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情绪制作
“嗨,你听说了吗?那件事。”
“不就是摄魂怪吗,早知道了。”
“多少年没有了啊,假的,假的吧。”
“报纸上可是这么刊的,头版呢。”
克兰拉撑着下巴,坐在早餐长桌边上,小鸡啄米似地打瞌睡时,听到如上对话。
她不看报纸,对于无论大道小道的消息,一并后知后觉,但还是从同班同学口中听说,有摄魂怪逃出来的消息。想听不到也难,这两天人人都在讨论这事儿。毕竟,能用特大粗写哥特字,在预言家日报上吃去半个版面,这样的特级新闻,也算稀奇得很——虽然大伙儿都认为,把标题写那么大,是因为这条报讯压根没有照片可刊,说到底,哪怕是最玩命的记者,也没胆子跑去摄魂怪跟前给它拍照,索性把标题刊大一些,占去照片本应该占的空余,让版面显得丰满一些,不那么空虚。
二战过后,秉持着所谓人权原则,经过多次□□,阿兹卡班一并作了更为人性化的整改,从摄魂怪管理改成了人力管理。摄魂怪,作为极具劣根性的魔法生物——或许难以称作生物,那么,这样一种影响极恶劣的存在,在二十一世纪初,从英格兰境内被大规模驱逐,免于驱逐的少数也都被镇压在政府规定的特殊场所。尽管黑魔法防御术课本并没有删减这一章,苍白的手,腐尸的面目,结痂的手掌,肮脏的斗篷,课本上这么写,然而,千禧年后出生的孩子,基本上难以从课本以外的地方,见识到摄魂怪一类生物。
仿佛科幻小说里头,某种瘟疫或者病毒爆发一样,学校一夜之间封锁了。城堡施加了多重保护咒语,织起一片白亮的银河,好比一个半圆形的玻璃罩子,将霍格沃茨包裹在内。会议该开的开,思想工作该做的做,安全事项该强调的强调,教授不止一次地唠叨,结伴同行,不去禁林,也不要擅自出到猎场以外的地方。
然而,仍旧没有太多人当一回事,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孩子们难以将从未见过的东西重视起来。关于摄魂怪出逃的经过,所听到的差不多有三四个版本,过程不尽相同,被当作故事、或是吓唬低年级学生的笑料,愈编愈离谱。所有人都认为碰上摄魂怪这样的倒霉事儿,怎样都轮不到自己。包括克兰拉在内的大多数五年级生,也都是抱此心态,将这新闻当作一个普通的热门头条,吃一遍瓜就任由它过了。照样该学习的学习,该打球的打球,生活该怎样过还是怎样过。唯一有些令人不快的是,霍格莫德日被叫停了,相比起摄魂怪,这事儿倒引起了不小的一片抱怨声。
十月中旬以后,又到了无边落木的雨季,已经不知是第几日了,每天早晨醒来,窗外都落着雨,天空不是灰就是泛黄,病恹恹的,暗得分不出时辰来。没有风,只有四处的雨气,格外潮湿,除了雨水以外,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克兰拉早上醒来,前一天穿的鞋子还未干透,只能用咒语潦草地烘干,匆忙夹着书本出门,路过塔楼之间水湿的洼地,踩进哪个水坑里头,鞋便又湿透了,在教室里坐下来时,袜子湿漉漉地粘着脚心,又冷又黏。空气闷重,散发着不洁的气味,让人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疲惫,而又令人厌烦。
她困得要命,昨天夜里熬夜写论文写到三点钟,终于躺下时已过了最困的点钟,辗转了好一会儿,却再没睡意,黎明时分,怎样入梦的不太明白了,只记得刚闭上眼,再睁开时又到了要上课的时辰了。
五年级的课业着实令她不太吃得消,本以为早已远去的、一年级才有的那种迷惘,如今又卷土重来。学习节奏密集而快速,每天白昼上课,晚上写功课和背诵,一样都不敢落下。她不知道别的学生对付这些要花多少时间,但她光是作业这一块,所需要的时间就比正常孩子多得多,每天埋在书本里头的时间,多过十个钟点,加上预习复习,白昼夜晚算起来得有十四到十五小时。长大了些,毕竟懂事得多,早已戒掉了抄别人作业的毛病,偶尔艾尔林特看她辛苦,时常想要帮忙,她都是不肯的。难也得自己做,不会就得琢磨,马虎不得。她其实非常钦佩艾尔林特的优秀且勤奋,他的天分尚且不是他的武器,她又该怎样同自己挑战呢。
这是近年来她身上最显而易见、却也最不为人知的成长。并不仅仅是个子高了,模样变了,甚至不是学会怎样打扮,懂得如何恋爱,和谁拥抱,和谁亲吻。而是一种在意志力,责任感和耐性方面的、更深层的变革。你曾经抄别人作业,如今你不抄了。这就算是一种长大。曾经你看到压轴题,你会跳过去,如今你会想办法,自个儿琢磨清楚。这也是长大。诸如此类的,一种识时务的、懂事的、果敢的、带点儿英雄主义的态度。
相比其他教授的顾虑,斯拉格霍恩在这方面,反而格外支持她。大概是十月初,魔药课上用前几年的O.W.Ls真题,给他们小测了一回。全级四个学院,四十多个学生,能得到优秀的孩子只有五个,而克兰拉破天荒超过了波莉安娜和艾尔林特,拿了第一名。
斯拉格霍恩对此相当欣慰,不止一次地,鼓励她六年级继续选修魔药,进入高级班,她对此正求之不得,心里近乎不止是高兴。相应地,这一切的前提当然是O.W.Ls的证书,经过这事儿,和正常孩子一样参加考试的愿望,在她心中愈加强烈,直到根深蒂固,甚至成为了她最热切的心愿。本来她也算个要强的人,比谁都清楚O.W.Ls的重要性,能当第一就绝不屈居第二,既然能进就绝不随意撤退。她不在乎自身条件的局限性,只想跟正常的同学们一较高低。
“守护神咒,用于抵御摄魂怪的东西,在施咒者与摄魂怪之间起到盾牌作用。它是一种正面力量,它所倡导的东西正是摄魂怪的食粮——希望、快乐、活下去的愿望——”
黑魔法防御术课正上到一半。这位教授是今年新来的,讲法相当静态,甚至到了枯燥的程度,上课从不板书,很少实践,标准的应试教育思路,大多时候照着课本念一遍,划划重点,就算讲完了,他的语调和幽灵老头宾斯教授有得一拼,被学生私底下戏称为课本点读机。克兰拉开始有点儿瞌睡了,只能撑着下巴,努力让自己不要直接困坍在桌子上,或者是往旁边的过道上栽下去。
“守护神咒在理论上来说,需要很扎实、很牢固的魔法基础,难度远远超过普通巫师等级考试,”他用一种平板的、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说,“大概是前几年,或者十年以前,教委讨论以后,这门科目的考纲有所改动,除了加强禁锢咒这一块的熟练度要求以外,教委咨询了傲罗指挥部负责人波特先生——”
克兰拉听见波莉安娜在边上很轻地“切”了一声。
“决定往考纲实践部分加入守护神咒。希望大家都能重视起来,尤其是女孩子,多下点功夫,认真听着点。本来脑子就不如男孩子灵光,越到后面,越容易跟不上,还不自个抓紧点儿——”
她又听见波莉安娜在边上“切”了一声。
“这种咒语只有在你集中思想的时候,才起作用,需要一定的精神力,所以有相当的难度。大家自行阅读课本框题以下的部分,弄懂基本规则以后,就可以开始练习了。”
咒语难不难目前还无从考证。克兰拉想。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在这样困死人的早晨第一节课,进行所谓关于爱与希望的练习,是相当费劲儿且不合时宜的事情。教室里至少有超过一半的学生都处于刚刚熬完夜、困得东倒西歪的状态。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看书的看完了,开小差的回过神来了,睡觉的也差不多睡醒了,同一个空间开始亮起各种音调的“呼神护卫”,从稀疏到浓密地逐渐响成一片。每个人都在心里头进行地毯式搜索,把所有和快乐能沾上边儿的东西,管它程度如何,一并囫囵地扯出来,打扑克似地,将它们在脑子里从大到小排成一排,斟酌着念咒语时更该打出哪一张快乐。
“呼神护卫,”克兰拉挥了挥魔杖,“你觉得有效果吗?莉莉安?”
“说实话,我觉得没有,”波莉安娜说,“我没有看到一丁点儿银色烟雾。”
“好吧,呼神护卫,”她又再把咒语说了一次,“怎么样?”
“没有。”
“呼神护卫。”
“还是没有。”
“呼神护卫!”
“我不想打击你,但真没有。”
“那你呢?”
“我觉得我杖尖上可能有那么一点儿银色烟雾——”波莉安娜说,“或许可能只是我的心理作用罢了。”
“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
“别逗了,一边玩儿去。”
“没开玩笑,”波莉安娜说,“真在想你。”
“我有什么好想的。”
“你没什么好想的,随便想想。”
“老不正经了。”
“其实也没有很随便,”波莉安娜想了一下,“和你一块儿的时候,你让我觉得——怎么说,充满希望,对,就是这样。”
“噢,”克兰拉笑了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那真是荣幸之至了。”
“那你在想什么?”
“不告诉你。”
“嘿,说嘛。”
“这是隐私!”
“你不说的话,我就告诉艾尔林特你在想他。”
“不,我也在想你。”
“别拿这个糊弄我。”
完全无逻辑对话。练习越来越像聊天。克兰拉想。要是这时候艾尔林特和她坐一块儿就好了,可惜他硬是被尼尔拉去前排。她和艾尔林特坐一块儿的时候,他从来不和她说和课堂无关的题外话,不仅如此,还会监督她不打瞌睡——虽然这常常让她困得难受,但又不得不感谢他这个明智之举。如果她和莉莉安或是莱丝莉坐一块儿,她们上课上到一半总会忍不住开始聊天。
过了一段时间,周围的学生大都取得了些进步,虽说还不足以召唤出守护神,但至少也能喷出游丝般的银雾。就在克兰拉的魔杖尖端终于起了点儿反应时,周围却忽然骚动起来,“是艾尔林特!”,“快看艾尔林特!”他们如此窃窃私语,纷纷望向教室最前面的一排,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般。
教室最前头,艾尔林特的杖尖上,不断喷薄着浓郁的银色烟雾,首先是微弱的一小簇,仿佛朝天打了一束手电,又或者是在黑暗中划燃了一杆火柴。接着它愈来愈明朗地朝上攀去,一点一点地,生长一般,宛如一股注入空气的颜料,那感觉又有点儿像固态二氧化碳,只是比干冰更明亮,更洁净,不能完全融化。它缓慢而切实地移动着,慢慢在空气里酝酿它的形状,愈来愈实,愈来愈亮,教室里昏暗的光线丝毫无损它的浓烈。到了某个节点之后,旋即凝聚,漩涡般向内浓缩,塑造成近乎实体的状态,然后忽然爆发出光芒,显现出动物的形态。
海燕。它在空中停留了半秒钟,带着一点儿温柔的阻力,仿佛故意叫所有人看清它一般,它既好又美丽,活生生地。随即张展开银色的羽翼,轻盈地掠过整个教室,从空中俯瞰着室内并不存在的虚幻海岸线,尾羽织起一条白色的浪花,在浪尖上衔出自己的心脏。接着便从打开的窗口飞了出去,外头下着雨,它的翅膀在窗外劈开雨线,雨只能穿过它的表面,而不能摧毁它。过了一会儿,它啪地消弭,散乱成银色的尘埃,星系般飞舞着,随着雨雾一同滑落。
接着便又是一声惊呼,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伊萨尔·涅亚的杖尖上也出现一团同样的银色——不过与其说是烟雾,更像是一团银白色光芒,类似于荧光闪烁所呈现的状态。接着,令所有人惊讶地,从光团中蓦地迸出一只亮闪闪的银色动物,和艾尔林特的守护神状态有别,那只雨燕是烟雾向内收束而成,它则是光芒向外绽放而出。一只兔子,活泼地、不安而生动地,在空中跃动起来,带着明亮的新生骨肉,从一种抽象的、无形的情绪,转为倾入知觉的皮毛、耳朵、鼻子、兔耳,释放得美轮美奂。至于它的消失,并不是如同烟雾一般,蓦然散裂,而是愈来愈弱,愈来愈淡,直至剩下一个完全透明的轮廓,隐蔽在空气中,再也看不到。
“太精彩了!”教授带头鼓起掌来,语气终于显出了一些不太平直的起伏,“太精彩了!大伙儿给鼓个掌吧,给两位同学鼓个掌!看到了不,我想你们该明白了。守护神就该有这样的精神气儿。”
有人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逐渐转变为愈来愈热烈的掌声。伊萨尔坐在角落里,笑得灿烂极了,两只手攥着袍子,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神色却骄傲而明丽。艾尔林特回过头,远远地望着他,微微地抿嘴笑着,和大伙儿一起用力地鼓掌,眼眸里全是率真而热忱的光。
“为什么不行呢?是不是我能想到的太少?是不是我还不够快乐?”
“不是你不够快乐,”伊萨尔说,“有可能是因为你太快乐了。”
克兰拉和伊萨尔站在城堡的游廊边沿,正对着窗外,外头是雨,无论从哪一个窗口望出去,总是雨水,劈里啪啦砸在廊檐上,不大,但也小不到哪儿去。空气微微凉,在黑暗中算是一个很适合闲谈的氛围,或者说,和伊萨尔一块儿的时候,他总会带来这样闲适的、教人放松的氛围。
“什么叫太快乐了?”克兰拉问。
“也不能说太快乐,”伊萨尔说,“我只能说——你们太快乐,指的是快乐的数量,而不是快乐的分量。或者说,你们的快乐,有点泛滥得过头了。”
“或许有那么点儿意思了,但我还是不太明白。”
“这么说吧。我觉得你,呃——还有大多数人,好像都陷入了一个误区,就是召唤守护神时,总会下意识地,从脑子里把所有的能想到的快乐的经历,无论大还是小,全都翻出来,将这些事情全都一件件加码上去,而这其中每一件快乐的分量,你们是忽略的,所以这样的快乐,它是乱的。你们只知道它快乐,一边快乐一边感到无力,所以始终不会平衡。”
“那——那难道你不是吗?”
“我不是,”伊萨尔说,“我只需要从所有的快乐中,挑选出一件我觉得最珍贵,分量最重的快乐,将它掷出去,这一切就完成了。”
“而且我觉得,艾尔林特应该也是这样做的,”他又继续说道,“虽然我们守护神的状态不同,但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他大概也是这么做的。”
克兰拉微微偏过头望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我觉得,我们两个能够做到,恰恰是因为,我们都缺点儿快乐,”伊萨尔说,“我们都经历过,痛苦是什么——呃,这么说或许有点儿冠冕堂皇,感觉有点儿装,但确实如此。所以我们或许比其他人更渴望快乐,也更学会珍视快乐。如果这么说还是不明白的话,我打个比方,就像从没挨饿过的人,是不会晓得食物的滋味的,但我们挨过饿,所以我们知道。当我迫切地需要快乐时,我也会一并调动我关于痛苦的那部分经历,从中抽取驱动我渡过痛苦的动力,那个动力或许不需要太明确,但我需要它的出现,无论它是一个人,一句话,一个地方还是一种吃的,什么的都行。只需要在脑海中出现它,站在痛苦的对立面去想,我就会更明确地从一堆情绪中捡出快乐,足以抗击痛苦的快乐,也是所有快乐中,最强有力的那一种。”
“你这么一说,就讲得通了,”她轻轻点了点头,“也是因为有了痛苦这回事,才能显得出它是快乐,而不是别的什么,如果能把全世界的难过,悲伤等等一类我们都讨厌的东西消灭掉,这个世界也怕是玩完了,因为没了差别。”
“对,你说得对,”他说,“没了差别的话,就没意思了。生活还是得有笑有泪才能算是活生生的。”
“我之前还从来没听你聊过——怎么说,这么深奥的玩意儿。”
“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克兰拉笑了,“很好——很真性情。”
“是你先问我这么严肃的问题的,”伊萨尔拍了一下她的后背,“我只是回答你的问题而已!”
“只可惜我没法站在你的角度去,感同身受地替你想,”克兰拉说,“我常常觉得,你——或者还有艾尔林特的难处,我都没法体会到,而我恰好又是你们身边亲密的人。这样说来,挺无力的。”
“这倒不必,”他笑出了声,“我巴不得你就这样子,永远都幸福下去。”
“那,你感到难过的时候,你会想些什么?”
“什么都行,别去勉强自己就好,”伊萨尔说,眼睛望向窗外的雨线,“就像那个谁写的,怎么说来着——去想想无关紧要的事儿吧,去想想风。”
注:“去想想无关紧要的事儿吧,去想想风。”本句出处为村上春树《去想想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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