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天亮即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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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天亮即焚

冬季的夜来得极早,天色疾速地暗,将整个视野熏成灰蓝色。傍晚时分依旧落着雪,天空银灰,雪从千万米无法探知的地方降下来,明明成分是潮湿的,却带着干涩的触感,所谓的水分子,可以将白色捏成飞鸟,捏成云,捏成夜露,最后却撕成一枕棉絮,抖抖手扬开,飘成窗外无声的雪花。屋里头却暖得惊人,弥漫着好些花梨木沉甸甸的香气,和着些许的香水,爽身粉和茉莉花精油的气息,以及刚洗完澡的、香喷喷的女孩子味儿。

    

    暮色四合,女生寝室的窗帘紧闭,里头却早早地点上了灯,橘色的光线擦着毛玻璃,朦胧一片晕黄,只渗了些微的轻语,在室外空气中,风里吹落了细碎的笑音。女孩子们一个个罗衣丹唇,粉红,深蓝,米白和水绿的少女颜色,散发着慕斯一样细致的芬芳,玛丽珍鞋、浅跟皮鞋或是高跟鞋,暂且乱糟糟地脱在一旁,她们光着脚在地毯上,轻盈地穿梭,梳子、睫毛膏和腮红刷递来递去,纠结着口红色号,给彼此打理发型,一面聊天说笑着,一面晚妆,就连讲话的语气,也比平常讲究、娇嗔了些。

    

    “可以睁眼了,莱拉,”波莉安娜说,一面在盒子边沿敲去羽刷上的余粉,“眼妆已经好了,笑一下——不,不是叫你笑那么夸张,稍微笑一笑,我得给你打点儿腮红。”

    

    “时间快到了吗,”克兰拉急切地问,“我有点儿等不及想要下去了。”

    

    “天刚刚才黑,久着呢,别着急,”波莉安娜笑着把她摁回椅子上,“我知道你等不及见艾尔,但在这之前,我得把你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让他看到你,准得被你迷晕过去。”

    

    她给克兰拉的颊侧打了薄薄一层杏色腮红,别出心裁地,在她的鼻梁上也刷了一点儿,配上她唇角的酒窝,显现出一种泛着点红晕的、些微的醉态。克兰拉露出小虎牙青涩地笑起来,笑得一心一意,笑靥在嘴角一点一点绽放,浅金色长发柔软地流泻下来,面容笼罩在一片暖融融的光里。

    

    “你觉得我看起来怎么样?还好吗?”

    

    “非常完美,”波莉安娜满意地笑着,“白色蝉翼纱非常适合你,穿在你身上,看起来漂亮极了。”

    

    “这是我妈妈给我挑的,”她有些局促不安地往上拉着前胸的布料,“你会觉得这露得太多了吗?我是说,我总觉得有些——不太自在,脖子和后背都凉飕飕的。”

    

    “不算多,”波莉安娜说,上上下下将克兰拉打量了一番,“你锁骨和脖子的轮廓很动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你骨架子又小又精致,我本来还寻思,你其实能露得更多些的。好了,现在我得把你的刘海儿卷得蓬松一些,然后再给你换一条项链,换条更漂亮的。”

    

    “不,我不要换。”克兰拉忽然说。

    

    “别闹,穿白裙子更适合戴珍珠项链。”

    

    “我就是不要换。”她还是说。

    

    “好吧,听你的,既然你喜欢的话。”

    

    克兰拉极少对莉莉安的打扮方案提出异议,或许这还是第一次——她大部分时候都对莉莉安言听计从,毕竟对方怎么说都是个调朱弄粉的好手,衣品在女孩子中也算是一等一。波莉安娜替克兰拉上最后的定妆,一面打量着卧在她锁骨间的那条细链子,缀着一个小小的六芒星尾坠,银质大概是上了些年头的,与空气中的反应成分置久了,早已淡了光泽,看起来倒像是普通的金属更多一些。对于舞会而言,实在算不得一条多出彩的项链。波莉安娜想。这就有点儿可惜了,若是换作珍珠亦或紫水晶,哪怕仅仅是琥珀,都得比这漂亮得多。

    

    “莱拉看起来棒极了,”莱丝莉在边上由衷地赞叹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似乎忘了给她画眼线,莉莉安,或是刷个睫毛什么的?”

    

    “不能多画了,”波莉安娜摇着头,手指轻轻托起克兰拉的下巴,又打量了好一会,带着艺术家欣赏自己作品的神色,“这样刚刚好,她的脸蛋最适合只带一点儿淡妆,别的一笔都不能多,她太干净了,多了的话,没准会适得其反的。”

    

    事实证明,波莉安娜在这方面总是对的。克兰拉走下楼梯时,她的男孩早已等候许久。艾尔林特一身黑色正装,衬出高瘦清隽的少年骨架,左襟一支小小的珐琅胸针,别着一朵欲绽的白山茶,站在逆光处,阴影笼罩在他脸上,光从他轮廓的边沿流出。他就这么仰头,仰头望着他的恋人,望着她,望着她扶着栏杆,提着裙摆,挂着孩子气的神色,捧着清粼粼的笑容,一步步走下楼梯,走近他,走向他。

    

    台阶下,少年静静地站着,双瞳剪水,却还未到风情万种的年纪,干净,只是干净,像是雪杉树旁,一片落在水面上的月光。

    

    “晚上好,美丽的女士。”

    

    “晚上好,先生。”

    

    她微提裙摆,行了一个屈膝礼,他也颔首鞠躬。她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抬起右手,他便柔缓地托住,模样相当郑重,甚至郑重得有些过了头。做完这些后,他们都笑了,腼腆地,带着稍许稚气的、青涩的神情,对着彼此笑了,仿佛为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似地,却又不为什么。他很少看见她这副模样,妆容娇柔,似雪未化,却带天真,仿佛落在指尖的白蝴蝶,颈上还有奶花香。仅仅是想一想她那样羞怯的、可爱的姿态,便有一种温柔、怜爱的热度,袭上他的心头,暖融融地,淌进动脉里头,却又熨贴得发烫,叫他慌了阵脚,一时没了主意。

    

    步入舞池前,他们都开始紧张起来,这样的紧张在进入礼堂之前,早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心里头跳得跟打鼓似地,手背莫名有些发凉。对于克兰拉而言,不是没跳过舞,虽然只算得上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这些年头,自家舞会是少有了,至于格林格拉斯家族,或是莱斯特兰奇家族的场子,人情世故还是得去走一遭。孩提时期暂且不谈,到了少女的年纪,多多少少学了点儿简单的舞步,做做面子功夫,若是别家的少年朝她邀舞,也勉强应付得来——她不想在人前让爸妈丢了面子,据她所知,格林格拉斯家的女孩都从小熟悉跳舞,莱斯特兰奇家也有两位漂亮的大小伙子,她不想让自己显得低他们一等。倘若她的缘故,让外人觉得马尔福家人不懂礼数,日后落下嚼舌根的把柄,无论如何都是难堪的事儿。

    

    但是今天不一样,和之前任何一次跳舞,都不一样。今天她要同艾尔林特跳舞,要同她最喜欢的、最珍贵的少年一起跳舞,这对她而言,无论如何都意义重大,无论如何都值得纪念。

    

    步入舞池时,钢琴的前奏正如同落雨,黑白渐次地传来,宛如飞鸟的翅膀在空中追逐流星,龙胆花燃烧了整条溪流,银河便开始在头顶发亮。舞池边的烛焰明明灭灭,映在发梢,模糊成微晕的远星,干冰如同夜雾一般,徐徐释放,变成白色烟状气体,弥漫开来。她感到他的手搭上了她的后腰,微弱的电流便不作预告地,从肢体相触的缝隙蹿出,提供了一切得以幻想和恐慌的可能。

    

    提琴擦弦,发出低柔的嗡响,她的手搭住了他的肩,抬起头的那一瞬,华尔兹舞曲翩然如流水般,倾泻开来,仿佛有谁下了一道口令,人们的脸上瞬间浮出了别样的神采,在舞池里转开了衣袂,铺排开一种属于古典时代的、卡拉瓦乔式的精致。艾尔林特带着她,随着溢满整个空间的音乐开始旋转,前进后退,起落轻移,舞步随着节奏,延展开来。不算是多好的一支舞,甚至有点儿拙劣,或许是因为紧张,她不小心踩到他好几次,他却只是很轻地笑,顺势托起她,轻盈下落,流转着,流入黑暗,流入通明,幽暗与通明之间,她的长发铺开荡散,浑身轻灵的裙裾飘然滚动,柔韧无声,世界一下子变得目不暇接,所有的东西迅速消失,又迅速再度出现。

    

    光影在他们之间相错,起伏汇聚辗转流遍,直到尾奏响起,音符落幕,一片寂静,四周终于没有一点光了,她感到他俯下身,拥紧了她,让她头重脚轻,心跳骤速,心里蓦地柔软,又忽而揪起。希望、欢愉与爱的惊悸,随着他的唇和气息,一并倾覆了她,是强,是弱,是避重就轻的强,还是欲拒还迎的弱,交错往复地,嵌在他与她之间,只是吻罢了,一个不算深的吻,甚至可以称得上浅,而他们却好像默契得合二为一。黑暗亦如寰宇,吸纳了所有的声音和光线,被挤压,被钝化,被浓缩,然后忽然迸出光芒,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克兰拉却觉得,仿佛所有的光都在这里,所有她想要的,所有她没有见过的风景,没有去过的世界,都在这里,在他身上。

    

    男孩和女孩之间的感情,总会有一个时刻到达顶点,只需一秒,短短一刻。

    

    并不是早,也不是晚,与任何时间无关,只是因为羁绊,有些人你一眼就爱上,恰好那个人也爱上你,那就是最好的时候,最巧的时候。

    

    待到寝室的其他四个女孩都下了楼,大概八点差一刻,波莉安娜才缓缓从凳子上站起身来,从角落提起那双精致的细高跟鞋,说是高跟,不过也只是五六厘米高度罢了,作用仅在于满足女孩子的小小虚荣。

    

    她与裴洛之间,就这么结束了。不明不白地,谁也没有说一句分手,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们结束了。那天晚上,她回到宿舍,一个人偷偷蒙在被子流眼泪。这段感情的结局,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可这并不代表她不难过。比起难过,或许更多的是自嘲,自嘲自己认真走了心的一段感情,竟然会在如此不可思议的恐怖桥段中告终,这让她甚至开始讨厌自己,觉得很烦躁,但又难过。恋爱真烦,她想。耗费精力,耗费时间,耗费心神,最终总是吃力不讨好。她不知道是不是爱一个人就是这么一回事,还是只有她是这个样子的?上抓不住天空,下踩不到地面,不懂进退,囫囵吞枣,覆水难收,怎样都合适,但怎样都不足够。

    

    刚刚她替克兰拉化妆的时候,强迫自己在她面前笑得很开心,甚至比平常聒噪得多,她潜意识里清楚,以克兰拉敏感的洞察力,以及她们之间的熟悉程度,若是她表现出一丁点儿不对劲,克兰拉随时都有可能察觉。她这两天总是这样,有点儿神经质地,好比掩耳盗铃一般,总在大伙儿面前有意无意地掩饰,甚至到了过犹不及的地步。

    

    她穿上鞋,走到镜子前,重新打理了一下头发,调整了一下妆容的细节,又再叠涂了一层口红,别出心裁地描着唇线,加深自己的唇峰。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对着镜子扬起下巴,确认自己的模样完美无缺,眼角看不出一丁点儿哭过的痕迹,刻意在脸上摆出毫不介怀的乐观,挂上一副欲盖弥彰的笑容,辨不清悲欢的美丽。

    

    尤列亚在格兰芬多塔楼下等她。波莉安娜下楼的时候,廊厅挤挤挨挨,男生们大都是黑白灰的素色礼服,偶有蓝色或墨绿色,也是少数,穿着花俏裙子的女孩穿梭着,挽着她们的男伴,带着或是得意或是羞怯的娇态,空气中的脂气也重了些,风里香起一阵浮夸。她一眼就认出了尤列亚,高挑的个儿,深灰色正装,立在廊檐边上,背对人群,眼神投向槛外,望着落下的雪,北方深蓝色的冰冷夜空。这样疏疏朗朗的男孩子气,在一众熙熙攘攘中,倒也惹眼得很。他穿灰色的原因或许正是在此,只有灰色才能中和他黑发黑眼的迫人气息,多了几分亲和的质感,减弱对她无意识的杀伤力。

    

    仿佛感应到什么似地,他缓缓回过头来,望向她,廊灯的映射下,几分明黄色、斑驳的光影,带着世间最难得的爱慕,在他目光里,娓娓道来。

    

    接着,他便笑了。真奇怪。波莉安娜想。他在白昼里,明明还是那个头发软软,眼神清亮的小男生,为什么入了夜,便成了通往北极的海,笑起来,一整季的夏日玫瑰。

    

    当她挽着尤列亚的胳膊,走进礼堂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射过来的一束束目光,亦或好奇亦或艳羡的,聚灯般笼束在他们周围,仿佛某种甜幻的香气一般,在她脑海里萦绕着,徘徊不休,怎也散不开去。“那不是莱斯特兰奇吗?尤列亚·莱斯特兰奇,德米特里的弟弟?”,“他好帅啊”,“波莉安娜·格林诺真漂亮”,“本来就是,她一直都是这么漂亮啊”,“他们好配”。如此种种,窃窃私语不绝于耳,如同一个罩子一般,将她禁锢其中,和往日不同地,不是谩骂,不是闲言,甚至不带一点儿阴阳怪气,只是单纯的赞美,一股脑儿灌入她耳朵里头,将她击得略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头甚至生出了两分荒谬的甘美,仿佛是一场过于逼真的美梦,一切都太精彩,太漂亮,太顺遂人愿,近乎让她不愿醒来。她似乎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他与她在外人眼中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相较于普通舞伴,甚至正牌情侣的错觉更多些,这令她感到略有些讶异,有些兴奋,却又有些不安和害怕。

    

    若是我喜欢上了他呢。她想。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更为惶惑。她潜意识里认为,她是一个很容易爱上别人的人,然而她并不是一个适合爱别人的人,前两段失败的感情早已说明一切,不就是恋爱么,多么痴缠,多么胶漆,迟早会分开的,不是吗。可越是想到自己爱上他的可能性,她心里就越是惊惧。

    

    但有一说一,单就舞会而言,尤列亚实在算是一个非常体贴、非常稳重的少年,一个非常拿得出手的舞伴,一看就是从小家里头严格要求,极其难得的,这个年纪就已经具备的气质与教养。他知道如何跳舞,如何邀舞,不同风格的音乐转变时,该怎样在慢四步、快三步和弗克斯中切换。跳过几支快华尔兹之后,他敏锐地觉察出波莉安娜似乎有些倦了,便提出到一旁去吃些点心,或是到外廊去走走,而她采纳了后者。

    

    深夜的风带来远方的圣诞颂歌,波莉安娜披着尤列亚的外套,两个人沿着游廊并肩漫步,他的外套大概是特意施了保温咒的,哪怕是很薄的西装料子,将她拢在里头,仍是暖烘烘的。夜色温馨静谧,城堡灯火通明,室外清爽凛冽的空气吸入肺中,让她有一瞬间失神。

    

    “谢谢你,今晚我玩得很开心。”她真诚地说。

    

    “我也是。”

    

    尤列亚低头凝望她,她一袭深蓝色绸裙,好似霜降的、银蓝色的长夜,红发在胸前和后背,自然地滑落,偶有月光流落进来,朗映着她精美的侧颜,令他迷失视线。人类本能就是接受驯化,学习软弱,于是有人回避,有人伪装,而她从来都是如此磊落,所有她不带遮掩的部分,都是她最光彩的部分,而他确信她很迷人,这样的迷人在他心里,不是流光也不是花火,而是保持了永久的恒温。

    

    “还得谢谢你,谢谢你的邀请,”她又絮絮地说,“你是一个很好的舞伴,我之前没有想到——我的意思是,你真的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秀。”

    

    对于突如其来的赞美,尤列亚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你是因为需要一个舞伴,才答应我的吗?”他说,“或者只是照顾我的面子,在我的份上,不想让我在你面前难堪?”

    

    “是,也不是,”女孩冲他微微笑了笑,“或许更多的是,想和你多交流一会儿,稍稍多一些对你的了解,或许你可以将这理解为,我对你的肯定——或者,换句话说,如果邀请我的不是你,而是别人,我宁可没有搭伴儿,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宿舍里,也不会答应他。这么说,能明白吗?”

    

    尤列亚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少许惊讶,很快便转换为夹带着惊喜的神情。

    

    “你真的——你真的这么想吗?”他轻声说,“谢谢,你能这么说,我真高兴——我是说,我真的很荣幸。”

    

    “还得感谢你,考虑到这一层,”她又说,“考虑到那件事过后,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那件事过后,我如果没有舞伴,真的会很难堪。”

    

    “不,不是,莉莉安。”

    

    波莉安娜微微侧过头,仰着脸,带着一些疑问的眼神,深深地望着他。

    

    “我邀请你,并不是因为什么舞伴的缘故,”尤列亚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邀请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从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我就喜欢你。我想让你开心,想让你因为我而开心,仅此而已。”

    

    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波莉安娜只是望着他,静静地望着他。

    

    听起来真是美好,美好得过了头。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又说,“如果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的话——”

    

    他的语气很低,甚至近似于一种哀求。

    

    “尤里,”她声音有些颤,“对不起,真的,我很抱歉。”

    

    “你明白我的意思。”她又说。

    

    “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我可以问吗?如果你愿意回答的话,”他摇着头,“是不是因为我太小?或者你觉得我还不够成熟?我会长大的,再过一两年,我就会长大,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真的。”

    

    “不,不是这个原因,你很好,你也很成熟,不是你的问题,”波莉安娜笑了笑,她的黑眼睛忽然盈满了泪水,“我只是觉得,我很难像之前那样,再喜欢上别人了。”

    

    听起来是个不像理由的理由。但却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就算不是这个理由,她也不能强迫自己的大脑,强迫自己的心直接就这么喜欢上尤列亚,这太为难人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好感也不能算是喜欢,这档子事,无论怎样都勉强不来。而她更不能只因为自己对他这份喜欢的怜悯,就这么同他草率地在一起,因为怜悯而施舍的感情,比因为感动而服从的感情,更为廉价,而更为可悲,他算是个有骨气的人,她相信这对于他来说,施舍的东西,他接受不来。

    

    尤列亚静静地望了她好一会儿,过了半晌,他撇过头,很轻地笑了笑,仿佛从刚才幼稚的话语中清醒过来似的。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带泪痣的右侧面,黑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浅淡了些,泛着一种浅浅的乳褐色泽。

    

    “不要因为这件事情怪我,尤里——”她上前,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我没有敷衍你,我也不会敷衍你,这是真的。或许,换句话,更真实地说,我的确不——我是说,没有那么喜欢你。”

    

    “我明白,莉莉安。”

    

    他很干涩地笑了两声。

    

    “我没有怪你。”他说。

    

    他们都沉默了一小会儿。

    

    “或许我,其实没有那么值得,被你喜欢,”半晌后,她闷闷地说,“我爸爸总叫我公主,他从小就这么叫我,一直这样,弄得我有时候,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公主似的,想让大家都对我好,喜欢我。现在越长大才越觉得,其实不是,我不懂怎么去爱别人,也不懂怎么让别人爱我,我每次走了心,丢盔弃甲,付出所有,到头来却总是——”

    

    “莉莉安。”他忽然打断了她。

    

    他很认真地望着她,那样的目光让她心里头发悸。

    

    “你是公主,一直是。”

    

    他一字一句地说。

    

    “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公主。”

    

    九点半过后,城堡外开始燃放焰火,夜空中须臾着时明时暗的光,每隔几秒钟便升起来一束。舞会却仍酣,礼堂依旧灯火通明,酒精,烛焰,歌曲,仿佛怎样都没了个尽头,怎样都是一派热热闹闹、歌舞升平的景象。

    

    只是热闹与快乐,并没有必然的因果。

    

    她今天美极了。尼尔心想。从未见过她如此美丽的模样。或是说,曾也是见过的,只是曾经她身上的任何一种美丽,都不足以和今晚的她作比。莱丝莉一袭光洁的水绿色长裙,或许相比起绿,更带点儿灰,像是湖波下的水的青光,闪闪烁烁。她个儿高挑,也生得婷匀。三年级时她的头发剪到齐耳根的长度,如今留长了些,大概到下巴的地方,浓蜜色,打着漂亮的卷,倒让她整个人显出了和以往不同的神采。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头是更喜悦亦或苦涩。能与她跳舞,全然在他意料之外,却更令他喜不自胜,甚至步入舞池时,都生发出些许有如梦幻一般的晕眩。然而他不是没注意到,她与他跳舞时,目光却总是越过他的肩线,有意无意落在边上,那一位,另一位,和他无关的一位,他知道是哪位的那位。而她在看,带着和他同样苦涩的神情,躲躲闪闪地,遮遮掩掩地看,看着她心里的那一位,笑容璀璨,神采熠熠,拥着别的女孩,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翩翩起舞。她看着他,而尼尔看着她,这样的感觉令他心里头锐锐地刺,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痛不可当,带着一种束手无策的难过,却不是难过他自己的难过,而是难过她和他一样难过,而他不想看到她难过。

    

    百感交集。

    

    但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因为怕你难堪。

    

    会这样做,因为害怕出现三缄其口和蓦然回避的事。

    

    舞会快到尾声,尼尔和莱丝莉并肩站在偏厅,靠近窗口的地方,这儿看不到焰火,却可以看见禁林的边沿,和天际依旧簌簌不止的落雪,偏厅空旷,巨大的水晶吊灯缀下橘色落影,给他们的身影都镀上暖融融的色泽。他的个头高得惊人,而她也不矮,都算是高挑的人,站一块儿时,竟是说不出的和谐。他们透过玻璃,望着夜色,漆黑的猎场,望着让人联想翩翩的零星雪花,一面没话找话地,谈着一些无意义的内容,只是想要拖延时间,想要将这一夜的终点往后推再往后推,对话里放缓节奏的意图,实在过于明显,却又是彼此不忍心戳破的明显。

    

    终于进入短暂的停顿。就连沉默也尴尬。

    

    “你喜欢我吧?尼尔?”

    

    过了一会儿,莱丝莉这么问。

    

    又是沉默。

    

    不是刻意,只是发不出声儿。

    

    所有词句积聚在喉咙口,过去四年全部的,一直一直想要说的,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实在狼狈得很,只能任由它们在嗓子眼里头烧开,烫得灼人,却只是徒劳地沸腾,徒劳地任它们灼人。

    

    最后他只是点了点头。

    

    “你知道,是吗?”他问,“你一直都知道。”

    

    “我不知道,”她说,“我只是觉得。”

    

    “可你不喜欢我。”

    

    “尼尔,”她轻轻地摇头,“我以为——我本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像之前那样的。”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她说,“我只是觉得,如果一切都像前几年那样,我们一直是那样的关系,那该多好啊。我本来不想让它掺杂上——就是那些,那些与友情不相干的,琐碎的成分。你知道的。”

    

    “让你失望了,”他笑了笑,“其实,一直都不是,几年前,也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是了。”

    

    “我和你做朋友,也是因为我喜欢你,很可笑吧。”他说。

    

    莱丝莉静静地望了他好一会儿。她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想要叹气,他也沉默着,似乎在等待着她叹气这一刻,将他心里本就不鼓胀的气球彻底戳破,可过了半晌,她还是没有叹出那口气来。

    

    “或许我今天不该提这个的,”她钝钝地笑了一下,“这是个错误。”

    

    “不,这不是,它本也是回避不掉的。”

    

    “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我不知道。”

    

    “尼尔,我不会因为——”

    

    “我真的不知道,”他摇了摇头,非常认真地望着她,“我之前,一直没有将这事儿告诉你,因为我清楚的很,如果我同你说了,我们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但你还是说了。”

    

    “是你问我的。”

    

    “你可以摇头,可以说不是,什么都行——装作什么都没有似的。”

    

    “我不明白该怎样,才能让确确实实发生的事情,装作什么都没有似的,”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一直在你面前,就这样克制,克制我对你的感情。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我不能为了让自己没有感觉,而不去感觉。”

    

    “忘了吧,好吗。忘了今晚的事。”

    

    “如果能让你开心的话,我还真想就这么忘掉,”他说,“马上拿魔杖指着我自个儿的脑子,来一句一忘皆空——如果能让你开心的话。可是这有什么用呢,确确实实已经发生过的,就算忘记,我们之间,也和之前不一样了。”

    

    我们怎样认识,怎样熟悉起来,怎样变成要好的朋友。这段关键的环节,我却不记得了,或是刻意被淡化。我只记得我喜欢你。就像任何爱情故事的任何一个桥段一样喜欢你。尽管这个故事并不是一个多像样的爱情故事。但我没有理由不记得。一年级的末尾,你和克兰拉还有莉莉安在黑湖里嬉水,我拿了相机给你们拍照,她们问我要照片,我却怎么也不肯给,因为我害怕她们发现,那么多张相纸,我只拍了你一个人。三年级的草药课,我悄悄问克兰拉,可不可以把我介绍给你,因为我没胆子同你亲自说,我想要做你的男朋友,这话我在你跟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直到后来,我们真的成了要好的朋友,我终于可以上课坐在你身边,终于可以和你一块儿约着去图书馆,终于可以和你自然地勾肩搭背,一切我曾经翘首企盼的事情一件件成真,我终于变得愈来愈贪心,想再三地索要,再三地抓紧,你却告诉我,你有喜欢的人了,你问我你和他是不是很般配,你告诉我你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只能笑着点头。说的对,太对了,我真想高举双手赞同,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能更好。

    

    只不过,只不过我喜欢你,仅此而已。

    

    夜是深了,原本灰蓝色的夜空已经被花火绘满,被染成了偏赭调的颜色,从最上方的深紫,逐渐过渡到含混的豆沙红。红色最艳丽的地方,不断升起巨大的光焰,犹如天际的一个空洞,而下一颗恒星,将在这个空洞里诞生,然后爆炸,像瀑布那样在天幕上燃放,轨迹流丽,散在夜空中消失不见,带着烟火特有的硫磺味儿,累堆在风里,像是溶解在红豆冰水里的糖砂。

    

    克兰拉和艾尔林特站在三楼边沿,面向湖畔的露台上,这儿可以望见所有的烟花。克兰拉一直微微地仰着头,尽管看不到,却还是乐此不疲地,在耳朵里灌满盛大的焰火。艾尔林特侧过头,望着她,时不时伸手过来,替她将偶尔滑落的斗篷,轻轻向上提一提,将她整个儿严严实实裹在里头。

    

    天空中流光散乱,四周的一切融在橙红色里,好像某个温度的气泡酒,把脸浸在里头,却好比在皮肤下沸腾,微微发着烫。

    

    “你还戴着它。”

    

    她忽然听到他轻轻地笑,愣怔半晌,才意识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我会一直戴着的。真的。”

    

    他看了她半晌,忽地弯起眼睛,像个孩子般笑了起来,侧过身子揽住她,下颚贴在她的脑袋上,深深吸了两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

    

    “累了吗?”

    

    “还好,不太累,我想和你多呆会儿的。”

    

    “好。”他说。

    

    夜幕中不断喷吐着各种大小的同心圆,球状的居多,在结束时醒目,天空中流下无数落焰,大都是明晃晃的橙黄,也有蓝色,赤色,也只是少数,拖着金色的长尾,像是各色的鲤鱼旗,在风中熠熠一番,再跃进黑暗。

    

    “爷爷怎么样?他还好吗?”克兰拉朝他侧过头,这么问。

    

    “挺好,”艾尔林特说,“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但身体还算不上太糟。我偶尔会请假去看看他,他现在很像一个小孩子,说话也是,得用小孩子的思维同他讲话,但也挺好的,就这么当个小孩儿,无忧无虑的,没什么不好。”

    

    “都会好的,艾尔。都会好的。”

    

    “我知道啊。”

    

    “我是认真的,新的一年快来了,都会好的。”

    

    他点了点头,蓦地有些泪湿。

    

    “再过几年,等到我毕业以后,我爸回来了,还会更好。”

    

    他含着眼泪笑了一下。仰起头,望着天边的花火,须臾起落的五色光影,时明时暗地亮灭在他的脸上。

    

    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攥在他掌心里头,微微托起来,摩挲了一下她的虎口,就是两年之前,在扫帚棚里头,被他的烟头烫到的那个地方,他用手指轻轻按住那里。伤口淡得近乎没有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原因,他总觉得,那个地方似乎还带着很浅的印子似的。

    

    “我没有很惭愧,也永远不会因为他而羞耻。我从来没有在乎那些——别人说我爸是个怎样的人。”

    

    艾尔林特忽然很钝地笑了一声,他的声音有些不正常地微颤,抬起手,不动声色地揉了一下眼睛。

    

    “一年级那会儿,我和弗利在火车上打架,并不是因为他怎样说我。我当时只是——只是,想着无论如何,得把那口气给你出了,不能让他说你家人的坏话。”

    

    克兰拉低着头,好一会儿没搭腔。

    

    在遥远的高空,又钻出两束绯红的光焰,涟漪般,将周遭的空气顶漾开来,忽地散逸,漫天的流火,飒飒滑落。

    

    “我还从来没同你说起过,我家里的事,” 她忽然说,“其实,弗利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监狱,阿兹卡班,都是真的。”

    

    艾尔林特静静地望着她,他的脸庞,一下子浮上一丝很复杂的神情,但却温柔。

    

    从左到右,十几簇灵金色火花升空,四下极度炽烈。

    

    “我爸进过监狱,很多年前,”克兰拉说,“有人背地里耍手段,他被栽赃。应该是政敌,那会儿他正是事业上升期,偷摸着打他主意的人,一时半会儿少不了。”

    

    “当时有一批特殊药剂,从海峡那边运过来,特殊进口的,原本只是普通的处方药,中间不知道是被什么人做了手脚,莫名其妙混进来毒药——对,不是毒品,而是毒药,生物毒药。我爸当时在政府工作,这个贸易口恰好是他负责,这一条进出口链,也是他监督。”

    

    “搞事儿那人,一开始估计也只是想耍些把戏,整整他,等着检疫的时候,毒药被查出来,我爸就会被降职,或者直接撤职,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艾尔林特听着,他的喉头忽然有些紧,某些非常奇怪的感觉,开始在他胃里,翻来覆去地痉挛,如同忽然吞下一大份冰块,后脑抽搐起来的刺痛。

    

    周围火光正盛,一整列的蓝色星斗从地面窜上夜空,逆流的瀑布。

    

    “但是在检疫之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批药剂其中一小部分,忽然泄露了。不是倾倒或者渗漏什么的,而是——怎么说,就是莫名其妙地,未经检验,就被投放市场,全程都是瞒着政府,暗箱操作的。而且更巧合的是,泄露的那一小部分,正好就是含有毒药的那部分。”

    

    “当时直接给闹出了人命来,好几条人命。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出做手脚的人,就只能由贸易口负责人负责,就直接摊我爸头上了,不是全责,但也判了三年还是五年好像。后来我外公外婆,还有波特先生出面,硬是掰成了九个月。”

    

    又是几个细小的光点,带着些微的烟气,脱离重力似地,在半空中停留了几秒钟,旋即散开,直线状地,比之前更快地散射开去,仅仅一小片天空,便足以被它涂抹或玩弄。

    

    “那时我还很小,当时一群大人在家里头开会,我躲在屋子后面的水房,偷听到的这些。我听他们说什么威森加摩,什么阿兹卡班,那时我太小了,全都听不懂,是我长大以后,我爸妈同我讲的。但我一直知道,也一直相信,他什么也没错。爸爸不是坏人。我那时候总对自己这么说。”

    

    花火依然,落雪依然,黑也刺眼,亮也刺眼,就这样交错地并列。

    

    他眸子湿漉漉地,直直望着她,没有搭腔。

    

    夜空中带着焰火燃烧的,浓郁的硫磺味道。他们都沉默着,一直沉默。直到她猛然察觉,他在颤栗,非常隐忍地、小心翼翼地颤栗,她才感到了不对劲儿,他在发抖,他在哭。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然而他在哭。

    

    她伸手过去抱他,将他紧紧地环住,拍着他的背,伸手把他的脑袋摁在她肩上,很小声地,耐心地一句句哄着。他的呼吸里没有泣音,但克兰拉知道他哭了,他在无声地,颤着肩膀哭泣。

    

    “别担心我,莱拉——”她听到他闷闷的声音,“我没有难过,真的没有。”

    

    她一下下摩挲着他的后背,很轻地,很耐心地,就像他哄她时那样,偏过头贴上他眼角,吻去他的眼泪。她没想到他却忽然毫无征兆地流泪。他是个很克制的人,长大了以后尤其是,极少莫名其妙地流泪,除非是过分激动,或是极其悲伤的时候。

    

    “我一直相信他是无辜的,哪怕他当年在法庭上,都亲口承认了,承认他有罪,承认他做的一切,我在下面听得清清楚楚,我听他亲口说出那些,我感觉自己在做梦似的。我在法庭上跳起来喊,你撒谎,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那些大人拽着我,骂我扰乱秩序,硬是要把我拖到外头去,我就拼命挣扎,拼命地叫,而他就一直望着我,那么哀伤地对着我笑。”

    

    “后来我做梦的时候,总梦到这个场景,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

    

    他的语气有些失控,埋在她肩上,不断地抽噎。

    

    “我没有很难过,我真的——我只是——我只是,有点儿想他了。他走之前对我说,不要忘了我,艾尔。对,是这样。可是,这么多年,我已经——我已经有点儿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了。”

    

    “你明白吗——莱拉,我真的真的很想他了。”

    

    烟火愈发盛大,愈发恣肆,从九点半到十一点,持续一万六千多发,随着十一响大型金色焰火升空后,晚钟敲响,亦是十一响,整个夜空顷刻浇满流星,在没有约束的天幕里,几何级别地膨胀,地表聚集滚烫的空气,末日般辉煌。

    

    除了视觉,呼吸也失去了意义。整个世界忽然苏醒,绵延成无边无际的璀璨光华,在这样的境况下,发觉内心愈是滚烫,愈是膨胀,快乐和痛苦,此时也可以不作为对立面,而站在同一时刻。

    

    天幕上的礼花快要燃尽了。

    

    只有雪还在落着,带着细碎的月光染白了整个夜空,不止千点万点,甚至万万。他们沉默了,彼此都没有急着开口说话,仿佛此刻稍一动静,就会惊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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