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恻隐

下载APP

第二十八章 恻隐

开学以后,生活依旧如常,就连复活节假期也并不让人轻松,所有人都忙于课业。图书馆、礼堂、教室和公共休息室之间的四点一线,终点便是四柱床,入梦,六个小时或是七个小时之后,醒来,再开始下一个一模一样的轮回。日日复始。

    

    在这样的忙碌中,那一件事儿不知从什么时候传开的。

    

    大概是不久前,一次下课后,艾尔林特慢腾腾地在人群里挤着,边上紧挨着两个打打闹闹的拉文克劳,其中一个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书包的搭扣一下子松了,里面的东西劈里啪啦掉出来,散了一地。

    

    “真对不起。”

    

    他们连忙道歉,蹲下身来帮他一起收拾,周围的一些学生也纷纷俯下身来,将那些散落周围的课本、笔记本拾掇好,物归原主。

    

    在一片忙乱中,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滚动着,停在了那位拉文克劳的脚边,他伸手捡起来,正想还给艾尔林特,下意识地瞥到上面的标签,一下子怔住了。

    

    一瓶百忧解。

    

    “你——”他愣愣地望了艾尔林特半晌,“抑郁症?”

    

    声音不算很大,但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到。他们一下子停下了动作,就连过路的人也驻了脚步,一双双眼睛纷纷望着艾尔林特。

    

    “不,不是——”拉文克劳男生开始感到了慌乱,“对不起——我没有故意——”

    

    意料之中地,艾尔林特一下子抬起头来,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显现出一种仿佛要动怒,却又要落泪的神情。这令对方更不知所措,张口结舌,正想说些什么补救,艾尔林特却劈手夺过那个药瓶,用一种近乎类似刀刃的眼神剜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站起身,将书包抡上肩,挤开人群,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所有人都愣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只看到袍子后摆随着他的步伐,燕羽一般飘摇。

    

    “都散了吧——”那位拉文克劳尴尬地朝周围环视一眼,“今天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大伙儿都别到处乱说,影响不好——”

    

    话是这么说,但从那天以后,艾尔林特·帕特罗夫患抑郁症的事情还是传开了,惊愕、同情、怀疑、漠然以及看热闹之类种种情绪,伴随着小道消息一并发酵。当然他们并没有拿到明面上讨论,也更不敢到当事人面前揭底儿,大都是在背后窃窃私语,然而艾尔林特并不是完全感受不到,换句话说,正因为流言阴暗面的生长,他才更备受刺激。

    

    在这件事上,相比起其他三个学院,格兰芬多的舆论风气淡得多,但他们并不是一无所知,而是大家都生怕刺激他的情绪,同一个学院内,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也不想因为矛盾结下梁子。但也正因为如此,谁也没有去刻意安慰他,甚至没有人同他讲话,因为不知从何说起,大概是避免尴尬,或是怕他为难。大多数学生都鲜少有这样的经历,要么将他和精神病混为一谈,要么认为他太小题大做,似乎他和周围的人产生交流障碍一般,一下子多了一层隔膜。

    

    这样的压力下,艾尔林特一天天变得愈发沉默。他的模样依旧那么漂亮,眼眸依旧那么明丽,只是他不再笑,也很少说话了。

    

    他人的不理解、嘲笑、冷漠、无动于衷的看客心态,正消耗着他,让他进退维谷。

    

    而他愈是难堪,他人愈是不理解、嘲笑、冷漠、无动于衷。

    

    恶性循环。

    

    “或许你们该多去和他说说话的,”在早餐桌上,尼尔偷偷同波莉安娜和莱丝莉说,“他那么难过,我成天听见他夜里不睡觉,在他的床幔里头哭,有时候自言自语的。我真的怕他憋坏了,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儿来。”

    

    “是啊,他之前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波莉安娜说,望了望坐在长桌最末端的艾尔林特,“他从去年开始就一直不对劲儿,他平常都和我们坐在一块儿的。”

    

    “他变了,而且你们知道吗——”尼尔低下头,压低了声音,“他昨天晚上换衣服的时候,我看到——”

    

    “你居然偷看别人换衣服——”莱丝莉皱起眉来。

    

    “这不是重点,”尼尔烦躁地摆了摆手,“我看到他的胳膊上,全是一道一道的伤痕,很整齐的那种,一看就不是被什么东西抓的或者是摔的,很像是用刀割出来的,密密麻麻的,从手腕一直到胳膊肘全是。我本来想去问问他的,可是他好像知道我在看他一样,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把我吓坏了,我就没敢多问什么,怕刺激到他。”

    

    “可怜的艾尔,”莱丝莉摇了摇头,“大家都不乐意和他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也不是不愿吧,就是感觉不知道说啥好,干脆就不说了。现在就只有莱拉还总是和他一块儿了。”

    

    她说的是实话。在艾尔林特周围别扭不堪、闪烁其词的人际关系中,确实只有克兰拉还每天陪着他,甚至相比以前,他们更加形影不离。有时艾尔林特会觉得自己就像草丛里掉落的一个硬壳坚果,柔软的果肉藏在果壳里,不见天日,大概会随着身边的落叶一同腐烂。尼尔总是对他说,你要去多打球,去散散心啊,跟我们去霍格莫德玩,难过的事要和我们讲。之类之类的。但只有他知道,不是这样,这没有用,不是这样的。

    

    他每天晚上都会产生幻觉,有人在他耳鼓里,用他自己的声音冲他呼喊,你救不了他们,你救不了他们,没有用的,或许你该死去,一切就会结束,所有人就会快乐,不是吗,不是吗,不是吗,回答啊,艾尔林特。他被这震耳欲聋的声音激得几近流泪,辗转反侧,仿佛脑子里有千万只蚂蚁在啮咬一般,他把头藏在被子里,使劲儿捂住耳朵,声音反而清晰得叫他疯狂。然而这滋味他没法同别人讲,就只能任它封闭在他的脑子里,不能说,不能想,但又不能忘。他学不会怎样停止自己,如果身体里的开关坏掉,哪怕前方是悬崖他可能都会奔跑着跳下去,最好笑的是,他可能根本分不清楚,前面是悬崖还是别的什么。体内还未补充新的热能,却又不由自主地继续将自己往外掏,所以要命得很。于是三天两头的,他总能感受到这样强烈的消耗,但没有办法,只能在自己心里形成一种巨大的引力,在吸收和消耗之间平衡,并任由这样的引力逐渐瓦解自己。

    

    偶尔疼痛能解决一些问题,比如刀刃,比如针尖,比如流血,比如伤痕,但也不过如此,痛觉刺激皮肤的感受消退后,它们便又卷土重来。

    

    除此之外,他唯一的、稳定的情绪抑制剂,却是克兰拉,也只有克兰拉。令他感到惊奇的是,他脑子里从早到晚响个不停的各种幻听,在她身边,他听不到。

    

    忧郁的男孩子和盲人女孩子,怎么看都不是一对像模像样的组合。可他们就这样朝夕相处,甚至比之前更加亲密。他失去了快乐这个能力,就像她失去了她的视觉。他总觉得自己身体里面,“快乐”这个讯号作为一种信息,一定是在传递的某个环节,出了什么差错,被阻塞了,堵住了,他脑子里分泌多巴胺的部分好像不大管用了,与其说是心理,更像是一种病理。

    

    而在她身边时,他神经里的快乐通道是通畅的。她也没有对他说什么特别的,安慰的或是鼓励的话。平常她怎样和他讲话,现在她也怎样和他讲话。平常他们一起做的事情,上课坐一块儿,去图书馆,一起写作业,讨论题目,照旧一样不落。如果她有需要问他的题目,她依旧会问,只是他讲完以后,她总会多夸他两句,形式也是很自然地,“你比教授讲得还好,我搞不懂斯拉格霍恩那个老家伙一天天的都在讲些什么”,“尼尔之前给我讲过,讲了老半天都听不懂,你讲一遍我就听懂了”。一点儿不生硬。

    

    她快要十四岁了,五官脱了些稚气,但还是那么清秀。有一天,他无意中说了一句“你留长发应该很好看”,她就一直留着不剪,本来齐肩的发尾,现在已经快要到锁骨的位置了。这个小小的细节令他心里生出好些甜美的预感。他见过好些比她漂亮得多的女孩,譬如波莉安娜,又譬如拉文克劳的那个美少女找球手,伊芙琳·塞尔温,每次她一上场,观众席上的男孩子总在吹口哨。但他还是觉得克兰拉最好看,她比谁都好看,她的模样那么干净,五官非常细腻,又带着点儿灵气。好几次他望着她,都生发出想要上前吻她的冲动,他被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这感觉实在太奇异了,让他猝不及防。

    

    尽管这样,魁地奇决赛依旧迫在眉睫。毕竟决赛他们要和斯莱特林对打,斯莱特林找球手萨西诺恩·哈兹克,算是个狠角色,令其他院队都闻风丧胆,而以艾尔林特现在的状态,根本不足以同他对抗。格兰芬多队长好几次明里暗里地提出换人,但其他队员也都没什么反应。但随着决赛的临近,球队开始正视这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直到赛前某次训练,艾尔林特缺席,他便直接把这件事情摊开来讲了。

    

    第一个提出异议的是莱丝莉。

    

    “距离比赛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她这样说,“艾尔虽然状态不好,但论技术他算是个一等一的找球手,你现在换人,你上哪儿整一个和他一样厉害的人来替他?”

    

    “我可以去请之前没选上的,”队长乔安说,“在去年那场选拔里面,也有几个技术挑得上的,只是因为艾尔林特,就把他们几个给推掉了,如果现在把他们请回来,也来得及。”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波莉安娜在边上很轻地笑了一声。

    

    “你也真好意思,敢去把那些之前淘汰的人找回来,”她一面笑着,一面玩弄着手里的扫帚柄,“你面子还真大,你就这么确定人家会赏你脸吗?”

    

    “你什么意思?”乔安的语气严肃起来。

    

    “我搞不明白,”她依旧是笑,语气却显得强硬起来,“技术是技术,状态是状态,艾尔林特是格兰芬多最好的找球手,我不觉得这对他有什么影响。抑郁症能让他少一只眼睛,还是少一只手咋地?”

    

    “我都说过了,”对方显得很不耐烦,“斯莱特林那个所谓的天才找球手,他实在太强了。就算艾尔林特的技术比他高明,但他现在的这个样子,颓废又萎靡的样子,怎么拼得过人家?”

    

    “他颓废?他萎靡?你哪只眼睛看见的?”她的声音忽地高了起来,“连艾尔林特都没法赢,那原谅我实在想不到,格兰芬多还有谁能赢过萨西诺恩。”

    

    波莉安娜的态度变得更加冷冽,大家都鸦雀无声,就连乔安也不说话了。

    

    “你觉得真正的问题在于艾尔林特,还是队长你自己?”她的语气有点儿讥诮,“在这儿,无中生有,挑拨离间?搞得大家人心涣散?如果别的学院——噢,特别是斯莱特林,听说格兰芬多内讧,他们会怎么想呢?”

    

    “别闹了,莉莉安——”边上另一个队员拉了拉她的肘子,小声说,“这样下去,我们赢不了的。”

    

    “赢,赢,赢,你们一天到晚就想着赢?”她砰地一下拍桌而起,整间扫帚棚一下子安静得可怕,“我告诉你们,我这个人,最烦的就是别人搬弄是非,成天在背后说事儿。比赛以后有很多场,我们的艾尔林特,只有一个。我们的找球手,只能是他。如果你们执意要开掉他,我没有意见,我也退出,怎么样?至于赢不赢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她连珠炮一般撂下这些话,就拖了凳子起身,从边上抓过自己的扫帚,大步地离开了。只剩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长久地静默。

    

    波莉安娜从后门出去,跑下台阶,脸颊接触到暮春傍晚带凉的空气,立刻打了个寒噤,意识到自己刚刚因为愤怒而浑身滚烫。去他的。她小声暗骂了一句。正准备径直回城堡,忽然看到扫帚棚边上静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拖着扫帚,一身猩红的球袍,明亮的眼睛在夜色里分外清晰。

    

    “真没想到,莉莉安,”他轻轻地笑,“巾帼不让须眉,是不?”

    

    “是个屁,”她愤愤不平地骂道,却也忍不住有点儿想笑,“你真不知道,刚刚他们在里面说你,今天这口气我不给你出了,我还真咽不下去。”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你都听到了,对吗?”

    

    “真不幸,没有听到全部,”艾尔林特摇了摇头,“有点事儿耽搁了一下,来晚了,到这儿的时候,你已经快发作完了。”

    

    他今天似乎比平常明快许多。波莉安娜想,他这个时候状态不错,或许说,他其实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大伙儿把他的病情想象得太过阴郁、太可怕罢了。换句话说,他连生病的时候,也是温吞的,平易近人的。

    

    “你现在感觉还行,对不?”她试探性地问了他一句,“今天你看起来还挺不错的,话也多了些。”

    

    “你把我想象成什么了,只是一点心理障碍而已,我又不是什么疯子,”艾尔林特笑了笑,“我只是心里头——呃,有些过不去的坎儿,需要我自己慢慢去磨合,找一个适合我自己的出口,仅此而已。”

    

    “那你最近好些了吗?”波莉安娜问。

    

    “这我不好讲,”他摇了摇头,其实是在委婉地否认,“有时候感觉会好得多,但有时候很焦虑,很躁郁,得吃药,或是做些什么别的,让我自己平静下来。”

    

    夜更深了些,这是个晴朗的夜晚,微风,虽说有点儿寒凉,但并不凛冽,比夏令还松爽。月光银亮亮地洒下来,照着整个城堡和禁林的边沿,猎场带点儿夜露,在月色下一片新白,下雪一般。这是个适合飞行的夜晚,波莉安娜想。她抬头深深吸了一口夜的空气,感觉湿度适中,没有雾,能见度相当高。

    

    “你想现在试试飞吗?”她问他,“不是打球——我是说,就在这附近随便飞一会儿,绕着城堡,或是禁林边沿,都可以,就当放松放松。你觉得自己状态还好吧?不会有事吧?”

    

    “我觉得可以。”艾尔林特笑道。

    

    他们跨上扫帚,轻轻蹬了一下地,便平滑地随着夜风流入空中,在这样清凉的晚上,飞行的质感就像水一样。波莉安娜的扫帚比艾尔林特那把更快一些,她偶尔会在半空中减速,等一等他,而他也不急着追赶,就在后面平滑地、慢慢地顺着风的纹理,用一种类似于滑翔的姿态,将风息一绺绺锊顺,偶尔在半空中转弯或是平滑地上升,将空气捏造出特有的形状,仿佛那是一张半透明的、带褶皱的纸。他总是这样从容,哪怕是别人眼中的精神疾病,在他情绪处理之中,也是如此从容。波莉安娜唯一见过他失控的一次,也就是那次火车上他打架,她甚至没有见到他打架的场景,只是从他后来的狼狈模样猜测得知。在此刻,在她看来他依旧是忧郁的,只是一种比较克制的、亮度较高的忧郁。

    

    这是一种她相当熟悉的感觉。这感觉让她想起安西尔。她不止一次地从父亲身上读到过类似的忧郁,尽管他并不是个忧郁的人,从本质上讲也没什么精神障碍,他给人的感觉甚至较为明快,他会打趣,会照顾人,会开玩笑,并且相当疼爱她,但是她就是能从他忽然而来的沉默,亦或片刻的愣怔中,感受到他的忧郁。那是一种很深层、很隐蔽的忧郁,而她并不知道这样的忧郁从何而来,她很小的时候,若是她闹着不愿午睡,父亲就会把她抱在膝盖上,在椅子上静静地坐一个下午,谁也没有说话,她就这么一直仰着头,看他沉思,或是回忆什么,从他衣襟上闻到草药微苦的味道,然后在这样的气味中,她靠在他怀里睡着。他是个受过苦的人——波莉安娜这么猜测,艾尔林特身上的气质和安西尔非常相似,他也是个受过苦的人。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如此相似?

    

    她总是能轻易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受过苦,有一些人,比如克兰拉,比如尼尔,又比如尤列亚,他们身上的气息是洁净的,松快的,带香味儿的,真真正正、没有受过苦的模样。

    

    他们最后停在了天文塔的塔顶上,在天文台边沿并肩站着,望着夜色笼罩的黑湖和猎场。

    

    “这滋味儿不错,是不?”她冲艾尔林特笑了笑,“你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

    

    艾尔林特说,他的话相比平常,还是更少些。

    

    “你平时——那是什么感觉?”她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问,一边留心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没准儿刺激了他,他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

    

    “这很难说,”艾尔林特说,“没有真正得过这个病的人,大概想象不到这病的思维逻辑,就和正常人没法想象精神分裂是一个道理。就觉得,从什么事情里都得不到快乐,或者说,热情,吃饭的热情,做事的热情,与人交流的热情,都没有。每时每刻都在否定和厌恶自己,脑子里头净是些可怕的念头,而且——我会经常幻听,有个声音让我去死。”

    

    “别这么说,”波莉安娜皱起眉,“你不会的,是吗?你最近好多了。”

    

    “是啊,是好多了,”艾尔林特这么说,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吃了药以后,确实比之前好一些。就是……有时候感觉药吃多了,虽然没那么难过,但是就会感觉,自己开始变得没有什么情绪——怎么说呢,就是开始麻木,快乐的事情我不觉得快乐,痛苦的事情我也不觉得痛苦,让我觉得自己这辈子,是不是不会有任何感情了。”

    

    他们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没有什么话说。艾尔林特看起来非常低落,他的话语中当然有所保留,大概也是不知如何组织语言。波莉安娜正感觉有点尴尬,想要找个话题时,艾尔林特却忽然开口了。

    

    “我好想从这儿跳下去。”他说。

    

    这下可把波莉安娜直接吓了一跳,直接伸手去揪他的球袍,生怕他真的想不开,直接从天文台上往下跳,那麻烦可就大了。

    

    “这可不行,艾尔,这不行,”她说,“想想别的——别成天想那些没劲儿的,想想开心的事情,想想莱拉,她不会希望你这么做的,她会很难过的,你也不舍得她,是不是?”

    

    “没事,现在不想了,也就刚刚那一小会而已,”艾尔林特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啊,你说得对,我舍不得她。”

    

    他顿了顿,又说:“除了我爷爷以外,世界上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她。”

    

    波莉安娜望着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莱拉,她喜欢你,你知道吗,”她望向更远的远方,“她有和你说过吗?”

    

    “没有,”艾尔林特摇摇头,“她告诉你的?”

    

    “不是,”波莉安娜说,“我看出来的,她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我能看出来,她喜欢你,她非常非常喜欢你。”

    

    艾尔林特低下头,晚风撩动他的额发,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也喜欢她,对吧?”波莉安娜问,“我不会告诉她,只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对,我也喜欢她,”艾尔林特说,“我也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她。”

    

    他说完之后,笑了起来,是很自然的、不怎么装腔作势的那种笑法。一阵微风吹过来,他们都笑了,周遭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明朗而自在。后来他们还随意聊了些什么,不像是为了找话题而故意组织的问题,只是闲谈当中的一部分而已,他们都很擅长这样的闲谈,谈话的内容都很合适,却又稍稍带点儿距离,没什么让人反感的内容。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在谈话的间隙,他这样问。

    

    “噢,科研,”波莉安娜说,“在给一个很老的老头子做一助,十几年前他还是二助,可能再过十年他会做正席吧。但是在那种科研协会,你没有老到一定程度,正席还真轮不到你。”

    

    “我爸也是做科研,”艾尔林特点了点头,“但他是首席。”

    

    “挺厉害的,你也是。”她笑起来。

    

    “你以后也想科研吗?”他又问。

    

    “没想过,”她拢了一下额发,“那种事情,无聊。”

    

    “你上次说过,你爸爸说,我爸是个很好的人,”他的胳膊肘支在天文台的栏杆上,侧过头望向她,“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我不知道,”波莉安娜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中间的事情。”

    

    或许是问过的。她想。我问过他帕特罗夫先生是谁,但他没有回答。

    

    “那他有没有说过,我爸是个怎样的人?”艾尔林特又问。

    

    波莉安娜本想下意识地回答没有,然而她望见艾尔林特殷切的眼神,非常期待的样子,她忽然不忍心这么说。他都那么难过了,哪怕让他开心一点儿也好。她想。

    

    “噢,他告诉过我,你爸爸有很多重大研究成果,发表了很多篇论文,”她开始对着他胡编起来,尽力去想象他父亲的形象,“他人很好,很——呃,善良,大家都很尊敬他,因为他做过许多崇高的事儿,就类似——阿不思·邓布利多那种的,是吧?”

    

    我都在瞎说什么啊。她说完以后不由得皱起眉来,艾尔林特却笑了。

    

    “你编得好假,”他笑出了声,这是他今天谈话中第一次出声的笑,“不过,还是谢谢你。真的谢谢。”

    

    她瞬间有一种被戳穿的尴尬,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而艾尔林特似乎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或许他此刻只是需要一个出口罢了,安慰他自己,给他自己找个理由的出口。她猜测着。他们又静默下来,四周悄然无声的一刻,就连晚风迎面的时刻也清晰可闻。

    

    “我们该回去了,”波莉安娜问,“我们还要骑扫帚吗?”

    

    “不了,走下去就好。”艾尔林特说。

    

    “你会参加魁地奇决赛的,对吗?”

    

    片刻的安静,艾尔林特顿了顿。

    

    “对,我会。”他说。

    

    波莉安娜灿烂地笑了,感觉自己一下子轻松释然起来。艾尔林特从天文台的栏杆上直起身子来,稍微整理了一下袍襟,他之前一直是将小臂支在那儿,微微前倾,让他说话时,高度与她一般高。此刻他一站直身子,波莉安娜才意识到,他已经很高了,他这一年个子蹿了不少,他直起身子来的那一瞬间,像是将空气都往上拔了一层,波莉安娜抬头望着他,都显得有些吃力。两年,还是多久之前,他们还差不多高来着?

    

    一下子能看见的“成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尔,”她忽然对他说,“抬起头来。”

    

    他像是没听清楚,微微侧了一下脑袋,疑问的表情。

    

    “活下去,”她仰头望着他,“抬起头来,艾尔,活下去。”

上一章 下一章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

字号

A-

A+

主题

护眼 旧纸 桔黄 纯黑 实木 淡紫 浅灰 灰蓝 暗灰 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