和其他的一些琐碎玩意儿,克兰拉和其他的几个孩子,被安排坐在另外的一张矮桌,听着尼尔和小弗雷德不断地拌嘴,她和莉莉安在一旁被逗得直笑。唯独令她感到有点儿无趣的是,杰森今天没有和他们坐在一块儿——他已经被长辈们自动归类到大人那一组去了,此刻他正和他们坐在一起,谈论一些克兰拉这样的小孩无权参与、有关大人世界的东西。少了陋居孩子帮的大哥,就连小弗雷德这个头儿都开始感到有些无趣,长大就是这么一回事,开始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都变得不一样了。

    

    “凭什么啊,我就比他小半岁而已,他这就被赶鸭子上架,拉过去充大人了,”小弗雷德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青豆,看着它们在沙拉里滚来滚去,“为什么我就没法儿,看吧,太偏心了。他们还是拿我当小孩。”

    

    “没准儿是因为,他们认为你早就无药可救了,”尼尔嘴里鼓鼓囊囊地塞着食物,不得不喝了一大口南瓜汁,才把噎在嗓子眼里的东西顺下去,“你看看你,你说是吧?”

    

    令克兰拉惊讶的是,小弗雷德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在尼尔的脑袋上用力拍一下,嘴里爆出一串“我×、靠、你小子长本事了”诸如此类的话,他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青豆,沉默了两秒,忽然把叉子往盘子上一搁,笑了一下:“是啊,我是挺没本事的,也难怪他们瞧不上我了。”

    

    他们一桌孩子倏地无话可说,准确地说,他们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就连尼尔都沉默了。在他们的印象里,陋居孩子帮的老大弗雷德,一直是桀骜的、快乐的、不老实的、充满活力的,他总是一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但他们心里也都明白,他们的这位老大,曾经带着他们海盗寻宝、麦田探险的老大,如今正被学习、现实渐渐压倒,他不得不屈服于将要到来的N.E.W.Ts。弗雷德舅舅对着他一塌糊涂的成绩单,只能恨铁不成钢,他们父子开始成天吵架。小弗雷德对着比自己还高的一沓就业传单叹气,每天愁眉不展,寻思着自己没准儿根本找不着工作。偶尔想想会有出路,然而哪里才是出路。他与生俱来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然而自己不争气的现实,又迫使他不得不低头。

    

    “杰森朝这边过来了。”波莉安娜忽然打破了沉默。

    

    杰森从边上那一桌站起身,匆匆地鞠了一躬,算是礼貌性地示意,然后几乎是逃跑似的,无视了后面一列长辈的劝留之辞,起身朝他们这边来了,他从旁边随便拉了张凳子,在弗雷德和尼尔中间挤下去:“弗雷德,往边上稍稍,拜托,给我腾个地儿。”

    

    “爽不,跑到那边去打肿脸充胖子,”弗雷德和往常一样,斜着眼瞟了他一下,随手给他倒了杯南瓜汁,“在那边被噎得够呛吧?我看他们给你灌酒,都灌了多少杯了。”

    

    “别提了,又不是我想去的,”杰森几乎是把那杯南瓜汁一饮而尽,“那酒的滋味真塞嗓子,他们还一直给我劝酒。听着那些大人跟我灌输什么工作经验,感情经验,实习经验,人生经验,我都快吐了。找了个借口说去倒杯水,才溜出来的。”

    

    “那你怎么应付的?”尼尔在边上问。

    

    “我就不停地,嗯,嗯,嗯,对,您说的没错,是的,是这样,我明白了,”杰森说,“就不停重复这几个词。反正少说话,糊弄过去就对了。不管他们说的我觉得对不对,都没有评判的份儿。”

    

    他又到边上去倒了杯柠檬水,这个时候主菜已经基本上结束了,甜点还没上。孩子们已经快要坐不住了,他们这一桌已经有了点儿蠢蠢欲动的氛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玩儿啊?”哈尔文问。

    

    “现在吧,想弹玻璃球吗?”杰森忽然笑起来,“我可以和你们玩几盘。”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尼尔有点惊讶地含糊道,他的嘴里依旧塞得鼓鼓囊囊的,“你不是很少和我们一块儿弹玻璃球吗?”

    

    “今晚正好有这个兴致,陪你们玩两盘,”杰森笑着点头,“之后,等我毕业工作了,怕是就没有这个机会了。再过两年,大家都长大了,想要聚在一起像这样玩儿,机会就更少了。”

    

    “你哪儿玩得过我们啊,在座的几位,都是弹玻璃球的老将,”小弗雷德又斜睨了他一眼,“莉莉安,你跟我一组。你也算是个高手,咱俩一组的话,指定儿能赢。”

    

    “我今天不玩了,下次吧——”波莉安娜朝着大人那边望了一眼,“这个点钟,我和我妈妈准备得走了,现在同大伙儿玩,没准你们还没开台,我就得退场了。”

    

    “不是吧,那么早?”

    

    “真得走了,我爸还在家等我们,”波莉安娜说,“你可以找莱拉和你一队,她玩玻璃球也是挺厉害的——咦,莱拉上哪儿去了?”

    

    在屋子的另一端,克兰拉溜进厨房,拉了拉外婆的围裙下襟,对方正在准备甜点,往热情果蛋糕和柠檬意式沙冰上缀着薄荷叶尖。看到小姑娘唤她,下意识地以为小孩子已经按耐不住,是来厨房蹭甜点吃的。

    

    “抱歉,莱拉,今天不行。今天的甜点是准备给大家的,现在偷吃了,那一会儿杰森、弗雷德、尼尔和莉莉安就没得吃了,是不是?在外面跟小朋友玩一下,耐心等一等,好吗?”

    

    “不是,外婆——”克兰拉一面说着,一面拉起袖子,露出手背上的一行有点糊了的数字,“我只是想,你可不可帮我拨一下这个号码?用你的电话?”

    

    “你上哪儿弄来的这个电话?”赫敏将她的手拉起来,哭笑不得地看了看,上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圆珠笔写的蓝色数字。

    

    “这是——呃,我同学的电话,我们约好了,要在电话里说圣诞快乐的,”克兰拉说,一边恳切地拉着赫敏的袖子,“拜托了,求求你,好不好?”

    

    她惦念着这串号码惦念了很久,自从克兰拉得知他们平安夜将会在陋居过夜,她在圣诞节的前几天,就开始过分亢奋。她连着几天没敢洗自己的左手,就连洗澡时也把写着电话号码的那只手,高高地举在浴缸外面,只担心碰了水,把艾尔林特的号码给弄花了。她只觉得自己一定不能爽约,一定不能放了他的鸽子,这样他就该失望了,而她不想他失望。

    

    赫敏并没有多问什么,带她到了角落的电话机旁边,为她拨了号码以后,就继续忙她的甜点去了。这令克兰拉长舒一口气,紧绷的心刚刚放下,另一种隐秘的兴奋,又从大脑皮层别的地方升起。她站在客厅角落,左耳灌入客厅里的笑谈、喧闹、碰杯的声音、玻璃球在地板上叮叮当当的声音,而右耳则是富有节奏的嘟——嘟,不知道哪一声嘟后会藏着接踵而来的人声。而两耳间唯一的共鸣,是她耳膜内愈来愈响的、动脉的鼓动。

    

    “喂,您好,哪位?”大概第六或者第七声嘟后,听筒里亮起了人声,克兰拉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突兀得简直沛然莫御。

    

    “艾,艾尔?”连他的名字都念不顺口了。

    

    “莱拉?”

    

    那边像是愣了一下,忽地笑了出来。

    

    “刚刚电话一响,我就猜到是你!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和我打电话了呢,现在都快九点了。”

    

    “怎么会爽你约呢,”她有点儿得意的模样,“我从那天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洗掉号码。”

    

    艾尔林特又笑了,他的声音经过电波处理,从很远的地方传导到克兰拉的耳朵里,听起来有点儿不像他,带了点儿沙沙的感觉,就连他脆而亮的笑声,都掺了点儿颗粒感似的。模糊的熟悉、清晰的陌生,还有他轻微的鼻息,爬过电波,沿着听筒,直呼到她脸上。

    

    “你的声音好不像你。”他说。

    

    “你——你也是啊。”

    

    他们又静下来,忽然地没有了话题,周遭一片喧杂,没人注意她,她手心却生了潮汗。

    

    明明面对面总是聊得很自然,隔了电话里这点儿微妙的距离,却变得尴尬了,说不出为什么。

    

    “莱拉——”

    

    “你——”

    

    两人同时开口。

    

    在电波两端亮亮地撞了一下,又同时停下来。

    

    “你先说——”,“你先说……”

    

    又撞一块儿了。

    

    他们便都笑起来,两种不同的笑声在各自的听筒里打着转儿,却不那么尴尬了。

    

    “不和我说圣诞快乐吗?” 艾尔林特说。

    

    “噢,圣诞快乐!”

    

    “你那边好吵啊。”

    

    “是啊,我们所有人在这一块儿吃饭呢,”想了想,又补充道,“差不多快四十个人。”

    

    “那真是太多了,”停顿几秒钟,“吵也没关系的,只要我能听清你,这就好了。”

    

    “你那边真安静。”

    

    “是啊,”艾尔林特还是笑,“我一个人在家。”

    

    他的声音如同低沉燥暖的弦音,随着偶尔不稳定的电波,时起时伏地嗡嗡。

    

    克兰拉将听筒更贴近耳朵,将他的声音完全封锁在听筒与耳鼓间的缝隙。没有人听得到,此时此刻,这个喧闹的大厅中,他的声音,只属于她自己,这让她心里升起一种隐秘的快乐。她之前没有打过电话,打电话原来是这样一种感受,仿佛他贴在她耳边讲话一般,一个一个音节地漏出,滤掉任何杂质的一种清晰。

    

    “你爷爷呢?”她问,“他去上班了吗?”

    

    “是啊,今晚有一台紧急手术,”他说,“爷爷饭都没吃就过去了。让我自己吃饭,然后在家里好好呆着,如果他回来晚的话,就让我先睡下,不用等他。”

    

    “噢,那很无聊吧?”

    

    “不无聊啊,”他还是很欢快地,“自己在家也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我可以自己和自己下棋,或者看看电视什么的,我家有电视。反正我已经习惯了,我早就学会自娱自乐了。”

    

    “而且——”他忽然顿了顿,“这不是有你陪我说话嘛。”

    

    “也还好有你陪我说话,”她说,“我这边人很多,但是可无聊了,真的,特别无聊。”

    

    克兰拉皱了皱眉,左耳灌入的人声愈加杂躁,甜点大概上桌了,餐后酒也开了,脆脆的碰杯声响成一片,加里安诺特有的朗姆与香料味儿充满了整个空间。哗啦一声,玻璃珠子在木地板上叮叮当当地跳,不知道是谁夺了冠,另一方的玻璃球塔被推倒了,接着便是尼尔和弗雷德的欢叫声。

    

    “没有人陪你玩吗?”艾尔林特问,“尼尔还有波莉安娜呢?”

    

    “他们总在弹玻璃球,玩腻了,”克兰拉摇摇头,“而且我总想着给你打电话,根本没有玩的心情。”

    

    她听见艾尔林特笑了一声,但他接下来没有多说什么。

    

    “那些大人,他们总是在谈论我听不懂的事情,”她把话题顺了下去,“这些东西,只有杰森才听得懂,才参与得进去的。我听不懂,也不想去听。”

    

    “大人总是这样,习惯就好,”话筒那端欲言又止,“你也会长大的,等你变成大人,你就能听懂了。”

    

    “那还是慢点儿长大的好,我不想变成无聊的大人,”她笑,又问他,“你想长大吗?”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想啊,我想。”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不为什么的。”

    

    “你这么想长大,那你长大了,你想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呢,”他笑出了声,“那么久以后的事情,谁现在去想啊。”

    

    “你该不会也想当傲罗吧?”克兰拉打趣道。

    

    “什么叫‘也’,我才不想当傲罗呢——你怎么会觉得我想当傲罗?”

    

    “切,男孩子都想当傲罗。”

    

    “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她顿了顿,“因为帅啊,酷啊。”

    

    “噢,”艾尔林特笑,“可我不想当傲罗。”

    

    “那你想做什么?”

    

    “我——”对面那边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我想长大,变得厉害一点儿,至少得比现在厉害一点儿,然后去找到我爸爸,还要保护我爷爷,让别人再也说不出一句他们的闲话。”

    

    “至于想要做什么,我还没想好,”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总之,先长大就对了。一直不长大,那不可能,除非你是彼得·潘。”

    

    “彼得·潘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不用上课,不用考试,烦心事儿比我们少得多。”

    

    “你想成为潘吗?”他问。

    

    “我想,”克兰拉说,“那你想成为潘吗?你大概不想吧。”

    

    他不说话了,仿佛她问了一个让他很为难的压轴题一般。右耳一静下来,便只剩左耳的一片喧嚣了。左右两边,极静与极闹的两个端点,水天相接都有痕迹,它们却融合得无声无息。

    

    “或许我想。”

    

    她听到他说。

    

    仿佛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左耳,右耳,只有他的声音在电波里进行。

    

    “如果你是温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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