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短暂性
“名字?”
“艾尔林特·帕特罗夫。”
“霍华德·帕特罗夫的家属?”
“是的。”
“来探视吗?还是办其他手续?”
“只是探视。”
前台的工作人员几乎没有看他,低下头,笔尖在登记本上漫不经心地草写,一只手支着额边,口角冒出一个巨大的呵欠,明显对圣诞前夜强制安排的值班厌烦透顶。
“你只有半个小时,”她又打了个呵欠,一副倦懒的慵态,“今天是平安夜,九点钟以后住院部就下班了,探视时间会比平时短些,病人需要休息。没有别的什么要紧事,就最好尽快吧。”
“好的,我明白。”
艾尔林特把脸扭过一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医院里凛冽的味道,他对这种味道熟悉不过,无非是喷洒了过多的来苏,然而并不令他讨厌,甚至有一种老朋友一般的喜爱。从好几年前,他跟着霍华德一起生活时,就已经同这味道相熟了。那时他还算个孩子,没有人陪着他,霍华德上班时便会把他捎上,他每天从医院的东边走到西边,穿过百叶窗之间的缝隙,树影,鸟叫,室外的草地湿漉漉的,艾尔林特一路小跑,一直跟着他,那种消毒水的味道如影随形。最炎热的仲夏,霍华德每天给他一西可的零花钱,让他去买冰淇淋,一楼有自动贩卖机,红色铁皮,百叶窗降下来,很规整,把阳光推得好远。
一个治疗师在前面走着,带着他走过走廊,狭长的方形空间像个白茫茫的空壳,一扇扇门半开半阖,使他莫名毛骨悚然。他知道最尽头的那个房间,里头仪器林立,以及冰冷的金属味,精密电镀的烤漆味,而这正是他此刻要去的地方。
“患者由于小脑中风,并发了血管性的阿尔兹海默症,”治疗师一边走,一边在他前面说着,“认知功能出现了严重障碍——用大白话来说,就是意识很模糊,脑子不大清楚了。若是他说出一些不太符合情理的话,也请您不要过分地刺激他,如果能顺着他的意思,就更好了。”
眼前的门忽然打开,霍华德躺在对面的床上,背后垫着两个高枕,他的嘴角和眼角都朝着一边歪斜着,眼前的霍华德和他记忆中强健、矍铄的爷爷判若两人,这让艾尔林特觉得熟悉却又陌生。这一切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
老人在对面看了他半晌,嘴里忽然发出一种含糊的嗡鸣。
“克洛德。”他说。
类似一种呜咽,说的是法语,近乎是闭着嘴讲的,非常含混,但艾尔林特还是听懂了。
他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本该是意料之中的,他却还是错愕。
我该怎样面对他好呢?我该说什么?这想法令他心神恍惚。
“克洛德。”
他直直地望着艾尔林特的眼睛,又唤了一遍。
“是我,爸,”艾尔林特走上前去,“我在这儿,是我。”
霍华德依旧愣愣地望着他的眼睛。他不认得我了。艾尔林特想。这让他不由得鼻子发酸。
“我来看你了,爸。”他又用法语说了一遍。
霍华德咧起能动的一边嘴角,他在笑。艾尔林特却想要落泪。
对方又闭着嘴发出另一种更奇怪的、动物一般的声音,这回彻底让人听不懂了。
“您说什么?”艾尔林特凑上前去,在他面前蹲下来。
还是那种呜呜的声响,对方又重复了一遍,明显有些着急了。
“艾尔在哪儿?”他这样说。
艾尔林特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忽然流泪了。
“艾尔去学校了,”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这么说,抚摸着老人的手背,“艾尔很好,艾尔上学去了。”
霍华德静静地看了他一小会儿,他们望着彼此,他似乎要抬起手来给他擦眼泪,然而只是动了动右手指头,什么也做不到。
你为什么哭?克洛德?
因为我见到你了,我真的很高兴。
不要哭了。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哭。
不要哭了。
好的,我不会哭了。
离开医院的时候,天际落雪了,非常大的雪,在街道上愈积愈厚。傍晚还不太冷,到了夜里,气温却急剧下降。艾尔林特的衣服穿得少了,不得不把领子立起来,把手收进袖子里,然后再用袖子捂住耳朵。他走到对面那条稍稍繁华一些的街道去打车,路上一派圣诞前夜的盛景,街灯、道路上全都装饰着彩带,辉煌的橱窗连成一片,玻璃和镜面布满过路人的笑靥,首饰和礼品灿若繁星地陈列着,他却只觉得冷,街上寒风扑面,比起冷,或许更觉得孤独。
所有人都赶着回家团圆,街道相比往日更为空旷,他在街角站了将近二十分钟,没有叫到一辆车,发丝和衣服上全都落满了雪花。不得不再走到更远的一条街去找地铁站,转了两趟地铁回家,等到他掏钥匙开门的时候,手指抖个不住,近乎没法对得准钥匙孔,雪花在他身上融化,他全身都湿透,已经冻僵了。
进了屋,里头一片漆黑,一股呛人的烟尘味道,尘埃被气流微搅,一开门便腾扬而来,呛得他想要打喷嚏,昭示着这间屋子将近四个月没有人味儿的萧条。他摸索着去墙角找开关,不小心踩到什么,差点绊了一跤,好不容易开了灯,整个空间亮起来,他不由得庆幸物业没有停他们的电,当然暖气是早就停掉了,屋子里头冷得像冰窖,甚至比室外还冻人。顶角积着黑黑的蛛网,而蜘蛛早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沙发上也是很厚的积尘,然而他没有心思去管了,他浑身湿透,太冷、太饿、太累了,用手拍了拍灰,就直接摊上去,一面环视着这间屋子,到处是祖孙俩共同留下的痕迹。霍华德总是在窗台上种花,当然现在是全都死光了,只剩下一列枯茬儿;木地板被艾尔林特日复一日地跳来跳去,早已软塌塌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偶尔可以听到楼下大声唱歌;墙纸是霍华德自己贴的,结果艾尔林特觉得无聊了,开始手痒,就跑过去撕下来一块,结果只能重贴,贴了一层又撕掉,又贴一层又撕掉,家里的墙纸很像千层饼干,永远都撕不完。
他一直躺着,躺厌了,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换一套干衣服。艾尔林特房间的色调是灰蓝色的,墙纸和床被亦是,他的房间比较昏暗,结构很像阁楼,灰尘也是大得很。甚至连窗子都没有,只在较高的地方开有一扇天窗,用于通风。然而艾尔林特喜欢这感觉,在晴朗的夏夜里,他平躺在床上,可以望见窗玻璃外透出的星天,以及月光,就这么渗下来,在床褥上打下一方洁净的掠影,随着月轮的变换而移动,直至黎明。他每晚就躺在这片小小的星空下,犹如情调非凡的剧院。房间右侧是一个木制书橱,里面大多都是麻瓜小说,阿加莎·克里斯蒂或者托尔金。他的书桌摆在边上,桌面很干净,东西都收拾掉了,只在角落搁着那本《香水》,里面夹着那张他和克兰拉的合照,尼尔给他们拍的,被他夹在格雷诺耶第一次遇见萝拉·里希斯的那一页。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选择这本书,为什么又挑了那一页,他只是这么想。
他换了衣服之后,又晃出房间,漫无目的地进了爷爷的屋子。霍华德的房间比他的更透光些,有一扇窗户,现在窗帘是拉上了,整间屋子半明半昧。他一眼望见窗台上有一盒未拆封的蓝尚三五,白底蓝边的盒子,他拿起来,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稍稍沉思了一下,然后去抽屉了翻了个打火机,学着霍华德平时的样子,像个老手一样拆了烟,夹了一支叼在嘴里,用手掌小心地拢着火,笨拙地点烟,第一口还没全吸进去,就剧烈咳嗽起来,被那味儿直接呛出眼泪。他就这么倚着窗台坐下,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一下又一下地抽着,虽然没有一口抽得利索,可他依旧不肯放下。过了一会儿以后,他将那半根烟灭掉,将几乎还剩整包的烟和打火机塞进口袋,掩上门离开了房间。
他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开始感到饿,去食品柜翻了一下,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吃的,仅剩的饼干也大都受潮发霉了。他又去开酒柜,里面还有酒,除去父亲还在他们身边时,爷爷常常喝的罗斯柴尔德,还有一瓶干邑的白兰地,他知道这是烈酒,却令他莫名地兴奋起来。除了小时候好奇,用舌头舔一舔以外,他从未真正地喝过酒,他在酒柜上拿了高脚杯,开了瓶盖之后,给自己斟了半杯,照样先用舌头舔了一舔,苦得他皱起眉,然而没有犹豫,他一仰头直接灌下去,任由那些苦辣的酒浆烧着他的嗓子,一直翻滚着烫到他的胸腔里,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已经燃烧殆尽了,这滋味比抽烟更不好受,他俯下身捂住胸口,咳不出来,只觉得反胃。
后来他一连灌了许多杯,那架势就连最能喝的酒鬼都会为之乍舌,就算是酒量最济的人,也不敢将如此烈的酒连着好几杯一口闷。艾尔林特精神失常一般做完这些以后,他开始感到恶心,觉得胃里好像伸出来一只手一般,抓着他的五脏六腑,胸口钻锥似的剧痛起来,他又跑到盥洗池呕吐。没准儿我已经胃出血了。他一面想着,一面掏空身体一般,将自己吐了个干净,头痛得裂开似的,太阳穴边上的动脉突突地跳。我大概醉了。他想,浑身无力地瘫软在木地板上,望着污黄的天花板。他开始流泪,开始傻笑,一边笑一边哭。最初的痛苦已经渐渐地过去了,他开始感觉脑袋越来越晕晕乎乎,全身轻飘飘的,精神已经自行拟人化,要急切地抓住点儿什么填塞到心里,堵住空虚的胸腔,各种乱七八糟的思绪、回忆一并爆发出来,挤压在他此刻已经相当狭窄的清醒思维里。他真的流泪了。他想起父亲,他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在圣心大教堂的高地,俯瞰整个蒙马特尔的夜色;父亲抱着他转圈,欢叫声那么亮,惊飞了巴黎荣军院前的灰鸽;他又想到母亲,她打他,骂他,他缩在肮脏的角落,不敢吭声;他想起圣芒戈走廊的长椅;红色铁皮贩卖机里的三色冰淇淋;那些规整的百叶窗;湿漉漉的绿色草坪;父亲临走之前,将脖颈上的银色六芒星取下来,郑重地挂在他的脖子上,艾尔,艾尔,艾尔,他唤他,不要忘记我,艾尔林特。
大卫之盾,所罗门的封印,六芒星。不会坠落,或是已经坠落的,不要紧,这都不要紧。离得太远了,只能看见,只能明白它的存在,然而永远也得不到的,艾尔林特,明白吗,艾尔林特。噢天啊,或许我已经疯了。他想。该回来的都不会回来。四年了,您没有回来,您答应我第二天就会回来的,爷爷变成了这样,我该怎么办。人为什么要活着?活着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痛苦?我平生最大的愿望是保护你们,到了最后谁也保护不了,无论如何也够不着的距离。我疯了,疯了,全都疯了。六芒星,去他妈的,或许我该去死,不然这一切就永远没个完。
一氧化碳中毒的人会带着绯红的脸色死去,就像睡着一样平静。他忽然想到魔药课本上这么写。他不由得微笑起来,真是美丽的死法,甚至有点儿浪漫色彩。
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量,支撑着他从木地板上爬起来,扶着墙,跌跌撞撞地,朝着厨房走过去,脸上甚至带着神经质的笑容,仿佛每走一步,就距离幸福的终极又近了一点。去吧,有什么可怕呢,你可是个勇敢的格兰芬多。
就在这个时刻,电话铃声忽然大作,潮水一般灌满了整个空间,和酒精分子混杂在一起,让人难以判断哪一个更剧烈。
艾尔林特浑身颤栗了一下,他忽然停住,再也动弹不得。
他知道是谁。
亮而聒噪的铃声在他耳鼓里愈来愈响,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他愣怔在原地,被抽空的意识似乎又一点点地,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你是绿色的,墨绿色的。有人这么对他说。有人在笑,清粼粼的笑,一对虎牙,唇边漾着酒窝。金色的发丝,他的脸颊埋入她的怀里,橙花一般香而软。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落在他的眼睛上。他的意识愈来愈清醒,像是大梦一场的人忽然醒来一般。
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克兰拉靠在陋居的电话边上,听着那边的忙音,嘟,嘟,嘟,一声又一声,迟迟没有人接。她心里感到愈发不安。他们在圣诞节前约定了打电话的,从一年级的平安夜开始,这个习惯已经延续了两年,今年是第三年,他们每年圣诞前夜打一通电话,闲聊一会儿,互道圣诞快乐,感受着静寂与喧闹两个端点之间,属于他们的、隐秘的喜悦。
那边静默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连着多少声忙音后,忽然传来喀哒一声,然而没有人声,只是微微的鼻息,以及哽住的喉音。
“艾尔?”
那头没有说话,几秒钟后,她听到了泣音,一开始只是压抑地,后来愈演愈烈。冰冷的雪夜里,听筒那端的少年痛彻地哭喊,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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