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月光曲
克兰拉是在接连不断的噩梦中惊醒的。她很少做梦,就连极有限的梦里,也大多只由声音和知觉构成,而噩梦则少之又少。仅仅这一天,或是说仅仅几小时内做的噩梦,比之前十五个年头所累积的所有噩梦,都更为逼真,也更为惊悚。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呛鼻的、冰冷的消毒水味,手肘、脊背触到被褥质感,提醒她此刻正躺在一张床上。室内光线相当暗,即使周围全是帷幔,也只过滤了一半的光,这种半明半昧的氛围,反而给人一种溺水感。她感到自己在动,不是梦中无意识的动,是醒着的、略带不适、缺乏安全感的动,身子朝着左侧翻了一下,又扭向右边。她使劲地支着胳膊,坐起来,浑身汗流浃背,疲惫不堪,甚至暂且无法分清梦境和现实,只以为自己坠入了更深一层的梦魇。
艾尔林特坐在她床边,双手紧紧捂着她的手,他的衣服已经用咒语烘干了,然而身上仍是发冷,不住地打颤儿,落汤鸡一般的粘湿感,怎样也退不下去。他望见她醒了,往前凑了一点儿,用另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想要确认她有没有发烧。而他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间,或许是手背过凉,又或许是人体防御的本能,她蓦地弹开,躲了一下,朝边上挪了挪,在床上屈起膝盖,将自己抱紧,下巴顶在膝上,像小动物一般,缩成一团,浑身抖个不住。
克兰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觉得害怕,非常、非常恐惧,甚至连眼前全部的黑暗,都将人压得透不过气来。她感到自己在抖,很困,但又不敢再睡,生怕一合上眼又是同样的噩梦。脑袋冰得很,大概仍是夜里,凉意激人,她打了个喷嚏,缩了缩身子,努力把自己蜷得更紧一些。
她听见艾尔林特在边上喃喃着什么,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听起来像是道歉,可好像并没有什么道歉的必要,他便又打住了。
“别怕,别怕,是我,别害怕。”
他倾身上前,安抚小猫小狗一般地,碰了碰她的脑袋。她依旧是一脸惊惶,但并没有明显的排斥,也不再躲避,他便摸了摸她的前额,用袖子擦净她脸上的汗珠——也有可能是泪水,然后伸手,将她搂过来,紧紧地拥住,一只手揽着她的后腰,让她全身的重量倚靠在他身上,另一只手摩挲着她的脊背,让她平静下来。
她埋在他怀里,小动物一样,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抽了抽鼻子,抖得愈烈,像是在压抑什么巨大的情感一般,下意识哽了一下,又戛然而止。
“想哭的话,就哭出来,莱拉,”他拍着她的背,埋下头,贴在她的耳边,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很轻地说,“哭出来的话,会好一些。”
她又哽了一声,将脸颊埋进他的颈窝里,紧紧地咬着牙关,却怎么都不肯哭。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在我这儿,”他贴着她的耳垂,极轻地安抚着,扶着她的后脑勺,将她严严实实地罩在他臂弯里,“我把你藏起来了,在我怀里,藏得好好的,不会有别人知道,别人都发现不了,是不是?”
“他们会听到的。”她含糊不清地小声说。
“只有我听到,没有谁,只有我,”他说,“我把你藏起来了,我不会让别人找到的,你藏在我这儿,很安全。”
“艾尔……”
她很小声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忽然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点儿类似抽噎的声音,她在他怀里埋得更深,又连着发出了一小串断断续续的呜咽。
“对,就是这样,哭出声来,有我在,我帮你挡着,”艾尔林特把她拢得更紧,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背,“放心去哭,没有别人,只有我,只有我听得到。”
他看不到克兰拉的脸庞,但颈窝上氤氲开来的湿意很明显,她在颤着肩膀哭泣。他垂着头吻了一下她的发旋,又贴了贴她的额角,这样的动作让她又呜咽起来,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泣音,却反倒让他放心下来,在极其压抑的情绪面前,能哭出来的话,基本上也没有太大的问题。然而她哭得他心里发疼,像一片薄薄的刀片,缓慢地割着他,精准而又尖锐,刺得他痛苦不堪,却又束手无策,除了紧紧地搂着她以外,别无他法。他感觉到她也在抱他,用尽全力地抱他,他知道这样的拥抱,在极度压抑的心境下,是给人解脱的,就像两年前扫帚棚的那个下午,她扑上来抱他、吻他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的哭泣渐渐平息了些,从他的怀里抬起头,在他的肩膀上擦了擦眼泪,侧过脸,额角贴在他的左颚,唇瓣贴着他的喉结,就这样偎着他,平静了好一会儿。
“之前,你就是这样的感觉,对吗?”
她虚弱地笑了笑,轻轻问。
艾尔林特沉默了一下。
“准确的说,是的,”他说,“或许没有像今天这样,来得突然,但会比这更强烈些。”
克兰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今天,感觉到了,”过了半晌,她闷闷地说,“就是,你的难过。”
“没关系,那段经历,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说,“久到,就连我自己都不太记得,那时候的感觉。”
他笑了笑,低下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又扶着她的后脑勺,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身子往上挪了一点儿,让她倚在他的肩膀上,这样她会更舒服些。可他一放开手,她又自己挪回来,硬是要埋在他脖子窝里,紧紧地贴着他,感受他说话时,声带细微的振动。这让他无厘头地想到魔药课本里写,水分会从浓度低的地方往浓度高的地方流动,大概他对于她而言,他就是浓度高的地方,让她无论如何都想靠他更近些。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她犹豫了一下,“那是——什么感觉?”
“就是压抑,感觉自己随时随地都被什么东西控制着,而且,总有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同我说话。”
“说些什么?”
“……让我去死。”
克兰拉没有搭腔,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今天,我也听到了那个声音,”她又听见他说,“不过,不是像之前那样。”
“那是怎样?”
他顿了一下,她感到他喉结上下动了动,仿佛是在尽力压抑着什么。
“它让我杀了你。”他说。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克兰拉环着他后背的手臂,收紧了一点儿,因为心疼,或是不安,心底的情绪比所能意识到的部分,复杂得多。她咬着嘴唇,强忍哭泣似地,垂着头。艾尔林特也抱着她,微微扬起下巴,贴在她额头上,安抚般摩挲了一阵。
“怕我吗?”他又问。
“……不怕。”
“真的不怕?”
“嗯,”她说,“真的不怕。”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说,“无论如何都不会。”
“我知道。”
过了一会儿,她又闷闷地发出声音。
“我其实很难过,在你——就是那段时间里,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除了陪着你,什么都做不到,”她钝钝地说着,“我明明每一天都能感受到,你不开心,但是我什么都做不到,就连安慰都安慰不来,你的情况,我也没敢问,怕惹你难过。有些时候真觉得,挺无能的,无论是做朋友还是做伴侣。”
他默默地听着,听她讲完一大串话,听完后慢慢地微笑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轻拍着她的后背,“你很重要,你只要记得这个就好,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我召唤出了守护神,对吗?”她又问。
“对,你做得真好。”
“是什么?”
“鸽子,”他说,“当时意识太涣散了,但还是能勉强看出来的,应该是鸽子。”
“那你的呢?”
“海燕。”
她轻轻地笑起来。
“很适合你。”
“怎么说?”
“海燕是世界上飞行速度最快的鸟类。”
“你从哪儿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书上写的,小时候看来的,或者是听别人说的,都有可能。”
她的语气若有所思,在他怀里晃了晃脑袋,发丝擦得他发痒。
他便笑了,她也随着笑,笑过之后又不知该接什么样的话茬更好,也有可能是讲累了,索性不说了。又是好一会儿沉默,他的手冷得要命,贴上她的手背,也是一层凉意。尽管他们谁都热不起来,却还是宁愿这样挨着彼此。他低头去握她的手,她身上这套病号服大概很旧了,四角全都磨白,估计是随意拿的,套在她单薄的身上,有些过宽过大,袖子长长地盖下来,遮住她的手。她的骨架子很小,虽然个子不算高也不算低,但缩在他怀里就是小小的一团,手和脚也是非常小巧,指尖因为常年摸盲文,结了很粗糙的茧,手背却细嫩得很,葱白一样的光洁。这副模样和同龄人相比,显得稚嫩得多,非常孩子气。
如果我们没有召唤出守护神,会怎么样?
我没有保护好她的话,该怎么办?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这个时候庞弗雷夫人过来,克兰拉不好意思地松开他,艾尔林特也没推拒什么,便顺着她的意思,暂且放开她一会儿。老校医对此也是见怪不怪,诸如此类的少年恋人,从业这么久,早就司空见惯了,便不再多说什么,开了一副镇定药剂之后,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一些注意事项,按时服药,不要过劳,少做太费神的事情。艾尔林特应着,偶尔点一点头,嗯一声,或者道一句谢,直到庞弗雷夫人哒哒的脚步声再次远去,她便又凑身过来,搂上他,他也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小心的、呵护的姿态,低头望着她垂下的眉睫。
雪停了,月色从高高的窗棂洒进来,牛奶似的淡光,将他们洗了一层,蒸着两个人的轮廓,将女孩浓密的睫毛映成两片羽翼,男孩的侧脸漂亮得不像话,在帷幔上,描绘出黑白默片一般的剪影。
“想睡了吗?”他低头问她。
“不太想,”她摇头,“我想和你说说话。”
“那再聊五分钟,”他说,哄小孩一样的语气,“五分钟以后,就得睡觉了。”
“行的。”
“想和我说什么?”
“他们说你很好看,”她笑,“是吗?”
“他们?”
“对,就是——就是,其他人。”
“那你认为呢?”
“我怎么知道啊,”她说,神态忽然忸怩起来,“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你很好看,”他扶住她的后颈,用拇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酒窝,“你非常好看。”
“他们都说你很温柔,”克兰拉说,“我也觉得。”
“又是‘其他人’吗?”
“嗯。”
克兰拉夸完他以后,她自己反而非常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即便光线很暗,他还是能从帘子筛进来的、疏密不匀的月光中,望见她泛红的耳垂。
“不是,莱拉,”他说,一面轻轻地将她抱回枕头上,“那些温柔的人,他们是在温柔的环境中长大的,那是天赋。我不是,我会照顾人,但我没有这样的天赋。”
“是吗?”她喃喃道。
“是的,”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是被生活驯出来的,成天挨打,练出来的。不算什么天性,只能说是受苦的结果,或者是招打的理由。”
“有一些人,比如说你,比如说莉莉安,比如说杰森,”他继续说,“你们都是温柔的人,从小是在温柔的地方、被呵护着长大的,你们天生就是这个样子。”
“但是——”她在枕头上微微侧过脸,认真地说,“你比我们都好,也更——更坚强,更抗压,更有毅力。这样的你。我其实很羡慕你。”
艾尔林特笑了笑,没说什么。
“五分钟到了,该睡了。”
他俯身吻了一下她,将她露在外面的手放回被子里,替她将被角掖好。克兰拉依旧睁着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便伸手过去,轻轻捂上她的眼睛。
“你会陪着我的,是吗?”
“我就在这儿,”他说,“在你身旁。”
她微微地翘了一下嘴角,很乖顺地闭上了眼睛。手却从被子边沿伸出来,摸索着捉住他的手,紧紧地攥住,他也回握住她,双手将她的手捂在掌心里头,数着她的呼吸,听它们一点点慢慢均匀下去,月光中她睡得很熟,坠入了更深的、无梦的睡眠,周遭流淌着绵长的夜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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