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即兴判断
身旁的男生喊了她好几次,波莉安娜才忽然意识到,她已经发呆太久了。下过雨的秋天傍晚,窗外飞过成群的灰鸽,摊着羽扇像是戏耍,燕子当然早就没有了,这个季节,大概已经离开,开始南下的归途。晚饭后,本来空下去的图书馆又渐渐满起来,大家都忙着找一个空座,没找着的索性在两排书架中间席地而坐,将书本或是论文摊在膝头,墨水瓶开在一旁,簌簌地写画。在这样的氛围下,对着桌面发怔,是与周遭相当格格不入的举动。
“你今天状态不对,莉莉安,”裴洛坐在她边上,皱起眉望着她,“我和你讲了好多话,可是你一句都不应。”
“噢,没事,我——”波莉安娜回过神来,“或许只是考前焦虑,你明白我意思,我是说,我的变形术一向烂得可以。”
“别担心考前焦虑,”裴洛说,“我也是过来人,这玩意大伙儿多多少少都有,压力大了,谁都会比先前紧张些。”
“是的,是的,”她笑,“你说得对。”
“你是不舒服吗?还是心里藏有什么事儿?”
“没有,只是状态不好,仅此而已。”
当然是假的。假得很。波莉安娜不算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但也不是一个伪装情绪的高手,她心里有事,并且她能肯定,裴洛一定察觉得出来,只是没有直截了当地捅破罢了。她已经习惯于在他面前隐瞒,下意识地伪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乐意同他坦诉心里的话。
她觉得他不懂她,他对她很好,只是他不懂。
“如果有什么烦心事,你其实可以同我讲的,”裴洛说,带着些微责备的神色,“我又不会说你什么,莉莉安,你知道的。”
“哪有的事,我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呢?”她对着他绽了一个灿烂的笑,是那种他招架不住的笑容——她对此心知肚明,“别为我担心,只是变形术的论文,对我而言,实在太难缠了,我的脑子有时候有点转不过弯。”
“你其实该多分一些你学魔药的时间到其他科目上的,”裴洛说,“毕竟,这玩意儿,如果长大不去制药,或是搞研究的话,还真没啥用,是不?谁从早到晚有事没事把那些月长石、豪猪刺和曼德拉草挂在嘴边呢?人家会认为你是个怪女孩的,莉莉安。而且,这门科目,你已经学得足够好了,不是么?”
“是的,当然是。”
她还是笑,心里头却生出好些遗憾来。
他还是不懂她,无论如何都没法懂。
很少有人能理解波莉安娜对于魔药的痴迷,那些分子式,那些方程,一切一切的不变性,让人从中找到规律,也让人从中找到安慰。而宇宙间一切有规律的东西都富有美感,这是一种深刻的、理性的浪漫,不随意也不模糊。而这样的痴迷,对于她而言,或许只有安西尔能理解。就连莉莉也不能,虽然她和母亲的关系就像是姐妹一样亲密,甚至无话不谈,然而每当她同莉莉提起这些,她只能附和,而无法讨论。她也常常以大多数母亲的口吻说,“你真的多该花点儿时间在别的科目上的,毕竟考试这回事,也不是闹着玩儿,是不?我相信你明白,亲爱的。”
但父亲不一样,安西尔乐意同波莉安娜谈论这些,这给她一种得到重视的慰藉,让她产生一种自己的爱好并不是无足轻重的快乐。他们经常在书房里,围绕同一个问题讨论不同的思路,这样的过程甚至持续两三个小时,直到他们将所有的解法都写出来,便如释重负一般,愉快地合上书,到外头去做饭或是下巫师棋。安西尔或许早已意识到,这孩子是个天才,是块天生的科研料子,而在当今学界,优秀的女研究者又是多么难得。波莉安娜将高等魔药自学完以后,她开始央求他教她,关于放射生物碱、提取兽血色素、甾类结构和固相药剂合成,诸如此类,他都毫不吝啬地倾囊相授,对她近乎有求必应。
而关于这些,裴洛都不理解。他甚至厌烦这门学科,虽然他的魔药不算差,但他无法理解波莉安娜对于魔药的热爱。就连尊重她的爱好,他都做不到。他常常拿这事儿同她开玩笑,甚至带着一种拐弯抹角的讽刺。这使得她心里头相当不舒服,但又不好意思明着讲。对她来说,裴洛非常体贴,做事很细,可以察觉到她的小情绪,也会说一些逗人开心的俏皮话。但她就是觉得,他们之间差点儿什么。裴洛对她做的一切,与其说是喜欢她,不如说更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男生,对每一任女友都会重复的套路。没准儿是前任教他这么做的。波莉安娜寻思着,这让她心里涌起一种更为怪异的感受。
她想起她所见过的父母之间的爱情。她看过他们床头的那个相框,那是父亲毕业前一天他们的合照,窄窄的一方玻璃,将他们两个人的笑容罩住,照片上的他们还不知道后来发生了怎样的一团混乱。十八岁的安西尔·格林诺高挑修长,是个相当俊俏的少年,他有一张最适合拍黑白默片的、朗润的脸,还有那对摄人心魄的眼睛,波莉安娜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十七岁的莉莉·波特靠在他身旁微笑,波莉安娜的五官轮廓和她像极了,虽然她并不如波莉安娜一样,浓墨重彩的美丽,但是却显现出一种率真而生动的神采。年少的妈妈就这样吸引了英俊的爸爸。波莉安娜想。她也常常看见母亲为父亲打领带,他一只手半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搂在她的腰间,低头望着她,待她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便顺势将她拉近,然后低头吻她。他们在沙发上紧紧相挨,也是常有的事儿。安西尔坐着,随意地翻着报纸或是学术期刊,而莉莉躺着,后脑勺枕在他腿上,玩着他没有拿报纸的那只手。留声机里放着蓝调布鲁斯风的黑胶,偶尔她同他说了什么,他便笑了,低下头轻轻吻一吻她的眉眼、耳朵或唇角。
这是波莉安娜所羡慕的,爱情真正应有的样子。她不断地将自己和裴洛之间的关系,同父母之间的关系比对,企图找到其中的相似点,然而收效甚微。她甚至努力将自己对于他的感情,向着所谓的理想爱情看齐,但是她发现她做不到,她压根儿无法勉强自己同他亲热,同他关系密切,同他敞开心扉。“你真的很喜欢裴洛吗?”克兰拉曾经这样问她,当时她面上神色如常,心里头却悸悸地颤个不止,因为她自己也没有答案,而且不知道怎样找到答案。
“我去西二区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什么用得上的书。”
感到自己实在躁得坐不住,波莉安娜站起身,同裴洛打了一声招呼,便起身藏进了一排排书架里头。
她在书架之间游荡,压根儿没去西二区,不知不觉晃到了最右侧那一排人少的区域,全是各种高等魔药和制药实操的书籍,她常来的地方,偶尔还能找着一两本禁/书区的漏网之鱼。她看到最边上那本有点旧的大部头,便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它抽出来,这本书她老早就想要借了,却一直苦于找不着藏本。她正低头翻阅的间隙,忽然有一双手从身后将她环住了。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裴洛笑嘻嘻地冲她耳语,“说什么西二区,你才不会去呢,哪一次你来图书馆,不是先钻到这儿来。”
他从后面紧紧搂着她的身子,这令她相当不自在。正侧过头想辩解些什么,他却忽然凑过来吻住了她,然后顺势将她转了个面儿,按在了一旁的书架上,她手上的书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波莉安娜下意识地仰着头,被迫回应着,感觉胃里头有什么东西直往上涌。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她本该适应的,此刻却莫名其妙地抗拒起来。说老实话,裴洛的吻技不错,但这并没有让她感到舒适,而他似乎相当喜欢这种把人拿捏在手,让对方无力抵抗的戏码。波莉安娜脑子里忽然咯噔一响,如梦初醒一般,使劲推开了他。
“你干什么?”她冲他吼了一句,介于是在图书馆,她尽可能压低了声音,然而依旧掩不住语气中微微颤抖的怒意。
“我还想问你呢,你这是在干什么?”裴洛问,“我还以为你喜欢呢,你们女孩子不都喜欢这——”
“我不喜欢,”波莉安娜的音调稍微拔高了些,“你早该知道的——我不喜欢这样。”
“嗨,别这么较真嘛,”对方耸了耸肩,“只是一个吻而已!”
“我说了,我不喜欢!”
波莉安娜彻底生起气来,从地上捡起书,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将裴洛一个人甩在原地。她直接把那半篇没写完的变形术论文揉成一团,塞进书包底部,将书包抡上肩头,一阵风似地跑出了图书馆。
她在室外的游廊上狂奔了一阵子,任由秋季的晚风拍着面颊,将她赭色的发丝向后吹起,微凉的空气多少将她心里的不安感压下去一阵,然而却又生发出一种更为矛盾、更为难以言喻的感受。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对裴洛,他的行为说到底只是本性使然,也并没出格到不可理喻,甚至是大多情侣之间都会有的亲昵举动。或许她的态度有些太过——偏执?过激?怎样去形容呢,为什么她会如此抗拒?她虽然并没有渴肤症,但也并不是一个逃避肢体接触的人,她在恋爱初期,本以为这样的抗拒会随着时间渐渐消失,然而恰恰相反,这无形的抵触感,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日俱增。这在情侣之间是正常的吗?她寻思着。或许我真的和他不太合适?
波莉安娜在台阶的最高一级蹲下身来,用双臂抱住膝头,下巴搁在上面,静静地思索着。这条楼道鲜少有人,但初秋的夜也不算静,偶尔还有尚未敛翅的虫音,蝈蝈或者蟋蟀之类,在草丛里叫得正欢。远处夹杂着些什么人声,而且是由远而近的人声,在同一个空间中,越来越分明。波莉安娜皱起了眉头,犹豫着该不该就这样走掉。是吵架的声音,两个男生在争吵些什么,而且根据她的判断,他们距离她所在的位置,绝对不会超过一层楼。
“他们只是开玩笑而已!你以为真会把你和塞尔温家那小姑娘拉拢一块儿吗?”
“我不觉得这是可以放在餐桌上开玩笑的事,德米特里!两家人都在,当着人家面说出这种话,不是故意要我在塞尔温家那儿找不痛快吗?”
“那你也不能对长辈说出那种话,你得对他们道歉!”
“我道过歉了!我跟你说过了!但谁向我道过歉?每次这样的聚会,都是拿我找乐子,在我身上寻绊子,让我不痛快,谁向我道过歉?”
“你这是自找的——尤里,谁叫你是自个儿跟着爸爸回家来的野种,你还不明白吗?你只是捡回来的破烂小孩而已!”
“你再说一遍?”
“所有人都不喜欢你,他们在你身上寻乐子,你这么多年,你早该习惯了吧——你在莱斯特兰奇家里头,也就是个外人而已,外人就该有点外人的样,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你还真以为塞尔温家会把那漂亮小姑娘嫁给你?看看你自个儿的样子——你配吗?”
“我不稀罕!我告诉你,德米特里!我不稀罕!我本来就不喜欢她,我还烦她,一天天的一副大小姐样,装得要命!你稀罕的话,你自个儿娶去吧!”
“你还有本事在这儿跟我狂了——你就是个野——”
“够了!”
两个人都抬头望去,红发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台阶上,半倚着墙。一只手捏着魔杖,另一只手插在兜里,魔杖也没有指着谁,就这么闲闲地随着手臂,自然地垂着,却让人有一种她下一秒钟就要抬起手来,发射出一个毒咒的预感。
德米特里微微地向后退了一步,尤列亚则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三个人都沉默着,他们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哟,这不是你那个小女朋友吗?尤里?”过了一会儿,德米特里这么说,“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格林诺?我曾经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你再敢说她一句——你试试看——”
尤列亚一下子拔出了魔杖,他处于变声期中的嗓子,还夹着些嫩生生的尾音,但说实在,从波莉安娜的视角来看,论个头上的气势,他其实并不比德米特里差多少。他这两年个子长得飞快,在同龄人中算是相当高挑的水平,而且根据波莉安娜估计,他和德米特里只相差不到一英寸。
“真想不到,德米特里·莱斯特兰奇,你上哪学的这一套?这脏话说得,真是溜得很啊。”波莉安娜轻轻地笑了出来,她知道怎么笑才能让人毫无招架之力,也知道怎么样笑让人感到害怕,在这方面,她和穿衣打扮一样擅长。
“你这个样子,别人知道吗?若是大伙儿知道大名鼎鼎的学生会主席,居然是个喜欢欺负自家兄弟的小混蛋,他们会怎么想呢?”
她一步步从台阶顶上慢慢走下来,笑得愈来愈灿烂,尤列亚站在原地没有动,依旧望着她,黑眼睛里全是教人读不懂的情绪。
“我不想跟你多说什么,格林诺,”德米特里冷笑了一下,然而这样的笑明显是心虚的,“我从来不跟小姑娘家计较——我劝你最好少管——”
“我会少管的,莱斯特兰奇,”波莉安娜几步走到尤列亚面前,一把拧住他的手腕将他拉住,“我们走,尤里,别管他。“
尤列亚依旧欲言又止,左手拿着魔杖,右手被波莉安娜拽着,踉踉跄跄地一路被她拖着下了楼。他的手腕依旧被她攥在手里,力度过紧,甚至到了有些生疼的程度,不过他此刻压根儿没有疼的心思,甚至希望更疼一些,再疼一些的好。他的神智近乎是愣怔的,被蛊惑一般,满眼全是眼前女孩子长长的红发,微卷着从背后流泻下来,随着她的步伐微微起伏着,波浪一般。他已经比她高了将近半个脑袋,低下头就能闻到她的发香,来得相当汹涌,却又随着夜风,散得很匆忙,抚弄着他的嗅觉神经,撩动着心里头一根隐秘的弦。
“你傻不傻!”
到了楼底的草坪上,波莉安娜才放开他的手,抬起头来,一脸责备的神色。
“那种事情,你也值得跟他计较那么多?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以为你早就懂了——”
尤列亚依旧微微低着头,怔怔地望着她。
“你刚刚叫我什么?”他轻声说,微微笑了一下。
“什么?”
“就是刚刚你把我拉走的时候。”
“……我叫你什么?”
“你叫我尤里。”他说。
波莉安娜愣了愣,然后抬起手,在他的肩侧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你管我叫你什么,”她说,神色却微微忸怩了一下,“我想叫什么,我就叫什么,不关你的事。”
尤列亚望着她这样的神情,微微地笑了笑。入夜了,城堡的灯火在重楼凝霭中,流丽地落下来,异常幽辉,却又异常宁静,暖黄色的光点反射在她的脸上,像夕晒的海面一样平静而温柔。夜风一阵阵吹送,树影浮动,令他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在微微颤抖,包括他的人,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都在微微地颤,不明白这滋味是高兴,还是别的什么。
“是他先为难你的,是吗?”
过了一会儿,波莉安娜这样问。
“也是,也不是,”尤列亚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开学之前,家里头和塞尔温家一起聚了一次。在餐桌上,他们拿我寻乐子,说让我长大以后,娶塞尔温小姐,开玩笑让我俩定娃娃亲,有点尴尬罢了。”
“所以——这惹你不高兴了,是吗?”
“我倒还好,反正我知道他们是无聊了,逗着我玩儿,又不是当真,这年头谁还玩包办婚姻那一套啊,”尤列亚漫不经心地倚在墙沿,望向远处禁林的边界,“但是德米特里,他挺不高兴的,就冲我发火了。”
“他冲你发什么火啊,真是——”
“这还不明显吗,”尤列亚轻轻地笑了,“他喜欢伊芙琳·塞尔温,他喜欢她好久了。而且那天他在餐桌上,也听得清清楚楚的,他以为我也喜欢她,心里准是不痛快了。”
波莉安娜微微点了点头,她知道伊芙琳·塞尔温是谁。拉文克劳那个一张娃娃脸,大眼睛,长睫毛,五官精致的找球手小姑娘。每次她一出场,观众席上准是成片儿的男生吹起口哨,眼睛都瞪直了,这场比赛就说不清究竟是看球,还是看美女。男生们私底下把她称作芭比娃娃,确实,那一张时尚杂志封面里走出来的小女生类型,一看就吻合大众口味,也是惹得许多男生趋之若鹜的类型。
“那你直接和你哥说清楚,你不喜欢她,事情不就解决了,就没什么误会了。”波莉安娜说。
“或许不,”尤列亚顿了顿,声音忽然转小,“她喜欢我——而且大伙儿都能看出来,塞尔温家的人都知道这点,咱们家的人多多少少也清楚。”
波莉安娜抬头望着他,忽然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却又有点儿滑稽。曾经那个比她还矮的小鬼,一下子长得比她高了大半个脑袋,甚至已经到了开始谈论情啊爱啊的年纪,听着这些什么喜不喜欢的话从他嘴里头讲出来,让她觉得玄虚得很,好比听小孩讨论时政一般的格格不入。但她望着眼前这个高个儿的、优美的少年,脸颊肉褪了点稚嫩,逐渐显露出漂亮的下颚线和鼻梁,精致而又简单明了,似乎已经和孩子气不太沾得着边了。这样的他,被很多人喜欢,也是正常的吧,或许再长大两年,没准儿就成了真正的芳心纵火犯,把多少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都说不定的。
“那你呢?”她忍着笑问,“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尤列亚皱了皱眉,稍微顿了顿,“我其实喜欢的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带着稍许尴尬的神色,打住不说了,黑眼睛深深地望向她,在闪闪烁烁的光线里,勾勒出更加深邃的阴影。或许是想装出一些大人的样子,但又害怕自己装得不像,反而显得更为幼稚冲动,于是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波莉安娜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听着这小子一本正经地谈论什么喜欢啊不喜欢之类的,让她觉得简直可爱极了。
“别笑了,莉莉安。”他说。
“谁让你叫我莉莉安?”
“我想叫什么,我就叫什么,”他学着她的口吻,有点儿得意的样子,“不关你的事。”
“真幼稚,”波莉安娜说,一面抬头端详着他的面庞,“你长得和你哥真是一点都不像,他是栗色头发,栗色眼睛,而你是黑色头发,黑色眼睛。并且你长得可比他好看多了。”
尤列亚沉默了一下。
“他不是我哥,”他说,“我是个私生子。”
波莉安娜望着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也没什么,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他笑开来,“反正我家里人也不把我当自己人,这么多年,早习惯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伸手帮她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额发,将发丝别到她耳后,整个动作都很轻柔,却又很礼貌,近乎没有碰到她的皮肤,带着一种照顾的姿态,仿佛此刻她在他眼前,倒成了个需要关照的小妹妹了。
“那——”波莉安娜犹豫了一下,“那你妈妈呢?”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妈妈是乌克兰人,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
“那他们呢?我是说,你家里人,他们从来都没有同你讲过关于她的事情吗?”
“没有,”尤列亚摇着头,“我只知道,我的名字是她取的。至于她现在在哪儿,在她的国家,还是在什么别的地方,没有人同我说过。”
“爷爷不喜欢我,我爸爸也不太在意我,”他接着说,“在家里,德米特里才是个名正言顺的莱斯特兰奇,我只是个被捡回来的外人罢了。”
“我也是,”波莉安娜低下头,微微地笑了一下,“在家里,我是说——在波特家,好像也没有谁把我当自己人。我外公,他也不喜欢我。”
尤列亚望着远方的灯火,又侧过头来看她,她一直低着头,而他就这么看了她很久。
“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他最后轻轻地笑了一笑,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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