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地月距离
那时差不多是十二月前后——记不太清了,反正是初冬的某一个周末,多露西坐在三把扫帚靠窗的一侧,周围还有其他另外几个她熟识的格兰芬多学生,男生女生都有,她同他们坐在一起,挨着最边上的位置,手背撑着下巴,透过脏兮兮的、被灰尘蒙得近乎透不来光的窗玻璃望着屋外。她能够很顺利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嘈杂而昏暗的酒吧,外头很冷,室内却闷得惊人,周围谈笑声不绝于耳,却又过于尖锐,吧台那一侧,有上了年纪的男人在玩□□,一面敲着桌子,响响地笑,笑得惹人生烦。她心里头暗暗有些后悔,若不是彬格莱的盛情邀请,她是绝不会来的。“只是一场联谊而已,增进一下友情,要不了多少时间!”他如是说。而她向来不擅长拒绝别人,哪怕是婉拒,对她而言,这算是个恼人的弱点。
门咔哒了一下,一阵冷风灌进屋子里头,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猛然愣住了。意料之外地,她看到他,隔着几张桌子的距离,被另外几个男生簇拥在中间,高挑的个儿在男孩子堆里多蹿出一个脑袋,惹眼得很。他一面同大伙儿谈笑,一面随意地将围巾取下来,搭在小臂上,径直朝他们这边走过来,同周围的人打着招呼,笑得很随和,脸颊上一对酒窝,蓝眼睛温柔地弯起来。明明刚才还觉得,这儿又糟又逼仄,他的出现却忽然让她心里额外地发涨,呼吸莫名其妙地困难起来。或许也不是莫名其妙。
她没想到他竟然会来。
他在大伙儿中间坐下来,在她对面,但不是正对,大概是对面向左偏一个位置,隔着她巨大的不安——这让她心里沮丧又庆幸。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她总觉得他好像偶尔会看她,大概是心理作用而已。自作多情。而最恼人的是,她意识到了这自作多情,脸颊腾地一下烧红了,便偷偷地朝着墙缝的位置挪了一点儿,脑袋扭向窗外,这样他就看不到她的窘态。她在脏兮兮的窗玻璃上望见自己,有些失真的自己,背景是浇着雪的、熙熙攘攘的霍格莫德,她便同那个自己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那年他们十三岁。正是刚刚接触桃色绯闻、情信、课堂小纸条和青涩情感的年纪。多露西·夏普如同周围的许多女生一样,傻乎乎地暗恋着杰森·卢平。至少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傻乎乎的。我挺认真。她这么想。周围的人喜欢他或许是玩儿,或许是跟风,但我是认真的,我在认真地喜欢他。所以说,她在认真地喜欢他,认真地仰望,认真地偷看,认真地在草稿纸上写他的名字,将整本日记全都记满他,半夜里抱着枕头,偷偷想他,迫切地向往着有朝一日能离他更近一些,无论是哪种意义上的‘更近’。她无意中看到他的课程表,便偷偷地选了和他一样的课,她甚至鼓起胆子报名球队,只是因为他也在球队。当然这些努力的结果,除了过重的课程和额外的训练将她压得喘不过气以外,并没有别的收益——当然,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她无意中发现自己打球还不错,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他又不会因为她打球不错而喜欢她。不过她不在乎这个,每天能多看他两眼,就足以让她开心很长时间。
所以说,还是傻乎乎。
他们就这么坐了一小会儿,他与周围的人谈得很融洽,什么课程,球队,热门新闻,只要同他讲,他都谈得来,他便是这样随和的人,讲话的速度不快不慢,知道什么时候倾听,知道什么时候恰到好处地打趣,没有冷过场。她却老半天一言不发,时不时平复一下气息,然而越是平复却越没办法显得正常。她还是觉得他在用余光看她,他表面上同大伙儿讲话,其实却在偷偷地观察她,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跟真的似的。自作多情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她在心里暗骂了自己好多句,对着窗玻璃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脸庞确实没有红得厉害,再小心翼翼地从墙根挪出来,甚至朝着他的那个方向多挪了一点儿。
后来上了酒,他们再聊过几分钟以后,便打了一会儿桥牌,没人赌,就随便玩玩,输了的罚酒,酒也不是什么烈酒,喝不醉的黄油啤酒。输输赢赢没什么意思,多露西玩了两三把便倦了,其他人大概同她一般,心里头有些腻烦,便有人提出来点别的,刺激的,他们便开始真心话大冒险,抽到红桃黑桃的被要求做些特定的事儿,大多匪夷所思,鬼牌则是真心话。
接下来的局面便有趣得多、也更混乱得多。有人抱着脑袋,绕着整个酒吧学青蛙跳,有人站到霍格莫德大街上唱了五分钟校歌,有人吃了巴掌那么大的一摊蟑螂堆。轮到杰森摸牌的时候,他摸到红桃A。
你得亲吻一位异性。大伙儿起哄道。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看起来还是随和而从容,让人猜不出他心里头的感受,所有的情绪在他身上都是收敛的。反倒是她,手心里头不知不觉捏了一把汗,仿佛替他窘迫尴尬一般,或者是替自己窘迫尴尬,浑身又渐渐地烫起来。她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不期望他去亲吻别的女孩,又害怕他来亲吻自己。
弃权吧。弃权好吗。她脑子里嗡嗡地替他这么想。要是你直接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出这个糟透了的破烂地方,那该多么好啊。
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地,他站了起来,所有人都望着他站起身来,但并不是弃权,也没有如她所期望的一般,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外去。都没有。他绕过桌子另一侧,朝着她坐的这一面走过来,目光越过其他几个女孩,径直落在她身上,周围的人开始鼓掌,开始笑,大声地起哄,将要发生的事情很明显了,而她依旧不知所措。只能任由他不紧不慢地走来,节奏自始至终没有改变,逐渐地靠近她。
然后那个吻就发生了。他轻轻地用右手扶了一下她的肩膀,倾下身来吻她,很短暂的一个吻,轻得仿佛不曾发生过,仅仅像是他用唇在她唇上轻擦了一下,与其说她尝到那个吻,不如说是短促地尝了一下他的鼻息,好闻得要命,几乎令她忍不住想要重新凑回去,他却已经挪开了身子,往后退了一步,从头至尾都很收敛。她反倒整个人一下子变得粉红,肉眼可见的粉红。
她别开目光,他只是抿着嘴望着她,目光里带着些许愧疚,仿佛是一种致歉。
像是什么都没有一样地过去了,游戏继续。只是多露西好像觉得,他似乎不再用余光偷看她。
她心猿意马地摸牌,漫不经心地望着其他人或是真心话或是大冒险,花样不断地出糗。这只是一个游戏,只是游戏而已。她这么告诉自己,却偷偷在脑子里一遍遍回味那个吻,哪怕是蜻蜓点水地掠过,依旧能觉出柔软的质感,是天生最适合接吻的那种唇。还有他的鼻息,闻起来像是榛果与蜜糖,她曾经想过他的气味,他却比她任何一种想象都更好闻。仿佛上天是故意惩罚她一般,下一轮她翻牌时,瞅见一点点红色的迹象,明明大家都看到了,她想要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牌插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任由它被公布。红桃A。
大伙儿都看着她,他也看着她,她却比之前更加不知所措。直觉告诉她,她应该去吻他,无论如何都得去吻她,他的唇、鼻息和气味,无论如何对她而言都是一种诱惑,然而最诱惑她的,是他这个人,是他本身,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尝第二回。但她知道她不能,或者是不敢,无论怎样她都没勇气走到他面前,吻他。她无法弄清那双唇是否欢迎她,更不希望用这样的举动透露她的秘密,若是她以这样草率的行为引起他的厌恶,她就再也没有机会承认他对她而言有多重要,他们之间本就不存在的关系将会全都毁掉,她今后将不知道以一种怎样的姿态面对他。
慌不择路一般地,她随便选了一个和她关系较好的男生,凑过身去,吻了她对面的威廉,轻且狼狈的一个吻,显得相当潦草,和上一个吻的触感截然不同。那男孩却涨红了脸,神情显得慌乱而兴奋,甚至带着一些不合时宜的惊喜,她却只是带些窘态地笑了一下,再次撇开目光。她没有看到杰森眼底的光暗了暗,一闪而过的失落,接着大伙儿便鼓起掌来,又一次地欢呼,起哄,他没有鼓掌,也没有出声,只是很浅淡地笑了一下,又把目光移向别处。
之后的游戏,他再也没有看她。
后来他抽到Joker。
你为什么要吻多露西。有人问。
他笑了笑。
这是游戏规则。他说。
那你是不是喜欢她。
真心话仅限一个问题,我回答过了。
游戏再继续。没人想要刻意为难他什么,这个小插曲便不再有人提起,他看起来还是随和、亲切而没有压迫感,他总是这样。而她此刻近乎要恨他这样的随和,正是他的随和与亲切,反衬出她的卑微、脆弱与不堪一击,胡思乱想、患得患失的从来都是她自己。她暗暗期望自己也能抽一次Joker,或许大伙儿会问她是不是喜欢威廉,她就能光明正大地否认,找一个给自己开脱的借口。或许更大胆一些,大伙儿问她喜欢谁,她便能孤注一掷地向杰森表白,无论他作出怎样的反应——别去想那个吧,想多了只会刺痛人心。但是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些只存在于她的脑子里头。那天的局散得很匆忙,像是十二月初浇了融雪盐的街道一般,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
没有人再去记得。
大概无疾而终了。她想。
后来他们升上四年级,她开始为音乐学院的考试作准备——若是当年没有选择霍格沃茨,这本是她应该走的路。她的父母都是麻瓜,他们更希望她这样做。她在上完一整天的课以后,背着提琴跑到西塔顶楼的空教室去,练到宵禁前一刻,回到公共休息室来,处理功课,还得腾时间研究乐理,早上五点钟爬起来,再去西塔顶楼练琴。那段时间她忙得焦头烂额,压力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除了压力以外,更多的或许是孤单与辛酸。在冬季的寒夜里面,张望又张望,除了琴声以外,窗外大雪纷飞,仿佛撕碎又抖落的枕絮,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她还是喜欢他,但渐渐开始不那么想念。她不太清楚他那段时间在做些什么,因为没有时间去注意这些。大概和从前一样耀眼,这点不容置疑。她看着他越来越漂亮,越来越优秀,也比从前更成熟。五年级时,他成了级长,而他以后会是主席,她知道他会的,大伙儿都知道他会,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优秀。他无可避免地在往上爬,衬出她的渺小,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宽,宽到一种无法弥合的境地,她便不再刻意地想要去追逐。她对他的喜欢已经不再是她身体里无孔不入的情感,而更像是一种玩具,想念的时候,就拿出来把玩一下。
在某些深夜里,她会想起那个吻,荒唐且匆忙的一个吻,他大概早就忘却了,她却紧紧地抓在手里怎么也不肯丢弃。一遍遍地回味那个触感,那种气息,不能忘记,不要忘记。她这样告诉自己,然而记忆仍旧在随着时间推移,无可避免地流失,她渐渐开始想不起来他的触感,他的气味,尽管她曾经拼命努力过,将那感觉锁在自己心里头,它们仍是在消逝,在白昼匆忙的缝隙,在夜里入梦的瞬间,寻找一切她无可防备的间隙逃走,直到在脑子里模糊成一摊面目不清的雪水,捧也捧不起来。
五年级刚开始,学院里起了些传闻,周围的人都传言杰森·卢平与女级长格洛莉亚走得很近,她一直在喜欢他,这大伙儿都知道,他大概也知道。至于他们有没有在一起,多露西并不知道,但她切切实实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过,是一种心里面酸且胀,却怎么也疏通不了的感觉,整个人的情感通道堵塞得要命,闷得令人喘不过气。他没准儿也喜欢格洛莉亚,她想。他会的吧,他一定会的,毕竟那姑娘是那么讨人喜欢的一位美人,她的外貌在这儿不过多赘述,想想吧,只能说将那女孩比作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或许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她得不到的吻,他没准儿早已给了格洛莉亚。他们许多个晚上都一块儿级长巡视,宵禁之后并肩走过一条条空旷的、漆黑的走廊,谁晓得会发生些什么?有这么一位芬芳馥郁的阿弗洛狄忒与之并肩,又怎样能不奢望丘比特在这个时候张弓呢。
她想到这里,心里面每每百感交集,却又心酸得毫无办法。
她不知道这一切将要往何处发展,也不知道能够告诉谁,一切看起来只是一场徒劳。徒劳。徒劳。很清楚了。她仍旧喜欢他,可这样的喜欢不能被人为地停止,或许可以看作一场显而易见的悲剧。看吧,人的意识是有自己的生命的,就连我自个儿的脑子也没办法管住它了,它就是想要喜欢你。杰森·卢平。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什么唯物主义,一边玩儿去。接下来的事情,看起来像是一场步履愈来愈艰难的争取,就连她都以为前面一定是死胡同了。直到那天下午,她不小心在楼道里撞上他,他手里的几本书和笔记本劈里啪啦地掉在地上,一沓速写纸从里面飘散出来,飞得到处都是。
他带着点儿狼狈的神情,连忙弯下腰去拣,她也下意识地去替他收拾,一面道着欠。他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带着某种微妙的、欲言又止的神情,仿佛要阻止什么,却又不可抗力似的,一切已经发生了。他知道她看到了——是的,她看到了,混杂着天晓得是什么的情绪,她看到了。换句话说,或迟或早,她都会发现的。
画的是她。每一张纸上画的都是她。线条随性,看起来像是精修草稿,却不显得乱,仍然能够清晰地辨认出她的轮廓。看到这些时,她心里头悸悸地抖颤,她上课时胳膊肘支在桌子角,手背撑着下巴的样子;她坐在公共休息室里写东西的样子;她坐在炉火边想事情的样子;还有她在禁林边上,朝着另外几位女伴挥着胳膊笑的样子。甚至还有几张,她在空教室里练琴的图画,也是少数几幅他上了色的。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发现这个的——或许他早已知道?他这样默默地关注着她多久了?但这不是要考虑的问题了,不是,远远不是。
他们就这么静默地站着,通红着脸,相对而立好一会儿,大概有半分钟,回避着对方的目光,最想要讲的那几个字眼,都涌上彼此的喉头,却又害怕会错意似的,羞于在对方面前先说出口。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些速写纸上的内容,一并昭然若揭,像是书里所写的那样,“封闭的山谷猛然敞开,大风无休无止地刮进来。”
她不记得后来她是怎样转头跑开的,只是因为脸颊太烫,烫到她无法在他面前站稳脚跟的程度,她近乎要被这窘态直接压倒,不得不慌乱地离开。她听见他在后面唤了她一声,依旧是欲言又止的语态,但她没有回头。一切都已经很明显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是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成功的缝隙,需要有人伸出手将它压上。那天之后,他们大概有一两天没有讲话,见了面就会脸红,她知道,他必定也知道,或许是在等待什么,彼此之间仍旧维持着一段距离,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酝酿一个最恰当的表白——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所谓‘最恰当的表白’?肯定没办法让一切巨细靡遗,照这个心理状态,迟早都会发生,纤毫的喜欢都会被俘获。
周六的那次魁地奇训练,他们依旧没怎么说话。训练结束之后,大概是黄昏时分,中间隔着一两个人的距离,他们在扫帚棚里整理东西,动作都慢腾腾的,仿佛都在刻意拖延、等待着什么似的。直到其他的人都走光,昏暗的室内光线中,只剩下他们了,事情终于发展到不得不面对的地步。她把所有要对他说的话都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差不多是鼓起作为一个格兰芬多一辈子全部的勇气,一下子抬起头来,却发现他早已静静地站在那儿看她,没有笑,只是望着她,仿佛也打好了一肚子的腹稿似的,蓝眼睛明亮而深情,仿佛是某种蛊惑,让她脑袋里头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只害怕当下会发生什么无法回避、又不能回头的事情。她却不知道她对他而言也是蛊惑,无可避免的蛊惑,两个人手里的底牌,此刻全摊在对方眼前了,红桃A,无法避免的红桃A。他们那一刻在对方的眼眸里读懂了对彼此的渴望。
仿佛豁出一切似的,难以说清是谁先动作——他们同时上前一步,尽管谁也没提前考虑清楚这一步之后将会发生什么。然后她伸手抱住了他,只想着要离他更近一些,哪怕这个动作僭越也没关系。不要紧了,都不要紧,若是她能再大胆一些的话,她本想直接亲吻他的。不过看来她已经不必了,他仿佛看透她心里的念头一般,替她完成了这个动作。他吻了她,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贴上了她的唇,这个情节她曾经在脑子里想象过,可是直到它真的发生,她依旧难以置信。他刚一吻上她,她浑身就已经软了下去,不可抑制地,骨头里冒出一大堆粉红色的泡泡。他的鼻息呼在她的面颊上,就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气味,她已经快要流失殆尽的、关于榛果与蜂蜜的记忆,全都回到了她身体里,让她在其中迷失了,只期望贪婪地索取,不要放手,不要放手的好,她只害怕他像是两年前那样,蜻蜓点水般在她的唇上一触而过,一切又会变成一场游戏。但看来他并没有。他大概没有吻过别的女孩。她想。他的吻法拙劣极了——尽管她也从未体会过什么高超的吻技,她都能觉察出他的生疏。然而他又吻得非常仔细,以一种很呵护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害怕弄疼了她,很不熟练地几番辗转,让她好好地、彻底地感受到他。
她非常害怕在这个吻结束后,他会直起身子——和他上次如出一辙地,带着那种收敛的神色,露出愧疚的表情,对她道歉。那么一切将会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玩笑。然而他没有,他离开她的唇瓣后,把浑身颤栗的她拢进怀里,温柔地搂了好久,下颚贴在她的额角,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肩脊,另一只手兜着她的后腰,给她一个支点,让她不要就这么直接腿软得直接瘫到地上去。
你喜欢我吗。她这样问。
他顿了一两秒钟。
那个真心话是假的。他说。
答非所问的一句话。
什么。
我说。那个真心话是假的。
不是游戏规则。
吻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七年了。再想起这些,将记忆翻出来挨个儿数一遍,七年真的很长。后来他们怎样,像任何情侣那样,恋爱,毕业,他进入政府工作,踏实肯干,后来升职,但区别也不大,就算入了管理层也免不了加班。她尝试巫师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人生,她本该选择的那一条路,因为她相信在此之中有属于她的、更广阔的天地,一路坚持,便也走了下来。毕业后从西五区回到零时区,进入伦敦爱乐工作。一切便这样顺其自然地发生,或许是她早已相信一切终究会这样发生,在他们之间,她总有这样一种预感,总会发生些什么的,就像那天玩游戏时,她总有种他在偷看她的直觉一样——后来向他求证之后,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他们终究会在一起,这样的直觉支撑着她,让她与他在漫长的暗恋中坚持了下来。喜欢一个人,十七岁时吵完架又在校医院里哭着抱着彼此和好。一声不吭地从零时区跑到西五区,幻影显形穿越地核,带着比熔岩更滚烫的爱恋,来到她身边,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了。
就在今天,她要嫁给他了。
她将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换成了那首Allemande,于是这一次,换她走向他。
她披着白纱,挽着父亲的胳膊,走过教堂长长的中廊。阳光从极高的穹顶倾泻而下,丁达尔效应式地,笼束在神坛上,一路洒下明丽而斑驳的流影,而光的起源与终点,所有的所有,是他站在路的尽头,微笑地等待着她,望着她走向他。仿佛那个飘着雪的冬夜,林肯中心空旷的观众席间,他便是如此穿过长长的走廊,捧着目光里沉甸甸的爱,走向她,抱紧她,那对蓝眼睛热忱地、温柔地凝望着她,带着纯粹而浓烈的爱慕。而她追随的阴影是他的影子,她向往的光芒是他的方向。
他们宣读誓词,对着彼此说我愿意。她的手被轻轻放入他的手心,她的心便一下子沉稳安定了。他们手心的热度彼此交叠,他将她揽进怀里,深深地吻她。
日光顺着他们的脸颊,流淌到肩膀,天空飘落了花瓣雨,视野所见的地方被花瓣染白了。在此刻,凡世的喧嚣与明亮,世俗的欢乐与幸福,如同清亮的溪流,在风里,在眼前,潺潺流过。或许那些誓言都是空话梦话蠢话,在圣坛前对着彼此说永远,世上根本没有所谓名为永远的那一天,但我还是愿意这么去说。并不是想要告诉你,到了名为“永远”的那天我依然爱你,而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爱,让我有勇气去说永远。
也许能比永远更多一天。更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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