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象牙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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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象牙舟

他们走出三把扫帚的时候,屋外正是隆重的暮色,天空的颜色从南边的鱼肚白,逐渐过渡至北方边界,深深的、透彻的蓝。外头落着雪,脚下的路晴久了就松散如粉,若是雪天或是雨天,则泥泞到不行,烂作长长的沼泽。十二月中旬的温度,带点儿沁骨的寒意,然而他们谁都没有觉得太冷,或许是刚刚室内的温度过高,又或许是酒精,从喉管一直灼到胃里头,在胸腔内热腾腾地烘着,蒸得人身上发烫。又或许只是他们彼此,谁也讲不清楚。

    

    他们此刻正紧紧地挨在一起,交换着彼此身上的热度。艾尔林特低头望着克兰拉,他寻思她大概是有些醉了,正半挂在他身上,意识虽然还不算太迷糊,但走路明显开始不稳,偶尔还会下意识地扬起头,眯起眼睛冲他笑,或是朝他索吻。而他恰恰最禁不得她这副模样,只能不住地停下来,垂下头,在她的唇上沾一下,或是笑涡边沿碰一碰,又迅速地分开,再期待她下一次扬头索吻。真该死,他想,本来揣测到了她酒量不济,也就没准她喝太多,那些琴酒白兰地一类的,压根儿没给她碰,秉持着黄油啤酒不算酒的原则,任由她喝了两杯,谁晓得竟是个这么不能喝的,一丁点儿下肚都上脸。酒精将她的手心和脸庞都熏得暖烘烘的,颊面浮着两团酡红,耳根子也相当不争气,红得滴血似的,还不住地朝他笑,他本来没多少醉意,她唇角的酒窝旋起来,真是叫人疼爱得很,直接将他也给灌了个七荤八素,只恨不得就这样把她锢入怀里,下狠劲儿亲她一回。

    

    十月、十一月过后,城堡依旧平安无事,周围也没有任何摄魂怪出现的迹象,这个风头便被政府压了下去。十二月以后,霍格莫德日重新恢复,虽然道理掰直了讲,更多地是由于周围店铺的抗议,学校被迫进行妥协,若是再不恢复霍格莫德周末,赚不到学生的钱,一票儿商铺的生意真就做不下去了。好不容易赶着周末,艾尔林特和克兰拉在周五晚上就约着一块儿写完了作业,周六腾出时间,上霍格莫德逛逛,置备一些圣诞的礼物和装饰品。

    

    “我们去蜂蜜公爵看看吧,”克兰拉说,笑容依旧有点懵懂,“我在想——我在想——”

    

    想什么?哪儿摊上了这个醉醺醺的小家伙,真是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艾尔林特只能摇着头笑。看她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又凑上来要啄他唇角,眼看四下人稀,他顺势收紧胳膊,将她拉拢过来,往怀里一带,在她脸颊上很响地嘬了一口。亲完便又羞赧起来,朝着另一边别过头去,曾经也听说过“如胶似漆”一类词语,那时心里还挺嗤之以鼻,不就是恋爱嘛。直到如今摊在了自己身上,倒是一头栽得彻彻底底,甚至到了甘之如饴的地步。

    

    推开蜂蜜公爵的玻璃门,室内亮堂堂的,暖意同光亮一并扑面而来,这样的天气,室内外的温度最少也得差个十几度。屋子里暖得惊人,他们便自然地分开了些,从依偎改成了牵手。他拉着她在糖果店里头转悠,听着她絮絮叨叨地碎碎念个不停,关于圣诞礼物的打算,要给莱丝莉买什么,要给尼尔买什么,要给莉莉安买什么,要给哈尔文买什么。怎么就差了我一个呢?艾尔林特想。讲了半天,说来说去,从头到尾就没听你提一句我。他在心里头哭笑不得。就不怕我吃他们的醋,如果不是看你太可爱,我准得同你计较了。

    

    已经过了傍晚时分,将要入夜了,这个点钟,相比起下午三四点,店铺里的客流量少了好些,逐渐变得空旷起来,少了摩肩擦踵的体感,逛起来也自在、闲适得多。克兰拉走过一排排货架,低着头仔细地挑选糖果,那模样就像一个摆弄玩具的小孩儿。艾尔林特站在她边上,替她提着小篮子,垂着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时而回答一些她的问题,“这是巧克力吗”,“是酒心的还是黑巧克力”,“我想买滋滋蜂蜜糖可以吗”,“你带我去找散装棒棒糖好不好”,诸如此类。若是她说想要某一种,他就直接拿了装进篮子里,也自个儿挑几样他认为她会喜欢的,关于宠她这件事,在这方面,他向来不吝啬什么。偶尔她从他右边绕到左边,他便将小篮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再腾出空的左手去牵她。

    

    待到结账出门时,早就过了六点半,天黑透了,回去的路上,人已经很稀。他一只手提着装礼物的纸袋,另一只手紧紧揽着她的肩膀,替她把持着方向感,怕她一头栽边上的沟里。她似乎还是有点儿醉意,一路都在小声哼着不太着调的歌,旋律散得他近乎听不出她在哼些什么,可她就是这样自得其乐地哼个没完。走到半路,又自然地伸手进他衣服口袋,摸了根刚买的棒棒糖,撕开包装叼进嘴里,包装纸随手塞回他口袋里,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不给我尝尝?”艾尔林特故意逗她。

    

    “你想尝尝吗?”

    

    她衔着糖含含糊糊地说,仰着头冲他笑。

    

    “你说呢?”

    

    “你不嫌弃我吗?”

    

    “嫌弃啊,挺嫌弃的。”

    

    “嫌弃就算了。”她咯咯笑起来。

    

    “开玩笑的,怎么会嫌弃,”他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嫌弃的话,就不会亲你了。”

    

    她还是笑,微微低下头,转成了一种抿着嘴的、些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他却忽然不知所措起来,某种电流不作预告地从神经里蹿出,不知是紧张还是期待。她将那支棒棒糖递到他唇齿间,被口腔温过的、边沿化掉的,带一点儿黏的质感,或许是草莓味的,又或许是覆盆子,就这么硬邦邦地硌在了他的下唇上。然而真正尝到的时候,却不是草莓,也不是覆盆子,而是一种沁人心脾的桃子味道,带点儿苹果的甜味,草草擦拭着他的舌苔,湿漉漉地在口腔里化开。他肯定有用力地吸了口气的,可却分辨不出,这究竟是糖的滋味,还是她的滋味。

    

    靠。他想。

    

    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想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亲她。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在脑子几秒钟的信号短路之后,艾尔林特很干脆地吐掉了糖,俯下身,伸手扶住了克兰拉的肩膀,将她朝着他拉近一步,像含一块糖果那样,含住了她的唇瓣,像吮一颗草莓软糖那样,一点点吮着她,她闭上眼睛,认真地回应着,甚至连那对硌人的小虎牙,都刻意地往里头收了收,只想尽可能留给他更多的软意。他尝到她口腔和唇齿间残留的糖果香气,也尝到她。正是那个味道,他预想中的那个味道。桃子的香气,苹果的甜味儿,伴随着嘴唇的触感,光滑,细腻,又温又糯。太甜了,她太甜了。甜到他满脑子仍是略微颤抖着,想着如何是好,打心眼里害怕自己把她给含化了,或是一辈子粘在上面不肯分开了,这该怎么办。

    

    至于这个吻持续了多久,他们不记得,因为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没有人刻意去为此计算。似乎也就是这几秒钟的间隙,远方的天空陷入了更黑的重雾,风越吹越大,灌入了衣领,克兰拉下意识地贴近了他,将他搂紧,亦是无济于事。不知是怎样的穿堂风,周遭房舍的烛火一盏一盏被吹灭下去,而艾尔林特的眼睛,也被这风刺得干涩。他一下子抬起头来,环顾着四周,空寂寂的一片街道,原本稀落的行人,此刻都没了踪影,路灯的光线却又显得如此渺远,昏黄到难以化开。四周是浓稠到半固态的夜色,雪花在静极的笼统空间里,仗着风势,洒成喝醉的蒲公英种子,急速地旋转,由黑暗散播又由黑暗收割,而这样的黑暗,那么浓,那么沉,沉到肺腔里所有的气息都透不出去。

    

    闷,太闷了,闷到快要窒息,快要爆裂开来。脑袋冰得痛苦不堪,什么感觉潮水似地涌上来,渗透全身,整个人被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笼罩着。风吹过来,带来了那个声音,是了,是的,越来越清晰。你真该去死,或是杀了你怀里的这个女孩,二者取其一,艾尔林特,你自己看着办吧。又来了,它又来了。他拼命摇着头想要甩开它,它却愈来愈强,逐渐地充满他,灌满他,塞满他,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掏掉,全部换成这样的声音。不想死的话,杀了这个女孩,怎么样,我会告诉你怎么做的,试试看——

    

    不,不是,我不能。他本能地将克兰拉搂得更紧,而她缩在他怀里,浑身剧烈地颤抖,很明显这样的恐惧,绝望,此刻并不止是他能感受到。杀了她,杀了她,或者把她毁掉,艾尔林特,这比让你自己去死快乐多了。他近乎想要尖叫了,而那个声音迫着他,让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想要服从的冲动,而这冲动此刻疯狂发酵,膨胀得不行,把人逼迫挤在角落。他环着她的手,开始从她的后腰上移,移到她纤细白净的脖颈上,她抖得愈烈,可却怎样也不肯松开他,这叫他怎样下得了手,她紧抱他的力度,她的气息,让他无论如何也掐不下去。极度的恐慌让他几近麻木,周围除了那阴郁,可怖,空洞的声音以外,只剩虚无。

    

    不知道哪儿传来一阵恶臭,飞快地笼罩了整条街道,类似垃圾堆腐烂的味道,浓密的闷雾里,有什么凉意在空气中滋生,搞得人一阵阵晕眩恶心。直到那腐臭的凉气吹到后颈上,艾尔林特几乎是本能地回过头去,眼前的景象,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但这玩意儿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和课本里所写的一模一样,苍白的手,腐尸的面目,结痂的手掌,肮脏的斗篷,他近乎要歇斯底里地叫出声来,可却仿佛哑掉一般,什么东西塞住了他的声带,使他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大概是人类的求生本能使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的心脏却忽然紧凑地、急促地收缩了一下,仿佛尽力将新鲜血液挤上他缺氧的大脑一般,逼迫他作出反应。他蓦地清醒过来,第一知觉是将克兰拉护到他身后,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抽出魔杖,开始念咒语——他甚至无法听到自己究竟在念些什么,脑子里全是嗡嗡作响的噪音,但此刻该念怎样的咒语,这再清楚不过了,而且他隐隐约约听到,她也在念着同样的咒语,这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他相当大的勇气。

    

    然而这不过是徒劳的,这样的恐惧太空阔、太庞大了,近乎将人压制到了卑荠的程度,而它们那么强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推进。在教室里还算成型的守护神,摆到真正的恐惧面前,最多只能发出纤细的、微薄的银丝。而那摄魂怪在半空中迫近他,那么低,低得近乎下颚已经擦在他得前额上,留给人喘息的氛围就薄得仅剩一线,一根食指,一枚刀刃,将从一开始就未曾停歇的恐惧,切成了更锋利的形状,逼迫他不断后仰,用脊柱和腰椎支撑身体重量,去躲避摄魂怪的触碰。想逃,然而到了哪儿也跑不掉的,这反而给他一种极强的不真实感,实在是躲无可躲了,有什么东西捏住了他的下巴,仿佛扇贝的两枚蚌页一般,合得越来越紧的空间里,惊悚电影镜头般的特写,他的脑血管和心脏动脉全都灌铅一般堵塞了,那腐烂的生物开始摘下它的兜帽,一个吞咽的动作即将完成——

    

    一只冰凉的、但却熟悉的,有实感的手,忽然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然后便是光,银色的、明亮的光,从最初的一道灯柱开始,进入生长阶段,似颜料也好,似花火也好,似极光也好,这不过是比喻赋予它的分析,重要的是,那种阴冷的、绝望的感觉一瞬间消淡下去,他脑子里嗡嗡隆隆的杂噪忽地弱了。摄魂怪放开了他的下巴,从他身上闪避开,逐渐退却下去。让他有了多余的空间,对眼下的情况作出理性支配的可控操作。

    

    刚刚看到的亮色,是克兰拉杖尖的光束。接着,随着又一声咒语,艾尔林特的杖尖也喷吐出了浓郁的银色烟雾,比之前更快地笼络起来,凝聚成有形的实体,在短短几秒钟之内绽放。近乎是同时地,两只银色的鸟类从他们的杖尖同时跃出,剪尾的、绵延着浓郁银雾的那一只,显而易见是艾尔林特的海燕。而另一只扇尾的,漂亮的银色鸟儿,则是一只信鸽。克兰拉的守护神。它们将两翼相击于半空,飞得更为强快,流星一般闪掠。这便是魔法的生效,街道点亮了,建筑点亮了,仅仅小小的一方黑暗忽地被填满了光明,将悲伤与快乐不容置疑地分开,让人感到什么都是好的了,紧张,快乐,幸福,激动,空虚,亢奋,失意,就连被恐惧大肆侵略之后的无力感,也都是好的了。而那只摄魂怪朝着远处撤退,在巨大的、近乎摄人心魂的光亮中,它不过只是兜帽下的一团黑影,逐渐消失,消失,连带着耳鼓里的噪音,连带着恐惧,一并远去。

    

    结束了,都结束了。艾尔林特向后退了两步,弯下腰,扶着膝盖干呕了两声,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只感觉胃里面什么东西使劲儿往上涌,眼前一阵阵发黑,腿软到近乎无法将自己支撑住。他下意识地去扶克兰拉,而她却颤栗着,仿佛被谁踢了膝弯一般,忽然朝前跪倒下去,瘫在湿冷的、积雪的地面上,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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