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道林格雷
樟木枝叶浮着一层呛人微香,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洪汛,下雨了,整个世界的白色长短直线,天空阴晦到落俗。
“你带伞了吗?没带的话,我们就得冲回去了。”
克兰拉和伊萨尔并肩走在走廊上,侧过头,廊檐外已经开始哗哗地挂下瀑布一般的水线,浓重的、冰冷的雨气浇进来,将他们发丝得脉络都沁得透凉。
“我带了,”伊萨尔在包里翻找了一下,撑开他的黑伞,挽住克兰拉的胳膊,将她往他那边拢了拢,“伞有点小,但咱们俩挤一挤,还是够用的,走吧。”
正是傍晚的下课时分,他们之间挨得很紧,伊萨尔一直紧紧地搀着她,给她带路。雨丝劈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城堡中的两片空地分处于塔群的前后,他们习惯从廊檐拾级而下,穿出东部的楼层,便是方形的淡灰的广场。在雨雾中,一柄柄撑开的伞,大都也是淡灰色,亦或黑色,放眼望去竟看不到丁点儿杂色,真就是如此素净。他们一面走,一面谈论、或许说抱怨着算术占卜多么强人所难。
自从课表中增加了算术占卜这门学科后,克兰拉简直把算数看得如陷阱一般难缠,正如前文所述,她是个记忆力过强而缺乏逻辑思维的学生,常常胡乱推测,对于题目妄下结论。她对数学没有悟性,加之许多抽象的逻辑无法用语言解释,她对此更是头疼,即便提高了速度,她也分不清各个题干之间的关系。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伊萨尔给予了她莫大的帮助。几年前,圣诞前夜带她穿过树林,只为了看一眼冬萤的孩子,如今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年,神话中纳西索斯一般的美貌。伊萨尔在两年前被分进斯莱特林学院,开学没几天就因为旧病复发,不得不休学将近半年,天气暖和后,他回了学校,由于病情反复,也经常请假,课业断断续续。克兰拉便几乎没有和他搭上话的机会,或许说,她连见到他的机会都相当少。二年级以后,伊萨尔病情好转,他重新拾掇课业,正常上学,他们的友谊又恢复如初,甚至比曾经还要坚固。
伊萨尔的身体容不得他过劳,所以他在大部分课程上的表现,都成绩平平。但他在算数和理性思维方面,和大部分男生一样,处理得游刃有余,甚至比他们更具天赋。他常常与克兰拉在图书馆一块儿讨论题目,她把自己不明白的地方指出来,他便会一点一点、耐心地给她讲解。他有独特的分解题干的办法,右手翻书,左手在克兰拉摊开的手掌上,画出一些题干中所要求的几何图形或者数字。很多图形她无法理解,例如正多边形,例如菱形,例如弓形。他便用指尖画在她摊开的手掌上,很慢地、一遍遍地描摹,直到她弄懂为止。和艾尔林特系统化的讲解不同,伊萨尔的教法比较动态,他擅长把人向外引,推动她去求索题目以外更多的变式,“摊开来想,莱拉,把题摊开来想,你能做到的”,他常常这么说。他很会鼓励人,伊萨尔明朗而情绪化的反应,让人觉得他是那么快乐而又单纯,同两年前一样,如今他回来了,也将许多活泼又生动的日子一并带回。
走到了空地的另一头,已伊萨尔照例先将克兰拉送回格兰芬多塔,目送她钻进门洞后,他一个人离开,从八楼一直往下,走在通往斯莱特林休息室的路上。
今天的楼道似乎格外拥堵,在另一条走廊上,围着一大群黑压压的人,伊萨尔感到稍许不满,从人缝间钻过去,想绕到另一头找条路走。
他正皱着眉对周围说着“借光”,一片窃窃私语忽地从周围腾起,随即人群中忽地爆发出一句女孩的尖叫——
“萨西诺恩,我喜欢你!”
人群亢奋地欢呼,演变太过忽然,伊萨尔一下子挪不动步子了,他只知道愣愣地站着,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都没有去捡。某种冲动驱使他想要直接离开,或是说逃走,但是他的身体不听他使唤似的,他在人群外围踮起脚,努力去望包围圈的圆心——的确是萨西诺恩,就是属于他的那个萨西诺恩,世界上难道还有几个萨西诺恩呢?他的对面是一个赫奇帕奇女孩,头上别着玳瑁发卡,稍显蓬乱的卷发明显已经仔细梳理过,她正带着一脸憨涩而期待的眼神,抬眼望他。
“萨西诺恩,”那个女孩挤到他面前,几乎把尖鼻子凑到他脸上,“我喜欢你很久了,这个,这个是我自己做的,送给你。”
她神情激动得近乎无法压抑,哆嗦着递上一盒巧克力。看来是自制的,卖相并没有多好看。眼前一切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而让伊萨尔出乎意料地,萨西诺恩却笑了,仿佛是在为一个不好笑的笑话而笑一般。这让他感觉胸口痉挛起来,这感觉使他相当不畅快。可他却又被施了石化咒一般,怎地也动弹不得,只能站在原地,任由事态发展。
“答应她!答应她!”人群开始躁,开始起哄,一浪一浪的声响,只将伊萨尔激得头晕目眩。
他朝后踉跄了两步,捂着胸口,仿佛泅水而呛的人一般,大口喘了几口气,努力将自己的胸腔舒张到心脏得以跳跃的程度。
“答应他!答应他!”人群的呼喊更炽了。
接着,他几乎是头也不回地朝着另一条走廊跑去,一直跑到再也听不到人声的地方,他忽地瘫坐下来,在墙角屈起膝盖,抱紧了自己,努力降低自己的重心,只觉得胸口的压迫感让他反胃,让他想要作呕。他抖着手在书包里摸药,没摸着,再摸,书包被碰倒了,东西哗啦一声翻倒在地,墨水瓶打碎了,课本摊开一地。
人群中央,萨西诺恩依旧在笑,多么好看的笑。
“对不起,”他努力回忆女孩的姓名,但是想不起来,“小姐,真的对不起。”
伊萨尔趴下去,直着胳膊去捞滚远了的瓶子,狼狈的姿势使他的脸磨着地,漂亮的面庞上,汗水和灰尘糊在一起。
“你真的不考虑考虑我吗,萨西诺恩——”
他用指尖去够,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抓到了。
“对不起,我觉得我们真的不合适。”
他下意识地开瓶盖,手心覆上嘴唇,没有水,他就这么干吞下去,药片顺着喉管溜下,硬生生地硌嗓子。
“萨西诺恩,我喜欢了你那么多年——"
他捂着脸咳嗽,仿佛有什么在咬他的脖子,那滋味像是一场囚禁在陷阱中的暴风雨。
“对不起,非常感谢你,”萨西诺恩微笑着欠身,“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伊萨尔静静地趴在地上,等待着自己冷却。他脸庞贴着地面,额发被汗水黏湿,一绺一绺粘在额头上,胸脯起伏着,心头沸腾的潮汐正在渐渐褪下,远去,远去,如同一锅柴薪燃尽的水。
“而且,我也喜欢了他,很多年。”萨西诺恩说。
伊萨尔翻了个身,面朝上,望着廊檐浇下的大雨。
他还是活下来了,又一次地,活下来了。
伊萨尔回到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半,休息室正是人满为患的高峰期,他把袍子的兜帽拉起来,沿着墙边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溜过去,试图徒劳地避开周遭好奇的目光。他知道自己的模样此刻准是狼狈,书包上带着墨水痕迹,袍子上沾了灰尘,头发汗湿,脸上全是汗水和尘土糊在一起的污渍。
萨西诺恩坐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边上,面前摊着论文,还有很厚一沓大部头资料,他英俊肃穆的侧脸被绿色火光映得分明,在角落的光线下,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显现出一种诡谲的暗纹。伊萨尔在墙角搁下书包,然后顺手拖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来,默不作声地抽了本书摊开。
“借我一下你的墨水瓶,诺恩,”他说,语调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感情,“我的那瓶不小心摔了。”
萨西诺恩抬起头来,望着他的模样,疑问般地皱起眉来,稍稍愣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从旁边抽了面纸过来,很自然地伸手去给他擦脸。伊萨尔闹脾气般,偏过头躲了一下,望见对方有些不悦的神色,最终还是很乖顺地凑过去,任由他替他擦净那些污渍。
“怎么弄的?”他问。
“摔了一下,没什么。”
“受伤了吗?”
“没有。”
相当寡淡的对话。
“你其实可以用清理一新的。”伊萨尔闷闷地说。
萨西诺恩望了他一眼,将手肘往上移了半寸,替他擦掉眉角的最后一丁点污痕。
“我不想拿魔杖指着你,伊安。”他说。
那点污痕怎么也擦不掉,伊萨尔皱了一下眉,萨西诺恩才发现那是一个疤痕,而且是一个旧伤。
他默不作声地放下了手,将自己的墨水瓶推到他们俩中间,伊萨尔的笔尖在墨水瓶里蘸了一下,停在书页上,却只留下一个浸透的墨点,并没有动笔。
萨西诺恩依旧望着他,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眉稍上的疤痕,那个伤已经很浅,不仔细看的话很难看出来。
“怎么弄的?”他又问了一遍。
“都说了是摔的。”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噢,”伊萨尔怔忪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早就有了的,我认识你之前就弄上去了。很小的时候,应该也是摔的,或者不小心被火燎了一下,记不清了。”
他们都静静地彼此相对着,隔着小小的一方桌子,他能看到那些绿色的火光跳在他深蓝色的瞳孔、金色的发丝上,每条脉络历历清晰。眼前的人已经俨然一个少年,好看得近乎如同雷诺阿画展里最明丽的一挂人像。此时的他和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轮椅上的漂亮孩子,同样坐在炉边被火光舔舐,那么的相似,却又那么的不同。他们离得很近,很近,如此之近,近到他生发出凑上身子去吻他的冲动。然而伊萨尔躲闪着他的目光,就连对看一眼也是不敢,两人面对而坐,彼此竟是赧然。
“今天的事情,你看到了,是吗?”萨西诺恩问。
伊萨尔望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同他赌气一般,硬是一言不发。
萨西诺恩笑了一下。
“你吃醋了?”
伊萨尔又看了看他,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很缓慢地摇了一下头。
“没有。”他说。
过了一会儿,仿佛还是捺不住一般,伊萨尔忽然问道:“你答应她了吗?”
“没有。”萨西诺恩说。
男孩静静地望着他。
“是因为我在场,才不答应她吗?”
“不是因为你在场,”他顿了顿,“是因为你。”
伊萨尔微微地、带着点儿苦涩地笑了一下,他们面对面地凝望了好一会儿,他们都处在暗处,他的角度微微朝外,偶尔有光打过来,或许是烛光,或许是火光,在他的额角,或是发旋上停驻一下,便又弹开,很迅速地。他处在稍亮一些的地方,而萨西诺恩坐在更暗的暗处,伊萨尔却仍旧能看到他曜岩一般的眼睛,深深地映着他的倒影。
“我们都进不了天堂,诺恩。”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如此说。
“是啊。”萨西诺恩说。
“是我毁了你,算吗?”
伊萨尔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脖颈,他的手很冰凉,而对方的皮肤那么暖热,动脉在他掌心里,一下一下地跳跃。
“那又怎样呢,”萨西诺恩笑了,“难道你会在乎吗?伊安?”
“我在乎,”他点了点头,接着却又摇头,“但如果你不介意这些,我也可以不介意。”
我不介意。萨西诺恩在心里想,我不介意。
你讨厌苦味,讨厌沉闷,讨厌伤痛,讨厌一切悲剧结局。你总是嫌弃我不爱吃甜食,你总是嫌弃我性子太闷,你总是嫌弃我话少,你总是嫌弃我没有幽默感,你还总是嫌弃我只会对你讲王尔德。
你不知道,伊安,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王尔德是如何眷恋着阿弗列德道格拉斯,他的金发美少年,他的缪斯,他的快乐王子,他的一切复一切的灵感来源。他将道林格雷肖像读了十四遍,他便爱他。世人夸他的笔锋多美,他便用这笔一日一日地在作品中雕刻他,快乐王子是他,玫瑰少年是他,艺术之神是他,他在他的文本里活,甚至比真正的恋人更美。心本是用来碎的。The heart was made to broken.快乐王子里如是写,怎样地惊心动魄,正如我爱你。
我们都上不了天堂,伊安。世上本没有理想爱情,只有属于自己的亲密关系。
这都是无常的,爱不是关系,爱只是一种感觉,等你长大了,或许会明白,或许永远不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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