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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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黑眼睛

波莉安娜倚在扫帚棚的门边儿上,一面饶有兴味地看着散场后,人群三三两两离开,一面擦拭着自己的扫帚,将它尾部被风吹乱的枝干拨弄整齐,拿了鲸蜡和砂纸,开始进行抛光。这扫帚是她十三岁的生日礼物,她一直把它当宝贝,尽管它还很新,并没有什么保养的必要,但她依旧乐此不疲。这是把最新型号的光轮,就在刚刚,格兰芬多大获全胜的赛场上,她充分体会到了极限射速的快感,好扫帚带来的速度加成,让其他人都难以望其项背。这把扫帚的专业性,甚至可以使她冲刺两百英尺后,在半空中疾停而平滑地上升,然后从四十五度角从游走球边上擦过,投球,整个过程的稳定性和流畅性,不带一丁点儿颠簸。就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已经完成了这一切。

    

    当然,或许也是我技术太好的原因。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悄悄地露出一个不为人知的偷笑,将绑着头发的皮筋解开,让一头漂亮的长发自然地散落在肩上。

    

    这天气不算过分晴朗,但依旧是有阳光的,尽管这样的日光温寡而淡漠。观众快要散尽了,靠进扫帚棚这边的赛场边沿上,走过一群唧唧喳喳的斯莱特林,如同一群灰鸭子一般拢成一团,吵闹得很。波莉安娜认识他们中的一些,最中间、最核心的是德米特里·莱斯特兰奇,斯莱特林的级长,他一面同周围的人交谈,一面发出些许轻浮的笑声,那种声音在波莉安娜听来相当刺耳,使她感到厌烦。莱斯特兰奇周围簇拥着一群人,大概是他的小跟班,或是别的什么崇拜者之类,比如卡罗,比如诺特,还有——她还看见了弗利,他也看到了她,冲她挑了挑眉,这让她不由反胃。正准备收起扫帚回去,忽然觉得这样刻意的举动显得很做贼心虚,于是她又在门边倚靠下来,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擦着扫帚。

    

    在这群斯莱特林的后面,距离他们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跟着一个小男孩,在他们边上慢慢地走着,始终和他们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有一种落单了的感觉。他的手插在兜里,一面走,一面四处张望着什么,他的目光望向她这边,和她对上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忽地闪过几分明快的神色。然后——令波莉安娜惊讶的是,他忽然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朝她这边径直跑了过来,然后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这小子没准儿是来揶揄她,寻她乐子的,和弗利他们那伙人走得近,大概不是什么好家伙。波莉安娜忽地警觉起来,如同一匹狼一般,她瞬间将自己调整到了一种相当戒备的状态——不知不觉,这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在霍格沃茨呆了几年,见惯了各种流言和侮辱,早已将她打磨得相当锋利,甚至使她进化出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别人咬她,她就反咬回去,绝不给人留一点儿情面。可她下意识地又认为,自己不该和眼前这小子较真,小孩子,没准儿只是跟风,不懂什么,何况——这小家伙长得还挺好看的。

    

    “刚刚看了你比赛,你真的超漂亮!”好一把干干净净,甚至带点儿奶气的声音。

    

    靠,搞什么鬼啊。这完全是波莉安娜意料之外的情况,她一下子张口结舌,甚至开始不自然地撇开目光,这小伙子似乎对她的窘迫视若无睹,一脸真挚地望着她,这让她面上燥了起来。更糟糕的是,他刚才亮亮的声音如同水花一样,让那群斯莱特林全都停下脚步,带着一种看好戏的神色,纷纷望着这边。

    

    几秒钟的静默。

    

    “他们都在谈论,说你打得真好!”他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一面期盼地望向她,“你长得——呃,我觉得,特别好看,我可不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可以吗?”

    

    哪儿蹿出来的小子啊。波莉安娜依旧哑口无言,哭笑不得地望着他,远处的斯莱特林们开始吃吃地笑,开始起哄,开始吹口哨,她寻思着自己的脸此刻大概和她的头发一样红了。这小孩,是个新生吧?还比她矮半个脑袋,听这声音,和小水葱似的,又嫩又亮,没准儿还没开始变声呢,自己怎么地就招惹上这个小鬼了——这是个黑发黑眼的男孩,脸蛋倒是挺漂亮,他也有一对明亮的黑眼睛,和她一样。她还特别注意到,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唇角露着一颗虎牙,而恰恰相反,他右边眼角烙着一颗不大不小的泪痣,这给他左右两边脸赋予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尤其是他笑的时候,左半边脸看起来洁净、单纯而阳光,右半边脸则显得有些冷冽,桀骜和阴郁。这样一副模样,长大了说不准得偷去多少小姑娘的心。但是此时,面对着这张嫩得简直可以掐出水的小脸蛋,她真的很想说一句,小朋友,你还是回家喝奶去吧。

    

    “我知道你叫波莉安娜,”看到她半晌没吭声,他往后退了一步,继续说着,“我叫尤列亚,尤列亚·莱斯特兰奇,你要记得我啊!”

    

    他说完了以后,耳根也泛起了点红,话音刚落,便转头跑开了。那群比他大许多的斯莱特林一个个大笑起来,对着他纷纷起哄。其中,他的哥哥德米特里·莱斯特兰奇笑得最为夸张,一面大声奚落起他:“大伙儿瞧瞧,咱们家小尤里,还真长本事了,这就想着学泡妞儿了!尤里,你从哪儿学来的这套?挺厉害哈!有时间的话,教教咱们不?”

    

    “不要你管!”尤列亚跑过他身边,冲他大声喊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那群鸭子一样的斯莱特林叽叽喳喳地走远了,波莉安娜在原地站了半晌,将扫帚往边上一搁,忽地觉得兴味索然。

    

    扫帚棚里忽然传出一阵吃吃的笑声,波莉安娜皱了皱眉,无奈地笑了一笑,回身砰地一下推开门。

    

    “又是你们,我就知道,”她撇着嘴望着屋里忍俊不禁的克兰拉和尼尔,“见死不救,真就舍得放我一个人在外头出洋相。”

    

    “这怎么叫出洋相呢,”尼尔笑出声来,挠了挠后脑勺,“也不是说见死不救吧——我们本来是想去救你的,结果一看,原来是粉丝在外面表白,我们哪儿好意思沾你的光呢,还是在屋里老老实实呆着的好。”

    

    “如果我们出去,那是坏了人家的好事儿,”克兰拉也在边上附和道,“而且他似乎还挺有礼貌的,是个好孩子,对不?”

    

    “莱拉,你变了。”波莉安娜走过去,伸手挠她的痒痒肉,把她挠得咯咯笑着,直冲她求饶。

    

    “不过,有一说一,莉莉安,今天的比赛,所有人都对你赞不绝口,”克兰拉伸手过去也想挠她,波莉安娜笑着躲开了,“连进五球这样的操作,可不多见啊,你这才三年级,就已经开始打输出流了。”

    

    “嗐,哪儿的事,今天能赢,全是艾尔林特的功劳,”波莉安娜摇了摇头,“拉文克劳的追球手一点不差,比分一开始就咬得很死,在投球这里,我们其实不占优势的。如果不是艾尔林特及时抓住了飞贼,我们就得输了。”

    

    “下一场的话,你们就得对斯莱特林了吧?”尼尔问道。

    

    “是啊,下一场就是对斯莱特林了。”

    

    “靠,那可玄乎,斯莱特林真的不好惹,”尼尔摇了摇头,望旁边的扫帚架上随意地靠过去,“尤其是他们那个找球手,萨西诺恩·哈兹克,那么多年以来几乎没怎么失手,真的是斯莱特林成天拿出来炫耀的王牌找球手。虽然说,艾尔林特也一点儿不差,但下一场,对你们而言,压力可就大得多了。”

    

    “话说到这里,艾尔上哪去了?”克兰拉皱了皱眉,“比赛结束我就跑过来找他,可是你们队长和我说,他换完衣服就直接走了。”

    

    “谁知道呢?”波莉安娜耸了耸肩,“他最近总是怪怪的,做什么事情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上课也是,训练也是,他训练的时候总是走神,队长找他谈了好几次话了,他也不听,成天看起来萎靡不振的。虽然他很厉害,但再这样下去的话,院队就得把他给开掉了。”

    

    克兰拉沉默了几秒钟,想要张口再问些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避而不谈。

    

    “行吧,我到时候找他问问,”她笑了笑,虽然这样的笑看起来有些勉强,“你们都饿坏了吧,走吧,咱们吃饭去,再不赶紧的话,就错过星期四的肉松饼了。”

    

    波莉安娜没出声,手上的动作依旧很安静,她将扫帚锁到扫帚棚的柜子里,然后回头冲着他们,挤了个不太像笑容的表情,仿佛保留着一点儿自欺欺人的颜面一般,今天发生的荒唐事儿就此完结。他们三个人并着肩,沿着小路走回城堡。天空毫无预兆地阴了下来,傍晚时分有可能下雨,此时整个天穹看起来灰突突的,来一股风,就变成土黄色,唯一的一点儿蓝在很远的地方,接近地平线。秋雨已过,往上的石阶上滋满了苔藓,踩上去滑得要死,波莉安娜一直搀着克兰拉,尼尔在一旁走着,眼看她俩要一块儿滑倒了,果断地伸手来撑了一把,整个过程很自然,只是没有人讲话。

    

    这一年他们刚刚升上三年级,除了多增加几门新课,日程表更满一点儿以外,生活并没有多大变化,教授也没有很大的变动。难的课程不会因为长大了一点儿就变得简单,而简单的课程却渐渐变难,就是这么一回事。一日复一日,当当心心地计算,这两年,却好似全然没有感受到晴天,个子便蹿了好几英寸,经过春、夏、秋、冬,之后,又一个春、夏、秋、冬,最后成为一句“又过了两年”。

    

    这一年他们十三岁,身体刚刚经历了第一轮大范围的改变,五官却依旧饱含稚嫩。相比起十一岁和十五岁这样更鲜明、更璀璨的年纪,十三岁,没什么特别的,仅仅是比之前多了点儿热乎气,应该可以同那些“挫折”、“坎坷”、“困难”诸如此类的词语正面交个锋了。毕竟这样一个年纪,没人愿意再拿自己当小孩,但是比起十五岁、十七岁的孩子,却又相形见绌,只能在一、二年纪的小孩那儿,摆摆架子,找寻一些稍许成熟的快意和优越感。

    

    唯一一点,让人觉得有些不一样的,克兰拉微妙地感觉到,什么东西随着秋季的细雨,苔藓一般蔓延开来,这是一种容易受鼓动和诱惑的成分,甚至是某种遮掩性的情绪,比血缘疏得多,但或许比朋友更浓腻。某个人来,挑了你身边的位置坐,你心里一下子杂躁,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惴惴不安,其中的占有欲、依赖感和排斥感,说不清楚的。仿佛一夜之间,不知是哪个人先挑的头,大家都开始偷偷谈论,朝周围人打听。“嗨,你喜欢谁?”,这成了一种风潮,被问的人却少有大方承认的,大多忸怩作态,让人怎么问也问不出个答案,这个问题便是无意义的,可依旧被乐此不疲地一遍遍问着。夜里,帐幔外传来细软的女孩子谈笑,某一个男生的名字,被羞涩地念出音节;走廊上,某个女孩将卖相糟糕的自制巧克力往男孩手里塞,垂下眉红了脸;晨间下楼的迷糊时,门洞口传来陌生女孩嬉笑嗔骂,另一端是男孩暧昧的回应。甚至某一节草药课,尼尔在一片刺耳的曼德拉草哭泣中,趁机对克兰拉说:“把我介绍给莱丝莉,可以吗?”

    

    克兰拉依旧记得,他将莱丝莉名字那个尾音念得那么柔软,而又那么明亮昂扬。

    

    可是很不幸,克兰拉不忍心告诉尼尔,莱丝莉并不喜欢他。莱丝莉喜欢的是一个拉文克劳的五年级学长,也是他们学院的找球手。莱丝莉每天寝室夜聊时,都会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们,他有多帅,成绩多好,多有魅力,一直到把她们的耳朵都磨起茧子,大家都求着她,要么闭嘴,要么快点直接上手,不要成天磨磨唧唧。十三岁以后,相比起克兰拉和波莉安娜这样,随着年龄增长更愿意把头发留长,莱丝莉似乎反其道而行之,她把一头漂亮的浓金色长发剪掉了,如今她的头发短到耳根,个子倒是长得很快,这让她从某种程度多了些男性的英气。克兰拉偷偷问过波莉安娜,莱丝莉喜欢的那个拉文克劳学长,是不是真的很帅。“不帅。”波莉安娜这么回答。

    

    其实并不是,那个拉文克劳着实出彩,只不过波莉安娜讨厌那样的类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感觉。但若是让她说出什么叫帅,她自己也说不明白。而且恼人的是,她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又冒出扫帚棚前的小家伙,尤列亚,尤列亚,她想,他确实长得挺不错。噢,他妈的,波莉安娜在心里嗟了一句,去死吧,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罢了,顶多算是个漂亮孩子,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小孩,怎么地就成天跑到她脑子里作祟来了。

    

    克兰拉搞不明白,既然波莉安娜都说了那个人不帅,为什么莱丝莉还是固执地一遍遍强调他的魅力程度。克兰拉由于缺乏视觉感知,她对“帅”这样一个词汇其实并没有概念,她对于一个人的判断,大多取决于那个人给她的感受,譬如气息,譬如谈吐,譬如笑声,譬如举动,如此种种,得以划分这个人在她心里的远近。而令她惶惑的是,若是按照她这套判断标准,她不得不承认,她正在不由自主地被艾尔林特吸引。对于一个盲人而言,感情的知觉同样存在,只是它未必如同视觉成像那样直接、富有冲击力,而更需要某种催化剂予以证实。她这几年,依旧保持着和艾尔林特一起学习的习惯,这一年也不例外。他们依旧每一个晚上坐在靠窗的老位置,写完题目以后互对答案,或是讨论难题,或是一同熬夜对付论文。尽管她能察觉到不少女孩对此拈酸风言,在她背后说三道四。所有人都说,艾尔林特是个相当好看的人,克兰拉对此也略知一二,若是问周围的女生“你喜欢谁”,毫不夸张地说,没准儿三分之一的人都会回答“艾尔林特”。其实相较于“帅气”这样的字眼儿,他的模样更偏向一种典雅的精细,更具有某种复古感的风致。曾经眼睛明亮的漂亮孩子,法国血统所流露出的那种讲究,那种风情,在他十三岁这一年逐渐爆发,他的举动,他的声线,他的笑,都带有一种管风琴一般的柔和,而这样的感觉对于周遭的人而言,无疑更具有吸引力。

    

    只有克兰拉依旧觉得他没怎么变,她第一次遇到艾尔林特,她对他说,“你是绿色的,墨绿色的。”如今她依旧这么认为,他给她的感觉很像某种林木。尽管他的声音变了,相比之前脆脆的孩子声线,此时更像某种弦音,但他笑起来却还是清凌凌的。他开始蹿个儿,如今已经比她高得多了。但他们还是一起开玩笑、一起抄作业、一起上课讲话的伙伴。这一点不会怎么改变。

    

    唯独让她有些担忧的是,她觉得上了三年级之后,他的身上似乎多了某种忧郁的——不,并不是一种气质,而是实实在在的、真切的悲伤。他话少了很多,经常一个人在角落发呆,上课也显得无精打采,几次测试都考得很砸。他这段时间,平均每月都要向学校请一两次假,然后不知所踪,过了两天以后又回来,却还是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令他们都百思不得其解。尼尔曾经偷偷和她们说,他敢肯定,他在半夜里听见艾尔在他的床幔里哭泣,尽管他尽力压抑他的哭声,但尼尔还是能听到。克兰拉曾经多次尝试,在他们谈笑或是一起写作业时,装作若无其事地朝他打听,关心一下他的情况,而他要么闭口不谈,要么就随便找个其他话题岔开。

    

    克兰拉无法得知,艾尔林特是如何将一切都伪装得若无其事,继续和她相处,做要好的朋友。尽管她同样在伪装,伪装她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留在他身边,做他要好的朋友。

    

    在这样的情形下,十一月份便走到了尾声,无边落木的时节。在寒潮抵达、温度剧降的前夜,落了一场极剧烈的暴雨,夹杂着冰雹,叮叮当当地在塔楼的玻璃窗上彻夜敲个不停。克兰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屋里很暖,床幔里的空气甚至暖得叫人发汗,让她不由得踢被子。暖炉噼啪噼啪,木炭燃烧时渗出些琵琶花药性质的甜香,而她心里骤浓骤淡,交替着深深浅浅的快乐与忧伤,在睡着的前一刻,她莫名回想起小时候听过的诗,诗中如是写,要不是听说过爱情,多少人会知道爱情,让我尝一滴蜜,我便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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