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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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暴风雨

魁地奇决赛那天,是个糟透了的坏天气。前一天晚上,狂风怒号便彻夜不息,暴雨噼噼啪啪在窗玻璃上砸着,劲儿劲儿的。明明已经是初夏了,雨昼却冷得好比冬月,到了上午十点,窗外依旧是瓢泼大雨,风也愈是烈,别说止息,连微弱些的迹象也不见得。

    

    整支球队坐在早餐的长桌边上,周围相当喧闹,只有这一小块红色的角落格外静默。艾尔林特坐在最边上,紧挨着克兰拉,近乎是将自己所有的精神都紧绷在她身侧似的,他此刻脑子里嗡嗡隆隆地响,具体模糊不清,只生怕离开她,那声音就仿佛脱去阻碍一般,在他耳鼓里疼痛地撕扯他的神经,只有她,才能暂时地束住它们,制住它们,只有她。他连着好些日子失眠,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生物钟完全颠倒,困得想吐却毫无办法。耳边总是传来声音,偶尔是吵架,偶尔是独白,偶尔是一群人的喊叫,内容大都是一样的,劈头盖脸地叫他去死。就算在逃避现实的、短暂的睡眠里,也全是噩梦。吃饭也不规律,睡觉也不规律,幻听倒是挺规律的,因为一直存在,胡思乱想也规律,这让他烦躁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克兰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微微地摩挲着他的肩侧,她明白她这个举动会让他感到好些,眼前什么都是黑,但并不代表她尝不到他的紧张。事实上,正是因为缺乏视觉,别的感官无限扩大,她更能感受到他的焦虑,他的逞强,俘获他身体内情绪的流向,并下意识地去疏通它。她逐渐明白自己的存在对他而言,相当、相当重要,然而这样的时刻,除了陪伴以外,也没有别的可以分担的法子。

    

    “还有谁的护目镜没有施防水防湿咒的?抓紧着点儿,还有十分钟就要进场了。”

    

    队长乔安对着周围叮嘱了一圈,又再讲了些比赛的策略之类,艾尔林特却一直发着呆,他似乎什么都听不懂了。偶尔他会忽然打个哆嗦,但并不是因为冷,也不完全因为紧张。

    

    过了一会儿,他偏过头,用额角在克兰拉肩上蹭了一下。

    

    “别紧张,真的没有关系。”她伸手去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句。

    

    “一会儿,如果实在撑不住的话,马上对裁判喊停,”她侧过头,非常小声地对他说,“只要感觉有一点儿不对,马上停下来。明白吗?这很重要,你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嗯。”

    

    还是一样的回答,他好比已经不会讲话了,只咬着牙点头,生怕一开口说话就发出和他脑子里一模一样的尖叫声来。

    

    室外比他想象得更冷。这雨简直冷得像冰。艾尔林特想。扫帚腾空以后不到半分钟,他浑身便已经凉透、湿透了,雨水从他的额角挂下来,找着他身上可以利用的地势,从额角,从鼻尖,从颚线淌到喉头,从脖颈淌到锁骨,又一股脑儿浸进了他的袍襟里头,迫着他抖个不住。这天气简直不是个能飞行的天气,哪怕护目镜上施了防水防湿,镜片内外的温差依旧会让眼前起雾,加上雨点,被扑面而来的狂风卷席,打得脸上生疼,什么也看不清。他的手也被冷风吹得骨节发白,手背上的静脉异常清晰地凸起来。

    

    “欢迎来到本年度魁地奇决赛现场!决赛的两个球队——斯莱特林对格兰芬多!”

    

    麦克风的声音穿过层层噼啪雨碎,回荡在球场。

    

    观众席顷刻间掀起浪潮,欢呼声破竹之势,整个赛场灼热沸腾。天雷发出低沉的怒吼,愈加激烈地将雨点摔成无数碎末,也无法浇灭燎原的雀跃。

    

    这样的欢呼仿佛某种召唤,雨势愈来愈大,在几秒钟之内完成了一种进化,变成某种有生命有意志的事物,铺天盖地,如此密而凶狠,千军万马地杀过来,子弹般打在每个人身上,漫天的白色长短直线,将整个视野筛得一片茫茫。

    

    “鬼飞球传到斯莱特林队吉昂手中,格兰芬多队波莉安娜·格林诺拦截,对方击球手将游走球击向她,莱丝莉敏捷地击回去,她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击球手,技术相当精湛——斯莱特林队后排被切,输出流阻断,波莉安娜侧攻球门,守门员反扑,没扑着——投球,进了!”

    

    格兰芬多一侧迸溅出欢呼,甚至比雨点更热烈。艾尔林特用手背抹了一把脸,试图将眼前的水珠撇净,但只是徒劳。他沿着球场周围,平滑地盘旋,撩开湿透的额发,眯起眼睛寻找金色飞贼。

    

    这样的极端天气,虽然能见度低得骇人,但对于格兰芬多来说,其实相当有利。斯莱特林队一向集体作战,他们擅长的团控、排阵和范围打击,若是晴天或是能见度较高的日子,杀伤力可想而知。然而在这样的暴雨中,却笨拙得很,显得程式化而又多余,近乎完全不起作用。而格兰芬多惯用的迂回和游击技巧,此刻便管用起来,雨点和大雾无疑给他们带来了增益效果,三个追球手利用雨势隐藏自己,灵活地换线控线,交叉变换输出流来源,等游走球切掉对方中段以后,直接拆火,再打后手,这样便能把球偷到手。鬼飞球传到射速最快的追球手那儿,再由她朝着球门突进,不从正面也不从侧面,而是极为偏斜的角度巧妙地投球,十有八九,能打个对方措手不及,直接得分。

    

    其他球员在雨中灵活地走位,混个如鱼得水,而恰恰相反地,这样的天气对于艾尔林特——或是说,对于双方的找球手来说,都十分不善。压根儿啥也看不见,怎么找飞贼?如果这雨一个劲儿地下,那这可到了明年也抓不着。

    

    风愈来愈猛,将艾尔林特的重心刮得偏向一边,他不得不和这狂风争夺扫帚的操纵权,但始终是风赢。世界像个灰白的拳心,将他攥得喘不过气,尖锐的风声在脸颊削过,音量大得可怖。他脑袋里又开始嗡嗡地响,什么人用他自己的声音朝着他咆哮,你怎么还活着,艾尔林特,不是叫你昨天就去死了吗,你今天怎么还活在这里,你怎么敢,你配吗,回答我,回答啊。不——不,不是,求求你别叫了。他差一点想要放开双手,去捂住自己的耳朵,然而他不能,他只能痛苦地在雨中弓起身子,将脑袋埋在扫帚柄上,发出一声压抑的喊叫,然而雷声太大,风声太烈,没有人听得到。不,我没有,我求求你别叫了,我这就去死,拜托了。太吵了,太吵了,这太吵了。他差一点从扫帚上栽下去,这样凶狠的暴风雨,他再也不想在其中停留任何一秒,甚至萌生出好些直接在观众席上一头撞死的冲动。他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将近五分钟,其间他以一种相当狼狈的姿势,蜷在扫帚一端,一只手堵住胸口,克制着体内那种死亡的欲望,一面不断地干呕,焦躁、疼痛,重重地压迫着他的胸肺,让他晕眩恶心,一阵阵反胃。

    

    短短的五分钟,对他而言简直杀机四伏,体内那种平衡自身的引力,又开始剧烈地消耗他。尽管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点,再施力便会啪地断裂,但他毫无办法,只能想着尽快熬过去,顶过去,哪怕是撑也要撑过去。

    

    这是他同死亡之间最剧烈的一次搏斗,他也是近期才真正认识“死”的真正含义。他不太记得这样的搏斗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许是那个醉酒的圣诞前夜,或许更早?他只记得那天,他走过圣芒戈长长的、空旷的走廊,治疗师说,霍华德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心里只觉得荒谬,甚至有一点点不以为然。怎么会,哪儿能啊,上一次来看爷爷时,他还清醒得很,虽然不能动,但还能偶尔同他说话,他说都会好的,让他放下心来,好好上学,好好读书。怎么可能呢,他回了一趟霍格沃茨,怎么突然地就急转直下了。他心底百分之百地认为“哪儿能啊”,直到他真正地看到事实。

    

    其实那个当下并不痛苦,只是有点茫然。但是这件事情后劲儿太足,直到他走在圣诞街头的冷风里,浑身湿透地回到家,不知所措地抽烟,疯子一般地喝酒,他才渐渐意识到,坏事儿了,真坏事儿了。那是前所未有的一种心痛,一种具体的、刻骨铭心的迷茫。父亲入狱,母亲再婚,唯一的爷爷重病,所有的事情只能由他解决,他却不知所措。他知道大命题来了,而这是他暂时处理不来的一个命题,仿佛已经坐在考场上,面前的题目不仅没有答案,甚至摸不着题干。

    

    周围又传来格兰芬多的欢呼声,好似战斗的号角,愈来愈敞亮,愈来愈鲜明。勇敢的骑士们,从不畏缩,从不失速,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的是天空,球与扫帚在此时是整个世界,在灰白的天幕下,挥洒出与有荣焉的色彩,激励着他,鼓舞着他,去战斗,去冲锋陷阵。艾尔林特甩掉耳朵里的噪音,抬起头来,望向那一片猩红色旗帜的海,下意识地去找那个熟悉的人,从漫天的雨雾中,辨认她金色的发丝,哪怕此刻她隔得很远,就这样看一眼,便也很好,这份期待加剧了他的勇气,调动身体所有的细胞欢喧起来。他确实看到了金色,熟悉的金色,然而不是她,而是——

    

    “双方找球手同时冲刺,西北角观众席,飞贼出现了!”

    

    全场骚动起来,所有的球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所有的观众在雨里瞪大了眼睛,他们爆发出的呼喊,随着电闪雷鸣一同沸腾了,在那一刻达到了极点。

    

    乌云伸出巨大的翅膀,天雷的怒吼愈演愈烈。艾尔林特和萨西诺恩并驾齐驱,加速,加速,直到扫帚的速值已经逼近峰极,进入冲刺,快一些,再快,再快!还能再快!再快一些!从观众席的视角,近乎看不到他们的轮廓,只能在白色的雨雾中,瞥见红绿两块扑簌的明色,速度迅疾,恍如八月十三的流星。此外就是充斥了一切的雨,雨,雨,还是雨,一直是雨,他们同时伸出手去,努力将身子往前探,两眼睁得精疲力竭,却又不敢闭上,大雨让一切都失去了可以衡量的尺度,摧毁了远近,上下,前后,左右的概念,他们在雨中已经无法判断自己的位置,只剩那抹鎏金,那么诱人,那么清晰,目光所及全是它的领地,全是它的结界。而周围是什么,是雨,是雾,雷电,一场正酣的风暴,席卷着他们,没有起源也没有终极。

    

    飞贼忽地下移,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扫帚前端下扳,开始俯冲。两把扫帚型号相似,此刻都在使劲儿加速,更快,更快,快到无以复加,已经占不着任何的便宜。他们都不屑于玩弄那些干扰对方的把戏,此刻只能凭借自身的控制力、意志力,努力将手往前探,将身子往前扑,更近一点,更近一点,两英寸,一英寸。然而那么一丁点距离,似乎始终存在,始终局限着他们。

    

    艾尔林特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或许三秒,或许十秒,或许半分钟,或许一个世纪,周遭没有任何变化。随着雷声轰响,他心底某个地方忽地颤栗起来,脑袋一片空白,飓风如同怪兽一般,嘶吼,疯狂,咆哮与呜咽,风声,欢呼,尖叫,呐喊,在他耳鼓里隆隆地炸成一团。你想要快乐起来吗,那抹金色,看着它,艾尔林特,你要拥有它,你就会快乐了,去吧,去吧。

    

    他自己的声音对他耳语,不是咆哮,而是一种温柔的、教人愉快的语气,几近让人魂牵梦萦。

    

    很近了,艾尔林特,你就快要打败他了,你不是想要打败他吗?你知道怎么做的,是不是,艾尔林特?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不是的,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看着它,看着那个飞贼,你知道怎样才能更快一点的,拥有它,你会快活起来的,我保证。

    

    不是——我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了。

    

    你那么聪明,你难道不明白吗?如果你不去做,我还是会继续惩罚你。

    

    别——我不想,别这样——

    

    你难道想继续接受惩罚吗?我会让你痛苦,让你睡不着觉,让你疼得浑身发抖。你这么聪明,你知道怎么办的。

    

    我不想——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去吧,你知道怎么做的。你知道的。

    

    一道闪电擦过,天空发出巨大的悲鸣。风很刺,带着一种暗示性的讯息,一种难以跋涉的寒冷,他正面临史无前例的诱惑,要他拿出全部的赌注。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正被抛离,那抹扑簌的金色映在他眼瞳里,瞬间幻化成飞舞的六芒星。

    

    全场尚未来得及惊呼,只那一刹,格兰芬多的找球手已经松开扫帚,从两百英尺的高空,头朝下笔直地坠落,白茫茫的雨雾中,一匹从天而降的红绸,姿态却那么爽利,如同某个星系爆炸时,恒星陨落的流火。

    

    他往前伸出手,摸到了湿漉漉的、冰凉的金属质感,并将它攥入掌心,紧紧地拥进怀里,贴在靠进心口的位置,将自己一并抱紧。我做到了,他想。真好,真好,都结束了。剧烈的失重感迫着他的胸腔,让他想失声尖叫,可喉头仿佛哑了一般,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至于周遭的雨水,观众席五光十色的掠影,他不敢抬头,不敢回首,甚至不敢睁眼,只能追逐着狂风,将自己刺向迎面而来的大地。

    

    满足吗?应该是满足的。

    

    很快乐,很轻松,很满足,很幸福。

    

    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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