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尾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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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尾奏

二零四五年的倒数第二天,美国东海岸北部降下一场豪奢的雪,那份小说世界里才有的非凡,精致而豪奢的纽约城似乎重新回到了上世纪初,风情万种的时代。林肯中心的建筑在纷纷扬扬的夜雪里若隐若现,映耀着濠潆的灯火,享誉世界的顶级艺术殿堂,凛檐峻宇,白殿丹萦。大卫格芬厅内座无虚席,国际级的表演会场,此刻宾客如云,人人身着晚礼服,罗衣从风,仿佛要奔赴最盛大的节日。雪色的月华下,黑色正装的青年迈入大堂,就座于中间偏右侧的席位,蓝眼睛在雪夜与月光的朗映下,说不出的流丽,而他褐色的发丝被水晶灯与壁辉衬托,却又极致温柔。

    

    幕后的灯光相比起台前,晦暗些许。后台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为这场盛会做着最后的准备。多露西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一下头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和衣着,便再给大提琴校一遍弦,调节了尾栓的高度。紧张和兴奋快要把她穿透了,后采的媒体就在距离她不远处,偶有闪光灯落在她的角落。乐团试音的声音依稀透过帷幕传进来,她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确认运弓时的力度无可挑剔。

    

    她静静立在后台,她听见观众席掌声如雷,热烈得让人甚至透不过气来,她知道指挥入场,她放任自己去想象,台下是怎样一幅观者如垛的盛景,所有人望眼欲穿,所有人翘首企盼,所有人屏息凝神,无数人魂牵梦萦的伟大殿堂,近三千个席位,无一缺席。

    

    而三千个位置里,没有他。

    

    要是他在该多好,可是没有他。

    

    她当然可以想象他在,想象他就是三千人中的无名一支,仰着头,笑着,望着她,为她骄傲,为她鼓掌。然而那只能将现实衬托得更令她难过。有什么意义呢?

    

    七点三十分,观众席的灯光由远至近,一排排熄灭,黑暗的维度愈来愈宽,直到将所有的明丽笼聚前方,舞台倏然灯火通明,全场掌声雷动,指挥一身白礼服,扬起手,序曲响起。

    

    茱莉亚学院交响乐团作为主办方开场,海顿九十四号交响曲《惊愕》。中低音弦乐器有节律地擦弦,小提琴列席伴主旋律,进鼓,第三分钟左右,倏尔从端庄爆发为瑰丽,盘旋的曲调交叉往复,带有某种螺旋式推进的趋势,却又蓦地转弱,圆号与萨克斯风,再次推进,乐团齐奏,直到收尾。台下爆发掌声,台上却又肃穆。

    

    第一个小组节目在格里格抒情小品之后,灯光亮起,杰森一眼便认出了她。一袭黑色长裙,月华一般的追光打在她身上,她扬起头,对着全场绽出动人的笑,然后运弓,大提琴略带忧伤地婉诉,身后钢琴的伴奏如流水一般,款款而至。

    

    这是一首惊艳全场的Liber Tango。一串钢琴和弦之后,小提琴手奏主旋律,多露西开始低音擦弦,然后再次互换,大提琴奏主旋律,小提琴高音擦弦,几个人的配合浑然天成。音乐也有浓墨重彩,亦或起承转合,任由它和精神世界轻松共鸣。杰森近乎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上的她,他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担任级长、主席、院队队长,大都是俯视的高位,永远是上位者的姿态,他从未像此刻一般,如此痴迷而又沉沦地仰望另一个人,任由她轻易地波动他的神经,绕过他的层层阻碍,仿佛知晓他的喜怒哀乐都藏在什么角落,用什么前奏,用什么曲调,准确无误地将他俘获,她在笑,那么文雅,却又耀目到让人移不开眼。

    

    演奏过半,大提琴和小提琴的协奏愈发急促,在一串急转直下的曲调后,舞台左右两边分别进鼓,手鼓和架子鼓的节奏一下带起了氛围,周遭的空气活泼起来。多露西握住琴颈,琴弓夹在拇指和食指间,开始用手指拨弦,她的指尖在那些金属弦丝上跳跃,和着鼓的节奏,演绎出一种略带爵士的感觉。全场倏地被点燃了一般,所有人都被这精妙的编曲设计所折服,论质感这或许更接近于灵魂,如同某种血液,往人的胸腔内灌流,让他们的思绪得以运作。直至尾声,短短三分钟的时长,盛放了太多的内容,得以不断地被延伸或是演绎,在还意犹未尽之时,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多露西拉出最后的尾音,结束的休止符如同流星一般,俶尔远逝。

    

    全场愣怔之际,台上的人却已经起身,多露西一手扶着琴颈,另一只手提着裙摆,鞠躬谢幕,起身时和周围的同伴对视一眼,脸上的笑容忽地变得顽皮而又活泼,在排山倒海的掌声之中,或许没有人注意,然而杰森却捕捉到了她唇角的弧度,是他最熟悉的那种笑,天知道他爱极了她那样的笑容,而她此刻在笑,对着几千名观众这样笑着。他整颗心仿佛被什么紧紧抓住一般,甚至忘了如何鼓掌,他近乎要陷进去了,只想对她心无旁骛地臣服,为她毫无保留地倾倒,这滋味实在太好,让他甘之如饴。

    

    协奏结束,多露西回到后台,不住地有人在边上称赞她的表演,甚至直接到她面前来,毫不吝啬地献上溢美之词,那一曲漂亮的探戈确实折服了全场。她一面说着谢谢,心上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或许是遗憾,还是沮丧?没有他在场,她照样能做得一样好,不是吗?可是她为什么那么希望他就在台下,看一看她今晚的表现是多么出彩,多么令人叹为观止,若是能有他为她喝彩,她该有多开心啊。

    

    现实没有给她消化情绪的时间,候场时间并不很多,三个学院最后压轴的交响乐即刻开始,这是整个音乐会的重头戏,容不得半点疏忽,所有人到了这个环节,精神全都为之一振,个个神情肃穆。曼哈顿音院排在第一个上,管弦乐团马上集合点名,列席到位。

    

    最后压轴的时间,多露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尽管她并没有出错,表现也算中规中矩,然而这和她平时排练的状态比较,的确相差甚远。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非常漫长的九分钟,不同于之前协奏作品推进感极强、极其抓耳的编曲,最后的交响乐还是古典的风格,甚至平缓到近乎没有任何记忆点,的确很像是在音乐会或者演奏会上压轴的类型。然而随着乐曲的进行,她心里却愈来愈逼仄,九分钟漫长、不安而亢奋,各种心绪在身体里挤压,而显得更为难熬。她脑子似有似无地,闪着许多回忆,大多是关于他的。她想起很多年前,他分院时望见她的那个笑容;她想起他每一次作为主席演讲的模样,气派但又大方;她想起他吻她,他吻得全天下最温柔;她想起他在球赛上为她挡掉游走球,其实在那之前,她心里早就不生他的气了;还有他的眼睛,湛蓝的,英国南部的朗润天空,又像北大西洋的清澈海水。没有人看透她心里的思绪,她将这些掩藏在她无懈可击的演奏之中,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所有的节目都结束,院长上台致最后的礼辞,后台却已经欢腾一片。所有人紧张的神经都松弛了,乐团的学生们聚在一起,庆祝演出圆满成功,半年紧锣密鼓的筹备可算全部落幕。同学们互道着新年快乐,开了酒庆祝,不时有人前来赞美多露西的出色表现,有本校的,也有其他学校的。他们与她碰杯,给她劝酒,她在觥筹交错间穿梭,放纵自己一般,不知不觉干了一杯又一杯,拍纪录片的相机对准了她,镜头上甚至还沾了酒沫,拍她谈笑,拍她畅饮,多么璀璨,多么美的一幕。她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但她不在乎了,仿佛要在这一刻彻底尽兴一般,那些委屈,那些压力,那些不公,一切都结束了。唯独令她挂念的是,要是他在就好了。她想。

    

    多快乐的时刻。要是他在就好了。

    

    致辞结束,所有演出人员上台谢幕。谢幕持续了将近七八分钟,台下掌声雷动,一遍又一遍、震耳欲聋的bravo响彻全场,仿佛永远不会停息,他们在台上,手拉着手鞠躬,恣肆着年轻的笑靥,多么动人,谢不完的幕啊,比表演更精彩。多露西站在他们中间,台下媒体的镁光灯闪成一片,她的眼前却模糊不清,是眼泪吗?她眨了眨眼,但没有泪水,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飘飘,头脑发晕,她的脚步有点儿不稳,而台下黑压压的一片观众,看不分明,而他们的欢呼,正在变成渺远、虚幻的回音,在她耳鼓里嗡嗡作响。

    

    她醉了,然而她以为只是流泪。

    

    多快乐的时刻。要是他在就好了。

    

    要是他在就好了。

    

    演出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只剩她醉倒在后台,抱着自己的琴,握紧琴弦,靠着窗台坐着,嘴角带着一点儿笑意。醉意不断地朝她脑子上涌,并不难受,只是有点儿□□的快意,推动着她去做些什么,找一个节点,去逃离,去爆发,找一个可以释放情绪的出口。

    

    她站起身,踢掉脚上的高跟鞋,拿起琴,光着脚走到舞台中央。

    

    人群已经散尽,偌大的观众席空无一人,只剩下人去楼空的舞台,她的脚步在舞台上静静地响着,这是万籁俱寂里唯一的声音,所有的追光灯已经灭掉,只剩下最边上几盏暗黄色的顶灯,给她的侧颜镀上柔光,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在舞台中央坐下,开始拉琴。

    

    那首独奏,被删掉的Allemande。

    

    轻快的旋律,循环往复地盘绕,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对着三千个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却只是孤独,非常充沛的、盛大完整的孤独,而她并不打算放掉这样的孤独。她一心一意地表演着这首被她自己无端夸大的独角戏,整个银河都开始在头顶旋转,愈是华美,愈是能察觉台下骇人地无声。

    

    或许是幻觉,她看到中间偏右的方向,似乎还滞留着最后一名观众。他一身挺拔的黑色正装,正朝她走来,沿着观众席间的过道,慢慢地、沿着她的旋律,一步一步走向她,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而她一面拉琴,一面望着他。

    

    他真像杰森,她想。

    

    他走到台前,站定,在第一排中央的座位坐下来,静静地抬着头,那对蓝眼睛就这么热忱地、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带着纯粹而浓烈的仰慕。我还有一个听众。她想。真好,我还能有一个听众,在这儿听我一个人表演。

    

    她拉着琴,而他凝望着她,大概是四周太过宁静,音乐也奏出了新的意境,将所有的凝视带上了感情色彩,她愈看愈是觉得他真像杰森,这让她有种流泪的冲动。

    

    一曲终了,台下传来掌声,她唯一的观众站起身来,为她鼓掌,掌声持续了很久。而她也站起身,像是无数次表演那样,一手扶着琴颈,另一只手提着裙摆,鞠躬谢幕。

    

    他站起身,朝她走来,她也朝前走去,站在舞台边沿,低着头,静静地望着他,他也抬着头,在舞台下仰望着她。大卫格芬厅的舞台那么大,此刻那么空阔无声,举世闻名的伟大圣地,所有音乐家魂牵梦萦的殿堂,近三千个座位空无一人,只剩唯一的表演者,唯一的观众,舞台上下,彼此瞩目。

    

    她看清了他的脸,真的是他,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人难以置信。

    

    他望了她一会儿,在台下朝她张开双臂,她顺势蹲下来,从舞台边沿跳下去,而他稳稳地接住了她,脸颊埋在她的发丝里,将她紧紧拥住。

    

    他闻起来也和杰森一模一样,好一个过分真实的梦,就连触感和嗅觉也是一样的。

    

    “是你,对吗?”她问他。

    

    “是啊,是我。”他笑。

    

    “这是梦,是吗?”

    

    “不,不是。”

    

    “这是梦。”她依旧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她听见他轻轻地笑,埋在她的肩上,鼻息吹过她的耳垂。

    

    “是啊,是梦。”他说。

    

    她踮起脚尖,扬着头,搂过他的脖子,不顾一切地吻了他,交换着彼此久违的气味和温度。他也倾下身子,揽过她的腰,加深这个吻,一点点地掠夺着她的呼吸,这更让她神魂颠倒。这是梦,这是梦,你必须抓紧他,不然他就会消失,梦境就会崩落。她对自己说,依旧拼命地搂紧他,只知道挂在他身上,不断地抬头索吻,而他也不停地低下头回吻她。至于他是怎样带她幻影显形、怎样抱着她上楼、怎样开门、她的后背是怎样贴上熟悉的床褥,她不记得,不清楚,也不想去清楚。只知道眼前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一下子变成了房间熟悉的天花板,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环着他的后背,把他的身子扳下来,紧紧地和她贴在一起,真是太出乎意料了,梦里的这个人吻起来也是和杰森一样的,温柔而又绵密。

    

    “怎么醉成这样?”他在接吻的间隙,贴着她的脸颊,悄声问她。

    

    她没有回答,依旧不管不顾地侧过脸,去够他的唇。其实她踮起脚吻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她醉了,从她口腔中,除了她温暖的香气,还能品尝到酒精的气息,没准儿还是烈酒,她一遍一遍的吻,差点儿将他也直接灌醉。她喝醉后变得格外粘人,他带她幻影显形,抱她上楼,一直到开门,整整一路,她仿佛脑子里只剩下接吻这一件事,抱着他就一直亲个没完,手也很不安分地在他身上作祟,将他的领结扯掉了,衬衫扣子也解开了两颗。他耐不住,只能顺着她,由着她,继续回吻她,让她吻个够。

    

    “我去帮你弄点儿解酒的东西,不然明天你得头疼了,”她终于吻累了,微微消停一会儿的间隙,他从她身上起身,坐在床沿上,抚着她的额发,“你乖乖躺一会儿,好不好?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陪你。”

    

    她睁着眼睛望着他,一脸迷茫的神色,委屈地呢喃了几个不成句的音节,仿佛什么也听不懂了,伸过手去捉他的手,用他的手心在她的脸颊上蹭着。

    

    “抱我……抱我……”她说着,一面皱着眉,模样看起来委屈极了,“你怀里是不是抱了别人……怎么都腾不出空子来抱我了……”

    

    “什么也没有,谁都没有,”他忍俊不禁,欺身上去,胳膊环过她的后背,紧紧地抱住她,“我怀里的位置,都是你的,都属于你。”

    

    他又握过她的手,贴在他的心口上,让她感受他胸腔里一下一下的跳动:“这里的位置,也都是你的,全是你的。”

    

    她愣愣地望了他好一会儿,又抬头去亲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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